吳冠宏(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在我多愁善感的高一歲月裡,因遇良師而曾播下論孟義理的火苗, 1983年進入台大中文系就讀,當時教授思想經典課程的老師,多偏重在文獻的考證上,使我的興趣轉向文學詩詞及小說的領域,任青春感性的生命自由奔馳在美文的世界裡,直至1986年大四修讀張亨老師的「中國思想史」課程,才重新喚回我中學時代對生命哲理的熱情,從此歡喜啟航,一路探訪中國思想的浩瀚與豐燦。
回想張師講授「中國思想史」的模樣:一身挺拔,目光溫煦有神,講起課來語調從容疏緩,即使很少抑揚頓挫,現場也沒有太多的互動,但很奇怪的是看他一頭發亮的白髮站在講台前解釋思想原典時,總能帶給人莫名的沉靜與大氣,那應該是一種讓人信任坦蕩的感覺吧!我特別喜歡他在黑板上書寫的字跡,雅潔簡勁如有風力。記得當時他對我以「六經註我」的方式,探訪勞思光及牟宗三之論述作為自我生命解惑的報告,寫下「思深意遠,直造幽微」的評語,正是他莫大的包容與支持,我才能鼓起勇氣,展開一系列生命與學術的對話之旅。
有幸成為張亨老師碩士論文的關門弟子,必須感謝廖卓成學長(現國北師語創系教授)的叮嚀與提醒,他告訴我人師更重於經師,雖然大家都說張老師不收學生,但他鼓勵我對於這樣值得敬仰的人師仍值得誠心試請,因為學問有其階段性,但人格卻是一輩子的事。在向張老師請教提問的過程中,除了表達自己求道疑惑的心之外,也向他透露碩士畢業後便回鄉服務的打算,並以中學國文老師作為終身的職志,或許張老師看我單純又一無所求,最後竟答應收我為學生,真令人喜出望外。後來我進修博士,由於他已規劃退休,在名義上雖要我轉益他師,實質上他同意私下繼續指導,我交給他博論玄論的每一章,他都安排在溫州街附近的餐館,指點我論文的優缺點並順便請我吃飯,很懷念那一段跟隨張老師學習的日子,總是在他的點撥開啟下,使我在學術成長的關鍵點上得所精進。博論完成後,他肯定我階段性的努力有成,認為我是可以繼續做學問的學生,願意把我推薦給中研院文哲所籌備處主任吳宏一教授或甫成立於東部之東華大學中文系主任鄭清茂教授,由於東華大學位處我的故鄉花蓮,在張老師的引薦下,並經過一定的聘任程序,1997年8月我走回返鄉服務的圓夢之路。
回東華任教後,張老師曾來花蓮兩次,其一為鄭清茂教授即將從東華中文系退休前夕,當時我已擔任系主任之職,這或許是張老師有所顧忌之處,但在老友的力邀下,他終於答應在2003.11.17前來演講,並交代要自行到校。至東華任教後我便常送往迎來,因為花蓮車站至東華大學相隔二十餘里,豈有指導老師難得前來,卻要由他自費搭車到校之理,我知道爭不過他,便想出一招回應的方法,知曉流亡來台求學的他,平常最照顧貧窮的學子,便謊稱有一位家境不好的學生必須載演講者來獲取工讀金,他知道後立即同意可以請這位學生前來接他,沒想到最後在花蓮車站看到接送者竟是我本人,他面帶不悅之色,我了解老師的堅持,但仍覺得必須載此一程,只好任他在車上「你不是君子」之「食言而肥」的數落了。
張老師講述「詩哲陶淵明」,一樣的謙沖和氣,這樣的主題切合他多年來會通思想與文學的關懷,最記得他以《世說新語.規箴》慧遠「桑榆之光,理無遠照,但願朝陽之暉,與時並明耳」的一段話,來勉勵在場年輕的師生們,該是你們接棒的時候了!此次以陶淵明為詩哲的視域不禁使我想起在台大讀書時聆聽他在232次學術討論會上報告「《論語》中的一首詩」的慧見,秉持的仍是連結詩思與言志的用心,他對於新思潮與新理論,持開放的態度,但重原典依據,並且要有自己的詮釋,這些學術的點滴灌溉最後都集結在《思文論集─儒道思想的現代詮釋》一書中。演講後張老師把演講費交給我,說要捐給東華中文系,我認為老師不必如此客氣,遂有違師旨偷偷把演講費塞進他的背包,他回去後發現了又將演講費寄來,並來電訓責一頓,我只好乖乖聽話,把演講費捐給系務之用。
2004年,張老師第二次來東華,這次是為了好友莊因先生擔任東華第五任駐校作家之故。莊老師獨自來東華一學期,由於師母沒有隨旁照料,常常一人漫步到志學村覓食,路遠食簡又豔陽,體貼的張老師和彭毅老師特別前來探望關照。還記得那一天我與莊老師一同至花蓮車站迎接他們的來到,我看到張老師手提一包行李,「有事弟子服其勞」,就搶著去幫忙拿,又被向來不麻煩人的張老師提了回去,我發現這一包行李特重,彭老師解釋說:「張亨知道莊因在這裡吃東西不方便,就特地去買莊因最愛吃的饅頭包子,排了一個多小時才買到,而且一次買很多,想讓莊因將饅頭包子冷藏在冰箱裡,隨時可熱來食用」,原來這份重禮是張老師對好友的一片心意啊!第二天我陪他們三位長輩到花蓮東海岸的牛山一遊,還記得那天陽光燦爛,海天一色,真是託莊老師的福,才讓我有幸能為三位前輩安排在美麗的牛山一聚,看他們在藍海綠地旁怡然地敘舊談心,作為弟子的歡喜是無以言喻的。
時光匆匆,轉眼來到2009.3.22,張老師捎來一信:
您們好,我從退休後,每年第一學期大都開一門課,忽忽已近八十,自忖不宜再繼續上課。不過,停止教課之前,下學年(98)第一學期仍擬開一門研究所的課。暫定名為〈中國思想專題討論〉。希望諸弟能相助,到這課上來講一次或兩次。諸弟或學有專精,或造詣深至,可為後學開拓思考理境,增進研究能力,使我們在這門課上能多所收穫,至盼諸弟不要推辭!…這只是我的私下邀請,很抱歉的是這沒有任何報酬,甚至交通費也沒有。我只能請吃工作午餐。相信諸弟應不會介意。…
這就是張老師向來的作風,如此低調地以傳承方式走過他在台大最後一學期的課,我和諸學長姐說:「我們各自來上課讓老師請吃飯外,可否要安排一下大家來請老師吃個飯?」,由於每個人都知道張老師的脾氣,沒有人敢率先起義行動,只好各自做足準備講一場好課來回饋他的安排了。在高教服務多年後,我漸漸了解張老師有所不為的狷介作風,其實正是一種不言之教,荀卿說:「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見他視富貴權勢名位如浮雲,諸事都嚴以律己,不仕出,卻關懷世情,心中始終有把尺,這位有格的君子,不正是透過身教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
2011年我們諸門生擔任高中四書教材的編輯委員,知道張老師過去也曾擔任國中國文教科書的編輯,頗有建樹,便邀請他任此次教材重編的編審委員,他雖然沒有接受,私下卻十分關心四書教材在高中重新啟航的進展狀況。記得有一次他特別邀我至福華會館用餐,叮嚀我們除了將教材編好之外,更重要的是師資的培育,他認為目前中文所難以擔此重責大任,因為少了基礎哲學的訓練,而一般的哲學系所又常受限於西方哲學的框架及規限,對於傳統中華文化的精華,尤其欠缺經典文本的真切體會與掌握,他心中始終有個「中國哲學研究所」的想像,那是立足於傳統經典文獻,又能吸納文史哲優點的研究所願景,如此才能傳遞文化慧命,在高中成長的關鍵階段,教好「中華文化基本教材」,為整個價值混淆的社會,注入未來的希望。我深知目前台灣的高教環境惡劣,經費緊縮,獨立所的推動可謂難上加難,張老師念茲在茲的夢想藍圖,何嘗不曾在我們心湖揚起壯志漣漪,如今卻早已被俗世現實吞噬殆盡,他雖年過八十,其心境卻比我們還年輕,作為弟子的我感動聆聽,卻難掩心中的不安與無力。
近年來張老師身體欠佳,彭老師說:「我二十多年前就裝了心律調整器,沒想到張亨後來居上,而且還升了級,裝得比我還複雜!」退休多年了,惜墨如金的他仍持續〈說道家〉、〈說儒家〉,述解《詩經》,看他晚年依舊兀坐甚思,盡學者本色,不就是在實踐學術是一輩子的事!而我們身在江湖,有更多的學術資源,卻未必能如此純粹的對待學術,豈不有愧。每次拜訪張老師,他一定要請我吃個飯以盡待客之道,我一直不希望讓張老師破費,但彭老師總是說:「你一定要陪老師去吃飯,如此他會吃得較多,血糖不會太低」,因此從博班畢業到現在,不知讓老師在福華會館請吃多少次了,並且他堅持請客(固執得很),我無以回報這位一無所求的老師,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的感謝回饋給我們的學生。
張亨老師與彭毅老師的感情好得沒話說,我卻喜歡聽他們夫婦拌嘴,有一次和張老師聊著學界的氣論研究,一陣子後,在旁的彭毅老師終於不甘寂寞地插進來說道:「我耳朵不好,不知道你們在談什麼氣,但是冠宏我要告訴你,張老師從年輕以來就一直是氣不足、氣不夠」、「所以他不是什麼修養好、不與人爭,根本就因為氣不足。」張老師說:「我還沒蓋棺,你就這麼給我論定了」我趕緊圓場說:「張老師是外柔內剛」,彭老師接著說「那不是什麼內剛?那是固執!我們常去醉月湖散步,游的鴨子明明是一隻新來的鴨,張老師卻固執地說那是以前那一隻老鴨」,我說:「可能是因為張老師的眼力不如你啊!」彭老師又說了:「我耳朵的確不如他,但我聽到那鴨叫聲也不是以前那一隻老鴨的叫聲啊!」聽他們各唱各調,卻仍是鶼鰈情深,彭老師常說:「我們真是天生一對啊!一個聾一個瞎」,在日常作息間,他們總是語默相拌,張老師化作天一般的寧靜後,彭老師可否仍常常聽到老伴沈默的笑聲?
2016年五月底,我的夢境不時出現在溫州街至福華會館的路上,途中的樹木參差,風起時婆娑作響,張老師那熟悉高佻的身影,依舊兀立在那兒,引領著我從每個續轉的窄巷走向坦蕩的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