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海逆旅再回首

張啟超 中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已經迫在眉睫,明年即將要屆齡(滿六十五歲)退休了。忽然想到,在我們學術界教育界,常以英文名詞deadline泛指:畢業年限、截稿期限、學位論文繳交期限…那麼,退休年限、甚至生命盡頭的生死大限,稱之為deadline,豈不更恰如其份?因此逼近這個臨界點,恍如命在旦夕,我是不是該感到恐慌害怕呢?

  多年前,讀到學妹作家簡媜《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讓我猛然警覺意識到,是時候,該把「活著」的重心,從長久追求「生」之喜悅充實,挪移到對「老病死」的關注和體驗了,它既然不可逆,無從逃避,就坦然面對吧。

告別「第二人生」

  面對「第二人生」(職場生涯)的告終,原以為自己恐難免傷感不甘,但實則不然,更多的是感恩謝天、惜緣惜福之情。畢竟,這些年來,經歷太多學界師友同儕及社會各界賢達,他們「中道崩殂」,還來不及退休或退休未久,即壯年驟逝的衝擊,總不禁讓我「引喻失義」般悲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我沒說錯啊!他們本都是「人生勝利組」不是嗎?但為何在人生戰場上沒能贏到最後即提前棄權退場了呢?而我呢?「此身雖在堪驚」,是否我還有任務未了、使命未達,以致尚須苟活人間?那我恐怕更沒有傷春悲秋、無病呻吟的權利,勢必嚴肅規劃「退而不休再學習」的「第三人生」,以求不負老天厚愛,無愧此生。

  誠然,面對生涯途中,隨時可能悄然而至,猝不及防的無常意外,誰能不戒慎恐懼、憂心忡忡?猶記前年2021仲夏,疫情三級警戒期間,我雖堅持不打疫苗,恐其副作用足以致命,但又被迫承擔高度感染風險,命懸一線。那個酷熱鬱悶暑假,足不出戶,坐困愁城,感覺離病魔死神好近好近,畢竟此身不再年輕力壯,愈發體會「人生實難」之殘酷。硬撐著滿腹無奈無助,只能藉由划向師友前輩臉書,觀摩分享,聊以抒憂解悶。

  記得很清楚,就在「夏至」節氣前後,我在安祈師姐臉書上,看到她轉貼一則中研院胡台麗大姐的公告訊息,內容是慟悼知名歷史學者林富士不幸因胰臟癌病逝,霎時心頭為之一震!彷彿墜入時光隧道,思緒記憶猛然拉回四十餘年前我在臺大念書時的青春歲月。

墜入時光隧道

  林富士小我一屆,在歷史系、在文學院、在全臺大,都是多才多藝風雲人物。我跟他並不熟識,只因他多位同班女同學都是「小而美」「崑曲社」核心成員,一票女生把原本唱京劇老生的我拉去助陣演出,故而頗多場合可以看到林富士穿梭走動身影,彼此雖不熟識,但也算相互知悉。我知道他是典型「臺大學霸」,不但多次得過小說散文創作文學獎,在歷史系本科也頗受師長器重,順風順水成績優秀讀完臺大學士碩士,後又轉赴美國普林斯頓攻讀博士,拜在德高望重學者巨擘余英時門下,學成返回臺灣,長期任職中研院研究員,一度借調至中部某大學擔任文學院院長,學經歷漂亮完備,在我們攻讀文史同輩中是極為出類拔萃箇中翹楚。但,怎麼才花甲出頭就驚傳天不假年倏忽辭世了呢?

  看著照片影像中他過早衰老憔悴的蒼白病容,對照腦海中,他當年活躍臺大校園意氣風發的英姿神采,不啻霄壤之別,頓時讓我陷入時空錯亂,驚愕許久。

噩耗頻傳

  心情沉重之餘,我下意識上網搜尋他其他相關訊息,意外發現「維基百科」近二十年,每天不間斷都有在網頁上逐日登錄世界各國各領域逝世名人,儼然當代《錄鬼簿》翻版,其中亞洲華人所佔比例亦不少。這一驚非同小可!我像隻無頭蒼蠅,在網路上倉皇慌張胡亂碰撞,竟然看到過去在臺大,多年指導我唱戲學京劇又兼武場音樂(鑼鼓音效)總指揮(打鼓佬)的「劉哥」劉大鵬,竟在當時六月十八日上午猝逝家中!霎時心情跌落谷底!

    正想關閉電腦不忍再卒睹,忽然又瞄到,當年在臺大,多次跟我搭檔演出老生花臉(生角淨角對手)戲,讀完博士後,任教於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的吳聲海,竟更早在2019年11月14日因感染流感病毒過世!突如其來接二連三的噩耗衝擊,讓我幾乎招架不住,彷彿自己也被去掉半條命,被抽空了靈魂;更喚醒我沉睡許久,快要被遺忘殆盡的臺大求學時光。

人生如戲

  清晰記得,劉大鵬(陸光劇校第一期生,藝名「劉陸勳」),在往昔京劇(因彼時前後兩任蔣總統都喜愛並提倡發揚京劇,索性提升其地位,將其定名為「國劇」。九○年代後,臺灣掀起本土化浪潮,本土歌仔戲風光崛起,「國劇」才又回歸「京劇」專稱)盛行的年代,是三軍劇隊「陸光國劇隊」陸字輩大師兄,專攻淨角(俗稱「大花臉」)劇藝。因另具音樂天分,後又培訓成「武場樂隊指揮」(俗稱「打鼓佬」),專司鑼鼓音效鏗鏘敲奏下的舞臺節奏。

吳聲海的淨角扮相舞台英姿(吳海音/照片提供)

  吳聲海,後來輾轉得知,他任教生命科學系的學術專長,是研究和照護瀕臨絕種的保育類動物。大學時代就讀臺大動物系,在他擔任擁有光輝歷史的臺大國劇社社長期間,他、劉大鵬、我,是合作無間的鐵三角陣容。我們「一砲而紅」的招牌作,是把一齣只存錄音帶,但看不到演出畫面,海峽兩岸劇界長達數十年無人演出的骨子老戲《捨命全交》(劇情源自古典章回小說《今古奇觀》第十二回《羊角哀捨命全交》,時空背景為春秋戰國時代,演結拜兄弟羊角哀、左伯桃赴楚國發展,半途天寒地凍,風雪交加,左脫衣予羊保暖,自願凍死荊軻山桑樹下。羊安抵楚國,官拜中大夫之職,發願厚葬左伯桃。但荊軻魂追擾左魂,左托夢於羊,羊憤而自刎,忠義魂魄助左戰敗荊軻,保護左安息墓中),由劉哥擔任主排導演,我和聲海分飾左伯桃、羊角哀,號稱「海峽兩岸新排首演」,建立起「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革命情感。之後一連串精采「戰功」,包括代表臺大參加全國學生國劇競賽演出,榮獲大專組總冠軍及最佳生角獎(我)等。很誇大厚臉皮的說,那是我演藝事業最顛峰的一段時期,留下永生難忘的繽紛回憶。是他們二人,成就成全了我。

回顧「第一人生」

  老實說,即便現在快要告別學術職場,我都不敢相信自己過往的「第一人生」(學生時代),曾經在臺大椰林大道邊,度過六年的青春美好歲月,完成了高等教育之大學及研究所學業。回想起來,一切都顯得那麼真實又那麼夢幻。難道「這就是人生」?變化莫測,恍如隔世!只因我一向是讀書考試慢熱晚開竅的笨拙學生,先天後天資質條件僅差強人意,我也從不避諱常在學生面前自嘲「又笨又醜又窮」,若非個性還算勤奮,能有後來這點可憐成就,實是始料未及,難以置信。

  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還是「天公疼憨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十八歲高中畢業考大學那年,走在人生第一次面對的凶險十字路口,閃爍不定的「命運青紅燈」,讓我真正領教了刻骨銘心的「天威難測」。

十八歲之命運青紅燈

  一向讀書考試慢熱晚開竅的我,終於努力掙扎到「有希望考上大學」的關鍵時刻。彼時戒嚴威權年代,升學考試向來貫徹「一試定終身」,大學採菁英教育,錄取率極低,號稱「窄門」,特別文組科系,錄取率不到兩成。然一旦考上,即不啻「鯉魚躍龍門」,前途看好。對我這種沒有太多專長才華的書呆子來說,心知肚明,這是未來人生唯一出路,有不能輸的壓力,患得患失緊張焦慮之情,溢於言表。偏偏我生來膽小怯懦,缺乏自信,一遇大場面即容易怯場失常,成為我揮之不去的夢魘宿命。當年大考也不例外,因我的自亂陣腳失心瘋,險些讓自己身陷絕境,悲劇收場。

  舊時代考大學,照例先填志願再考試。我的志願很單純,中文系是唯一選項,所以沒多費心思,就從臺大、師大、政大…一路壁壘分明填到最後「文化學院」。邊填志願邊啞然失笑,蓋頗有自知之明,明知不可能考上國立大學,又何必自欺欺人?真為自己感到悲哀。但畢竟那個「文憑至上」年代,哪怕吊車尾考上都屬萬幸,所以很快釋懷。當務之急,只專注在「如何讓自己考得更好,確保能上榜」這個目標。

  因為志在必得,求好心切,我擬定求勝策略是,第一天(七月一日)第一堂考國文,是我最強學科,且加重計分百分之廿五,務必考接近滿分,才能「大進補超營養」,其他科目再全力拚搏,則不無可能考上心中最理想目標──私立龍頭東海大學,甚至攀上國立中興大學。

  但怎知人算不如天算,也怪自己太異想天開,反而自陷「鬼打牆」泥淖!那齣人生慘劇,即使相隔近半世紀後今天,回想起來仍痛徹心扉。蓋為了想拚滿分,前面測驗題答得太過投入,巴不得全答對,膠著奮戰太久,竟渾然不覺時間快速流逝,等回神發覺命題作文還沒寫,離終場竟只剩二十分鐘!時不我予,徒呼負負啊!火燒屁股情勢所逼,生平唯一一次寫了「不用大腦,想都沒時間想」的「急就章」,頓時心裡有數,「最糟的狀況發生了!」勉強硬撐著理智,考完第一天考試,回家當晚就寢,即精神崩潰,一夜沒睡爆哭到天亮!

  生平第一次體會「走投無路」的痛苦絕望。第二天考試,形同「歹戲拖棚」,我宛如一縷遊魂,槁木死灰般勉強結束大考。考場如戰場,我深知人生這一戰我已兵敗如山倒,落榜恐是必然,則我的未來在哪裡?我還有未來嗎?

打開命運黑盒子

  彼時,根本已無心等待、更不敢期待放榜,早已認定「在劫難逃」,徒然「坐以待斃」罷了。恨自己為何在十八歲這麼早就搞砸自己的人生?還來不及繼續長大就心神已死,提前斷送生機?這一切來得太快,快到我這可憐蟲,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太冤枉了!我不敢怨天尤人,一切都只怪自己太荒唐太天真。

  然而,是老天垂憐嗎?還是我那虔誠天主教徒的母親,每週固定到教堂望彌撒做敬拜為她的子女祈福禱告生了效?這個永遠的謎,我永遠無能也無法揭開,只能說,「神愛世人」,「奇異恩典」真的發生了!

  一翻兩瞪眼打開成績單,擦亮眼見證放榜,我居然考上了!考上東吳大學中文系,雖不滿意,但很可以接受,因為「失而復得」的僥倖,千金難買啊!尤其東吳是最後一個掛名「大學」而非「學院」的學校,更稍稍滿足我的虛榮心,真乃絕處逢生,逢凶化吉,我怎能不謝天謝地感恩惜福?

  那一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生命體驗,影響我一輩子,讓我當下決定,生生世世都要做個知足常樂的人,凡事盡力就好,絕不妄想強求。

追憶新鮮人時光

  窮盡洪荒之力考上大學,終於擺脫青春期長久桎梏著我的升學壓力。初來乍到,生澀探索大學生活,一切事物都在狀況外,難免迷惘徬徨好一陣子,但因「大學生」頭銜得來不易,當然小心呵護不敢怠慢。一向自律甚嚴的我,一方面督促自己儘快讓學業上軌道,一方面則積極找回以往醉心寫作投稿的好習慣,且大學生活有更多更廣時間空間讓我充分利用,怎可虛度浪費?於是盡情閱讀文學,激發靈感寫作投稿,雖然天分才華有限,稱不上也不夠格當一名「青年作家」,但學習做一愛好讀書寫作「業餘文字工作者」有何不可?精進修煉「讀中文系的人」本該具備的基本功,自是天經地義,當仁不讓。

  幾乎天天筆耕爬格子,也天天等待作品被刊登。如此大一新鮮人時光,自認活得充實,沒有荒廢。且不知不覺,賺來的稿費越積越多,儼然成為另類打工族,足以養活自己,不用再跟父母拿生活費了,堪稱「一舉數得」,這也是當初始料未及的。

那一年我們十九歲

  自得其樂的充實生活,持續到大一快結束,過完十九歲生日,忽然起了微妙變化。

  意外發現班上不少女同學常聚在一起「密謀商議」,說要在暑假報考臺大轉學考,並一次次遊說我「揪」我一起「陪考壯膽」。一向孤陋寡聞的我,這才知道原來大學也有轉學考,而且如果沒考上還可不動聲色回原來學校繼續讀,堪稱「進可攻退可守」,穩賺不賠沒損失,機會難得,碰碰運氣也好,不試白不試!

  但我絲毫不為所動,因已很滿足當下生活,且我本就不擅考試,臺大轉學考既是兵家必爭之地,競爭想必激烈,去一窩蜂湊熱鬧也只是當別人砲灰,還要白花一筆可觀報名費,那要害我賺多久辛苦錢(稿費)才討得回來啊!考不上縱然沒大損失,但平白無故「求戰」招來挫敗,形同「自取其辱」,何必呢?

  晚上回家越想越煩,覺得女同學就是看準我不擅考試才會這樣捉弄我看我笑話,忍不住跟母親抱怨。不料母親竟鼓勵我去報考,她的想法很單純,既然考不上也沒啥損失,也不算丟人現眼,且在暑假讀書考試充實自己總不是壞事,重點是,母親願意幫我出報名費。這偉大母愛,讓我不忍違逆拒絕,如果善體親心也算盡孝道,那我何樂不為當個現成孝子?

  就這樣,暑假前半段時光,勉為其難「知其不可而為之」,打起精神讀書備戰,腦海中常不自覺浮現雜念異想,隱約參透,這大約就是尋常人生無從逃避的無奈現實吧,不認命也不行。又或許這就是造化弄人,如果天命不可違,那就「勝固可喜,敗亦欣然」,平常心赴考吧!

  那次考試,完全沒有期待,不抱希望,更無一絲一毫躍躍欲試緊張興奮之情,因我深知「臺大」從來不在我人生字典裡,對它一點幻想憧憬都沒有,之前甚至從沒想過要去逛臺大校園。好笑的是,那是生平第一次愣頭愣腦進到臺大校園,純然心如止水,激不起一絲好奇波瀾,我清醒知道,這不是我該歸屬的地方,不過偶然到此一遊,留下雪泥鴻爪,等船過水無痕,很快就會消失在記憶中。

  不僅此也,考試前,謠言傳聞滿天飛,言之鑿鑿煞有介事般,謂臺大轉學考錄取名單早已內定,都是身家背景良好,關係後臺很硬之輩才會錄取。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我當然也受流彈波及,想到自己出身寒微,更不可能考上,心情更加低落。考場上,差不多答完考題,我就停筆發呆等待交卷,環顧四周其他戰友仍振筆疾書,似乎考得比我更認真賣力,霎時心都涼了半截,非常沮喪洩氣,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考完試,受完罪,我跟自己說,快忘掉這件事吧,別再自尋煩惱無端牽掛了。

椰林大道走一回

  畢竟是大規模大場面考試,招考科系繁多考生也多,想必閱卷評分曠日廢時,一直拖到九月初開學前,才聽聞放榜消息。忽然想到既然不少同學都有來考,且她們考試能力都比我強,如果有人金榜題名,正好藉此拱她請客貪一頓好吃的,也算為同學祝賀慶功豈不美哉,於是心情輕鬆,欣然赴臺大看榜。

  然後,我的人生小宇宙,恍如彗星撞地球般,轟然巨響,爆亮出這輩子永生難忘的震撼畫面。

  擠在吵雜人群中,尋尋覓覓密密麻麻榜單,竟冷不防看到自己名字。天哪!怎麼可能!這真的是我嗎?該不會是同名同姓另一個人?會這麼巧嗎?我完全沒有驚喜之情,如墜五里霧中,腦袋一片空白,甚至「忘了我是誰」!「我到底是誰?」「現在是怎樣?」「這到底怎麼回事?」腦中浮現好多問號,我又「鬼打牆」了。

  驚呆昏沉一整晚。隔天收到成績單,才確信成績當真達到錄取標準,名正言順成了「臺大人」。彷彿置身雲端,飄飄然虛幻不實的感覺拖磨我很長一段時間,心中感受五味雜陳,坦白說並不好受;因為置身臥虎藏龍,眾多學霸高手雲集的校園,一向自卑弱勢,不擅考試,害怕與人競爭的我,感覺就像誤闖叢林的小白兔,承受不住環繞四周,太多聰明優秀、才華洋溢又鋒芒畢露的同學帶給我的衝擊和壓力,只能低調再低調,卑微更卑微,非常不自在也不快樂,鬼鬼祟祟像個小偷一樣,深怕被人看破手腳,更擔心素質程度差人一大截的我,今後該如何自處?

  很快的,當開始有考試、有報告,老師開始發考卷發作業,我的成績一如預期,被多數同學比下去時,倒也一點都不覺得慚愧難過,畢竟已經做足心理準備;更何況,我要特別「感謝」頗多來自東南亞各地僑生同學(臺大應該是國內接收僑生最多的大學),因為他們大多程度比我更差,有他們「幫襯」當墊背,甚至常被教授「優先當掉」,大家也都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就相當程度紓解冲淡了我的自卑羞怯情懷。當然這樣膚淺心態是不健康的,可是正值彼時年輕氣盛不成熟的年紀,誤闖學術聲望如此崇隆最高學府,這也只好成為我「寄生下流」苟安生存之道了。

敦品勵學,愛國愛人

  其實最讓我敬佩感念的是,絕大多數資質優秀,才華洋溢的臺大同學,都不太會表現出咄咄逼人,傲視群倫的優越感及驕縱氣燄;甚至為人深藏不露,謙和自抑者比比皆是。他們心胸度量寬大,也多能不帶有色眼光,尊重關懷身邊每一個同窗同儕,跟他們相處毫無壓力,也毫無違和感。或許,很多臺大人都身體力行了臺大校訓「敦品勵學,愛國愛人」,這對我的精神感召及潛移默化,是造福我一輩子的心靈資產。我承認,這是我學生時代,有幸「椰林大道走一回」帶來最大的收穫。如果這也算「愛國愛人」的一種表現方式,那麼我自認、自信也自願,會將這份愛傳承散播出去。

  同學如此,師長們又何獨不然。從小到大切身求學經歷,看過太多老師,獨獨寵愛看重那些聰明乖巧、長相乾淨漂亮、功課好且家境不錯的「好學生」;反之,像我這樣「又笨又醜又窮」幾乎一無是處的學生,即使循規蹈矩,潔身自愛,乃至具備特殊潛能,等待教育界園丁(老師)給予栽培開發者,除非特別幸運偶得貴人相助,否則通常很難得到師長關愛的眼神。

  但隨著年歲增長,閱人多矣,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後,倒也看開不少,覺得這是正常人性,無可厚非,很能體諒師長們工作辛苦,實沒有多餘精力時間看顧到每一個「嗷嗷待哺」的受教學生,造成「遺珠之憾」也是在所難免,不必苛責,畢竟師長也是凡人,不必把他們神格化。特別像臺大這樣人才菁英輩出的頂尖大學,許多優秀學生本就習慣自立自強,懂得「自己栽培自己」,老師們「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只要稍加助攻提點,慧根不凡的學生即可卓然成材,讓老師也與有榮焉。簡言之,學生要更清楚自己「是塊什麼材料」,形塑自己的「璞玉」特質,把握契機得有緣師長「慧眼識英雄」「因材施教」,形成「自助人助天助」的良性循環,則因緣俱足,水到渠成,想不成功都難。

  當然,我自知不是「璞玉」,潛能慧根也有限,從來不敢奢望得人垂青。早已接納自己的平庸無奇,人生但求平淡平安度過即可;甚至因長久自卑害羞孤僻低調個性使然,常會不自覺婉拒別人的善意舉動,這也讓我常感內疚自責,心裡非常矛盾,感覺自己似乎坐實應驗了「個性決定命運」的負面指控。

  即便如此,深感慶幸的是,至少我天生樂於助人,溫暖友善,絕不冷酷無情,也從不樹敵與人結怨,常願意「成人之美」,即使吃點虧,被人佔便宜,也從不在意。更不習慣主動向人求助,既怕被人拒絕,自取其辱;也怕受人施捨,虧欠「人情債」;更因「社交恐懼症」,「獨善其身」的潔癖,很少「一頭熱」跟人攀親帶故套交情,以致人脈單薄,人際關係生疏。我知道這些都是對自己很不利的行事作風,也恆常感受孤軍奮戰所承擔「吃力不討好」的辛苦壓力。

  饒是如此,但「一枝草一點露」,不給力不討喜的弱勢個性,確實讓我吃盡苦頭;成敗得失兩端,天平永遠向「失」的一方傾斜,「所失」遠多於「所得」;但上帝是公平的,總會適時拉我一把,賦予我小小亮點,稍稍補償我的損失缺憾,其實彌足珍貴。

  這個「亮點」就是,我一向很得年長女性的好感及善緣助力,粗俗說法就是「我是師奶殺手」!箇中原因,自己也說不準,可能我生就一副天真無邪又忠厚老實娃娃臉,性情溫和友善,身段姿態柔軟謙卑不帶攻擊性,形象「很安全」,不會給人帶來「被侵犯的不適感」。當然這番「告白」,或流於「自我感覺良好」,未必精確中肯,真正箇中「貓膩」恐怕只有天知道。畢竟,人際關係的順逆互動是很微妙的,人與人間彼此對應的好惡印象常常流於「主觀」,或曰「磁場」是否相吸相斥有以致之。總之,這玄之又玄的話題,多說無益,每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善緣?惡緣?自行去判斷拿捏吧。

永懷──張敬老師

  臺大就學期間,有兩位「媽祖婆型」老師,確實惠我良多,甚至可說,她們救贖解放了我的命運。儘管她們早已先後離世,但卻永遠活在我心中,從不曾真正離開過。

  一位就是張敬老師。剛轉學至臺大,從大二讀起,我就修了她開的必修課「詩選及習作」。當時愣頭愣腦的我,原以為「張敬」八成是位男老師,不料步履略顯蹣跚走進教室者,竟是銀髮生輝婆媽級資深女教授。撫今追昔,從我第一眼看到她,到她臨終前最後時光,我到醫院病房探望陪伴她,其間大約維繫了二十年的悠長歲月。即使說她一路看著我長大、變老,也不為過。

  前面提到,在臺大中文系,四周儘是環繞北一女畢業「小綠綠」學霸級優秀女同學,她們的學業考試成績,常能輕鬆攀高到九十分以上;而不擅考試的我,通常只有七十多分,張老師的「詩選」課也不例外。但我從來不在乎分數,甚至虛心檢討自己考試時的拙劣表現,覺得老師給我七字頭成績已是大恩大德,「佛心來著」,感激涕零都來不及了,怎可能抱怨。

  最難以忘懷的是,我在自己這張成績中等考卷上,竟然看到老師蒼勁筆跡寫下讚美鼓勵的評語。那是「詩選」期中考,出了好幾大題,其中一題考「翻譯」,我自覺寫得也不怎麼樣,不料考卷發回,竟看到一行斗大紅字寫道「此卷譯文為全班之冠」,頓時受寵若驚,這對我是多大的殊榮和肯定啊!這意味老師絕非只偏愛成績優秀的同學,對其他資質平庸如我者,也很願雪中送炭,鼓舞士氣,這是教育工作者「有教無類」最偉大的美德情操。特別對一向自慚形穢的我,是很溫暖受用的正能量加持,讓我不再隨便輕視自己,更增添力爭上游的勇氣和鬥志。

  真正跟老師漸漸熟稔,乃至建立起如家人般互信互助情誼,那是之後更多年歲月累積所堆疊起的溫暖回憶。多半因為我意外受到當時系主任──「文字學大師」且京劇造詣深厚的龍宇純老師啟蒙,被發掘出戲曲天份,開始熱愛並參與京劇、崑曲的舞台演出,劇藝表現「小放異采」,引起她的注意,對我刮目相看,關愛有加。我「後知後覺」,這才知道,原來老師最強學術專長是戲曲,我後來的碩博士論文指導教授曾永義,人稱「戲曲泰斗」,學術聲望蜚聲兩岸三地,晚年更榮膺中研院第一位戲曲院士,永義師年輕時正是張老師「開門弟子」,戲曲學術根基是張老師最初「手把手」口傳心授指導下奠定的。換言之,臺灣戲曲界,舉凡青壯輩、中老生代戲曲學者,包括我在內,都是他們老老師徒的再傳三傳…弟子(族繁不及備載),「徒子徒孫滿天下」無誤。

  前面提到,熟識並陪伴張老師,持續達二十年之久,原以為自己輩份夠老,尤其多年來,看到更多後生晚輩紛紛冒出頭,不免徒增「老驥伏櫪」之衰老傷感。但其實「顧後瞻前」,回頭再跟前輩學長姐相比,才猛然覺察「余生也晚」,在認識張老師之前,有更長更多她的前塵往事、人生經歷,是我無從得知也來不及參與的。

  直到五、六年前,逛書局買書看書,意外發現文壇冒出一位「大器晚成」作家──蔡怡,她的散文小說寫得極優,讓我「一試成主顧」,成為她忠實粉絲。而她竟是大我好幾屆臺大中文系資深學姐。我從她那本叫好叫座散文集《忘了我是誰》,得來好多編劇靈感和感人題材,幫助我寫下好幾齣廣播劇劇本,交給電台後續製作配音,並參賽角逐廣播金鐘獎,在2019年,榮獲金鐘獎「最佳廣播劇獎」大獎肯定,讓我更加感謝蔡怡學姐文學創作,給我帶來的莫大感動和助力。

  但其實,讓我將《忘了我是誰》視為珍寶拱璧,愛不釋手,反覆讀了好多遍的真正原因,是書裡好些篇章,都追憶記錄了昔日台大中文系幾位老師同學的過往事蹟,即使文中沒有指名道姓,但我大多都能對應知悉他們真實身份,讀來倍感親切,也更加激動感動。其中一篇〈浪淘沙〉,就忠實記錄了張敬老師非常珍貴的生命史料,讓我幾乎感動到跪著讀完這一篇。她填補了我來不及參與見證的老師過往生命片段。原來,蔡怡姐父母,跟老師是早年就熟識的老朋友。她的文筆書寫,簡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珍貴歷史圖像,畫面非常清晰,清晰到彷彿我們都曾出席那場景,親眼目睹一般──

  一九四八年,教授單身一人帶著兩個幼兒,住在東港大鵬村我家後門斜對面。眷村裡多半是槍桿子出身,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的鐵漢。像我父親這樣一介書生,因亂世陰錯陽差踏入軍界者甚少。所以出身北大中文研究所,曾任教於金陵女子大學的張教授,在村子裡自然而然和父母,與另一位愛吟詩作對,來自瀋陽的董伯伯談得來,走得近。
  母親生前常說起那個送教授遠赴臺大任教的寒酸家宴。那是梔子花開的季節,家裡客廳兼飯廳的小木桌上,擺著母親揉麵、擀皮、做餡的韭菜蛋皮水餃、涼拌切絲小黃瓜、辣炒白菜、蔥花煎蛋。蛋來自家中後院養的洛島紅大母雞。在物資缺乏,經濟拮据的年代,母親用她的蕙心巧手,勉強湊出一桌誠心多於食物的餞席,席間最奢侈的是父親在小雜貨店裡賒帳買來的烏梅酒。
  幾個天涯淪落人,在臺灣一隅相互取暖不到三年,再次嘗受離別滋味。那晚不會喝酒的父親醉了,母親這樣轉述。再過幾年,董伯伯也因肺癆去世,「大鵬四人幫」就散了。十八年後,我考進臺大中文系,替父母牽起斷掉的舊緣。

  上述就是蔡怡姐跟她父母,兩代之間,過往跟張老師熟識、結緣的時代記憶。它不僅填補了因「余生也晚」,而來不及參與見證老師年輕少婦時期的育兒艱苦生活,其實也讓我彷彿看到我自己出生前,我父母那一輩「天涯淪落人」,落腳南部簡陋眷村,跟軍中同袍及老鄉親彼此相依為命,慘澹度日的生活場景。那都是先人一路走來的血淚足跡,也是孕育我等「戰後嬰兒潮」「外省第二代」生命活水的血脈根源。我終於把曾經失落斷層的生命地圖切片,給完整拼湊彌合了。

永懷──裴普賢老師

  第二位惠我良多的「媽祖婆型」老師──裴普賢,同學們都暱稱她「裴媽媽」,但其實我更想叫她「裴奶奶」,因為她的面相五官,慈眉善目,也兼具「法相莊嚴」神采,在我印象想像中,她簡直就是觀世音菩薩的翻版分身;也像一般三代四代同堂大家族中,那位「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兼具威嚴、慈祥氣場的智慧型老奶奶。

  裴老師去年在美國,以九十五高齡耆壽,安詳辭世,堪稱福壽康寧,功德圓滿。我相信她是帶著淺淺微笑,沒有病痛、了無遺憾的瀟灑告別人世。說不定,觀世音菩薩真的親自來接引她,牽手相伴,慈航普渡,飛升西方極樂世界。

  我也相信,雖然因我的自卑害羞個性,過去一直不敢當面對她表達感謝,常為此深感愧疚不安,但她必能感應到我的感念,何況古人曾說「大恩不言謝」,不如就永遠活在我心中、我腦海,時時刻刻思念她,為她捎去不受時空阻隔的遙遠祝福吧。

  我常常想,是偶然也是必然。不管張老師或裴老師,對她們來說,當初對我的影響,其出發點或許單純只是「勿以善小而不為」,舉手之勞「偶然不經意」的一個善意舉動,但竟像在我冰封心田「種桃種李種春風」一般,始料未及的「開盡梨花春又來」,形成「必然的善果」,也「必然改善」了我的人生。

  相對於大二「隱姓埋名」般自甘平庸,升上大三,二十歲,彷彿真像古代「弱冠之年」行了「加冠禮」一樣,倒吃甘蔗,漸入佳境。我雖然原本不在乎學業成績,只求安全下莊,順利畢業;但若有轉機得以「向上提升」,讓讀書動力越來越強,樂趣越來越多,意義價值越來越高,當然不會排斥這樣的成長祝福。

  而驅動我成長進步的轉捩點,就對應在選修裴老師的《詩經》和《戰國策》,它們喚醒我「莫忘初衷」,找回當初對中文系「情有獨鍾」的素樸情懷。

  尤其《詩經》,雖非「必修」課程,但鐵定是「必選」,非常叫好叫座,教室裡永遠坐得滿坑滿谷,更不乏外系外校慕名而來旁聽選修者。而且我記得當時上課的文學院二樓教室,格局方正寬敞,筆直透亮,採光良好;西側大窗外,不時射進金色陽光,暖人心脾;高聳喬木流蘇,綠葉白花,相得益彰;樹影婆娑,搖曳生姿,瀰漫溫潤氛圍,活脫就是一座聖潔亮麗的學術殿堂。

  當時裴老師教授《詩經》,是在臺大、東吳,兩校兩地同步開課。記得是第一次期中考後隔週吧,只見老師揣著考卷,緩步從教室外長廊走來。但眼尖的我發現老師臉上神情稍顯肅殺,當下頗感訝異,一種不祥之兆,迅即襲上心頭。果不其然,一走上講臺,老師立刻「既怒也威」的開訓,痛斥我們期中考考得極差,成績甚至遠不如東吳那邊出色,痛心疾首地說:「你們太叫我失望了!」一時間,空氣瞬間結冰,同學們神情既羞愧又驚恐,甚至隱約浮現罪惡感。尤其是我,心想極有可能淪為頭號戰犯,真恨不得立刻自首,認罪討饒。

  飆罵完後,老師隨即一個個唱名發卷,同學們當然也是一個個表情凝重,魚貫向前領卷。待叫到我時,只覺得背脊發涼,冷汗直流,身體顫巍巍,心跳快要停止。俯首貼耳步履沉重的取回考卷,「一翻兩瞪眼」,視死如歸、搏命演出般瞄向評分欄,蛤!九十二分!我又驚呆了,又錯愕了!為什麼老天總是要給我這麼多洗三溫暖般,「冷熱對沖」的考驗試煉呢?我心臟受不了啊!說得誇張點,「少年十八、十九、二十時」,那幾年,我真像在天堂地獄間反覆跌宕升降,驚嚇連連,只怕要讓「上帝也瘋狂」了!

  記得去年此時吧!我在大師姐丁肇琴(世新中文系退休教授)臉書上,看到她熱烈報導臺大中文系為剛過世不久裴老師所辦追思會盛況。因為她和裴老師同為山東老鄉,也詳盡抒發了她跟裴老師多年來「人親土也親」的師生情誼。其中有一段小花絮提到,當年她修《詩經》課時,跟另兩位同班好友──張蓓蓓、方介(按:兩位學姐近年均從台大教職榮退),在課堂上都表現優異,成績互飆高分,大約都在92、93、94間來回拉鋸。

  看到這段,心中陡地一沉,心想學姐啊,小弟在下的表現可也不遑多讓哦,您怎麼都不知道呢?我當年修完《詩經》,甚至熱愛《詩經》愛到把整部《詩經》,《風雅頌》總共三百零五篇全都背熟了呢!不僅此也,我修裴老師的《戰國策》,期末總成績更飆到破天荒的九十八分!這可是天價行情啊!

  拜裴老師對我的「錯愛」之賜,大四下報考競爭更激烈、難度更高的臺大中文研究所考試,這「不可能的任務」,儘管我還是承受了千鈞重擔般山大壓力,也真的很難有信心能考上,但相對於部分同學害怕到臨陣脫逃缺考,至少我還是勇敢上陣,「不成功便成仁」!硬碰硬考了整整兩個全天,考到身心虛脫,考到我所用一枝新買筆桿,裡頭墨水幾乎用罄,「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真是死傷慘重,戰況慘烈啊!而我挺了過來,考上了!可能讓某些看衰我的人,也為之跌破眼鏡。更讓我一路跌跌撞撞,辛苦漫長的「第一人生」、學生時代,終於看到了黑夜盡頭的黎明曙光。

  知名歌手張韶涵,有一首紅遍華人世界的勵志歌曲〈隱形的翅膀〉,裡頭唱道:「我終於看到所有夢想都開花,追逐的年輕歌聲多嘹亮。我終於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哪裡會有風就飛多遠吧!」它真的傳神描述了我煎熬到大學畢業那一刻,苦盡甘來的心情。

  當然,張敬老師、裴普賢老師,她們二位毫無疑問,就是附著在我背上,「看不見,可是恆久存在」的「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帶我飛,給我希望。

  學海逆旅,乘風破浪泅泳大半生,回首一瞥,「也無風雨也無晴」,這一切,不虛此航,都值得了。


作者

張啟超,臺大中文系學士、碩士,東吳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教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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