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客座東華 看海──鍾文音

本文作者鍾文音女士,淡江大傳系畢,曾赴紐約視覺藝術聯盟習油畫創作兩年。現專職創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兼擅攝影,以繪畫修身,周遊世界多年。曾獲中時、聯合報、世界華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等多項重要文學獎。二OO六年以《豔歌行》獲(開卷)中文創作十大好書獎。持續寫作不輟,已出版多部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及散文集。二O一一年出版百萬字鉅作:台灣島嶼三部曲《豔歌行》、《短歌行》、《傷歌行》,備受矚目與好評,並已出版簡體版、日文版及英文版。出版圖文書《裝著心的行李》,攝影圖文書《暗室微光》、《我虧欠我所愛的人甚多》。曾擔任東華大學駐校作家。

──編者

鍾文音(自由撰稿人)

1

秋天是回魂的季節,

暑氣如蛇竄往心裡的黑洞裡躲著。

在房間裡養著一匹想像奔馳的馬。

牠帶我去遠方,

將燈光給寫作者神聖的平靜。

昨夜去看海,穿著黑衣弔唁青春的海。

岸邊停著幾艘貨船,看見不上岸的水手們在甲板吹風,

像是熱病剛過的孩子,

望著黑衣女子在夢遊。

2

她住的地方,同時可以聽見輪船起錨的嗚鳴,也可聽見飛機引擎的轟轟然。還有火車的氣岔聲。

全花蓮都聽得見飛機掠空的聲音,但可不一定聽得見黑夜號輪船,還有火車。

那一夜。我和從台北落腳到後山的女子聊的都是往昔那由奇異的酒精與情慾所攪拌的青春。

3

今夜東海岸海之夜色像是可以把我送到很遠的遠方,書寫就像一趟遠航,必須背向著我生活的小小島嶼。

這座島嶼有很多的危險轉彎處,足以吞噬而導致個體的失語失能…..當我凝視著黑夜,那裂處的天光,就像從海洋偷渡來到我身旁的知音們!

謝謝你們—親愛的你們,當我像奧德賽從想像的筆墨海洋返航岸上時,看見在岸上的你們,那殷殷切切,散著光的瞳孔,勞形的身影,滄海桑田,山崩地裂,只為了「我們」在文字裡的每一瞬相逢。

譯者像是將「暗室裡的微物之神」帶到他方的佈道士……抵達愛與思想的盡頭,不計代價,只為心中未竟的懸念。

4

十多年的老福特嘉年華被我開上了東海岸,走上蘇花。

氣喘吁吁的老車爬步危險山林,砂石車欺壓於後,前方一片砂海。

那是一趟老牛車硬拼的路段。

擱淺南澳,烏雲罩頂。吃麵時,等待。

在大雨落下前,雨刷終於修好了。

5

上午還在寂靜的東華,下午已出現在台北咖啡館。

這還不夠極端,以往住在美國時,上午可能在下大雪的紐約,下午已然在陽光海灘的加州。

這座冬日的海,凶猛如夜潮。

周邊的民宿卻天真以「名字」換來安逸,希臘風情,打到浪,來看海,挪威森林…..而我只看見冬日的浪,阻絕旅人躺進海的懷抱。

這座太平洋是傷心的,大學情人已成肥胖商人,中途情人已安眠他鄉,老年情人還睡在夢裡像個孩子。

6

學人宿舍經歷多年,已顯老態。浴缸踩上去會錯覺自己是個小胖子,弄傷了它,實已破裂,嘎嘎響地和著水聲。

夜晚關燈有點恐懼感,後來想這床睡過很多男女作家,也許他們的睡過的夢還沒走,錯找主人?

隔壁住的是一個胖外國女人,講英語,口音有點南方腔。

對面住的是一個有點中東面孔的男人,打過一次照面,只聽過他用怪怪的聲調講中文的「謝謝!」這宿舍的人都不來往,和我過去住的國外宿舍很不同,可能他們以為我不會講英語?或者他們來了東方也跟著拘謹起來?

7

學生女孩跟我說她有躁鬱。有時躁多鬱少,有時鬱多燥少。拉掉戴著閃爍鍊珠的手腕,皮膚有幾條痕。細細白白的傷痕有點像是假眼線。

美麗的女孩後來缺了很多堂課。

我知道她在她的暗室裡療傷,比起很多人,她很勇敢。

癲狂時代,精神病院成了安靜的恐怖居所,靜到連呼吸都聽聞得到,靜到一切都被隔絕是恐怖的。

我也是癲狂時代的一員。差別只是我看得見我的癲狂,我的時代。 

8

花蓮地震,每隔幾天就有連震。遇到輕微地震不太跑的,都是花蓮人。

那時我和C剛上大學,我隨他來到這座東海之城。

竟在歡愉裡,大地震來襲。

我看見他的臉在我的上方,蒼白的燈把他的身體打牆面上,擴張得像是宙斯。

他的汗滴到我的臉,熱燙如燭。

我知道沒事,在搖晃中,他比地震的搖晃更劇烈,引起我生命的海嘯也更恐怖。我看見整個大學生活都將離不開這一夜,離不開這座海,離不開地震板塊的宿命。

我記得那房間。

男孩母親在市區開的一家服飾店,專門賣手染蠟染之類的民俗風。瞬間,有一排衣架倒下。他的身體和我的身體覆蓋著設色豔麗但不俗的染衣,我們像是美麗的木乃伊,最後我們又悲傷又開心地笑了。

時間風切身體,時間讓愛慾得癌,在無盡的黑夜裡我保持瓷薄似的思念,如宋瓷的薄胎,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年輕時的海。將機械文明擺在身後,讓這以青春燒煮的海、慢慢扭塌在我的時間裡。

別怕!只是輕微地震。

汗繼續滴下,

燙我如煙疤,

直到海枯,

石不爛—-

9

地震過後,年輕的戀人去買了鵝肉與米粉湯滷味。

啊,這麼多年過去了,鵝肉先生還在。

吃鵝肉米粉時,湯裡浮現著他,像約翰藍儂的他。

湯裡一隻甲蟲。

黯黑地漂浮著。

10

東華大學之夜,學生應多躲在圍城K書(期中考),大半天的徒步並無遇到人影。

少了台北大學城那種爆炸狂亂似的青春星體。

但我卻聞得到死傷遍地的青春噤默與哀愁,不知如何來也不知怎麼去的夢,夢不能做太長,夢會變質成魘。

我的寫作課停課(因不需考試),最後我又盪回了研究室,四周安靜至極,只聽聞敲打鍵盤聲。十多年來我第一次有一個職位(雖短暫卻極其夢幻),第一次有固定入帳的收入(雖短暫卻幫助甚大),第一次有非掛名的正式勞保(曾一度掛在母親所屬的洗車工會)……駐校東華,我想著辭世的日文翻譯故舊,也想著這座海。走進我們的海,而你已不在我的這岸了。

你走進我的心海。比太平洋壯闊,比奇萊山深高。

燒出焦臭的青春,曾經有過自殺事件的校園,夜晚我走過流浪犬漫步的寂靜校園,像個幽魂,我想我應該去看海了。

時間維度把我的回憶擠壓得很窄仄,只想回憶的僅剩你了。

還不曾帶我去看鯨魚的你。

等不到出船,你就消失了。

11

郵局存款每個月都會有數字進來,十五年來不曾有過這種經驗了,像是一段生命的「包養」。

十多年前,我本來是有職位的。但職位要做什麼?以前我扣問的,我所不明白的。現在都明白了。

但職位的安全感此刻竟就可以收買了我現在這顆風霜與疲憊的心啊。

年輕時所不甩的東西,於今才發現問題只是你怎麼使用而已。但擁有時確實會不捨,比如很快地我就要離開圍城的保護網。

我已經在外面流浪太久,不知道被保護也有讓人涕零的幸福時光。

因為客座,保護的時間不會太長,所以或許這樣也不會滋養我的偷歡之心啊。

12

見年輕時的老友。她已是三個女孩的母親。

還是美麗,但有風霜了了。風霜得真美,瀕臨破碎如瓷片。

在遠雄喝下午茶。三百二十元,我覺得真貴啊。我們是像是從鄉下來的人在東海岸這座怪獸裡被吞噬著。

海洋館的魚都在流淚。

13

夜晚一個人驅車亂晃,沿著海,沿著山。

沿著中正路,沿著中美路,筆直的路,直通至海。

經過商圈,很奇怪的地方,充滿一種現代攤販式的秩序感,商圈販售的多是韓版服裝,走一圈就不會想再走一回了。

晃到市區。花蓮市區過了九點就不太像市區,燈陸續捻暗,孤獨地遊走在市街上,荒涼的心對撞著市區的街燈。接著,我在你曾經努力翻譯我作品的地方發呆,一個二十四小時的速食店,你常騎摩托車至此「工作」,閱讀或者翻譯,或者來見我。你說尤其夏天時,來這裡吹冷氣,或者冬天取點人聲的溫暖。

你倉促離開,滯留在租來公寓裡的物品散亂。

單身漢的公寓,讓闖進者都聞到那股濃濃的孤獨,長期缺乏照料的亂象叢生。

14

太平洋詩歌節,入駐翰品酒店。我從東華移到酒店,有好的浴缸了。

原來這是舊的中信飯店,大學的他曾經在此打工,摺棉被,洗杯盤。我也跟著他來做了幾天,戀人離開後的旅館像是星體爆炸的現場。

改裝後的酒店以蒙得里安作整體形象,連工作人員的制服都是,但還是海美,沒有海景,後山的旅館都少了靈魂。

15

終於見到「蜂飼耳」<

Mimi桑。好可愛。結果她說我更可愛,好喜歡笑的一個女生。

蜂飼耳談起我的小說日文譯者上田在東海岸的時光,作為台日文學那樣的美好。

詩人問:向詩人致意是否會引起太平洋的海嘯?

我傾聽著太平洋,我聽見海的思念。但海沒有流眼淚,眼淚就是海。

圍城的朗讀優美,但我頭痛著。

亟欲呼吸新鮮的空氣,飯店像是會議報告之所。

前夜結婚的新人去了哪?飯店的蜜月是否有蜜?

有人問眼淚的真實?

16

看著海,身上長滿尖刺的海膽趴在石上吹風。

牠身上的黑完全襯托著浪顯得更白。

一顆顆被時間沖刷的花蓮石。

17

常常離開台北了,才知道我住的這座城市有多吵啊。

但竟然城市音也都成為我在東華耳朵的一部份了。

躲在耳朵裡,聲音潛伏著。

像是等待隨時可以按鍵的錄音檔。

18

週一昨夜頭痛,也不是真痛,就是一種緊緊悶悶之感,許是連續幾天的太平洋詩歌節早起的結果<什麼也作不了,在只有我一人燈亮的研究室,如此安靜,只聞電風扇聲響。

寫沒幾個字就又從研究室回到宿舍。

看了兩齣公視劇展。

一齣(誰在橋上寫字),描述地點恰是花蓮太巴朗的故事,太巴朗是阿美族白色螃蟹,傳說吃了白螃蟹,三餐都不會飢餓。至於在橋上寫字,寫什麼,寫的是「共匪很好,中國不好」,那是民國四十二年。所以風聲鶴唳,部落的警察要揪出誰想的字。

之後看一部學生劇展,頭更痛。

決定睡覺。翻身許久,終於身體不再抵抗。

一早醒轉,決定開車到市區。我在東華的日子,海收留了我。

海岸迷濛。

市區有些風雨。

咖啡館遊客都消失了。

19

午後搭上普悠瑪,速度常讓我耳鳴,暈眩。

看書會晃動,容易眼花撩亂。

眼睛已經長年受損了,加上母親的基因影響,我適合躲在暗處了。

偶爾從晃動的昏眠中醒轉,放眼車內昏睡一片,大白天裡做著夢的感覺很奇特

海,沒人看見。

好像是我獨享的風光。

20

遙想起在西藏時,都是大白天作夢。由於缺氧,幻覺的夢很繽紛瑰麗。

蜃樓幻翳,如旋轉宇宙。

夢見朋友死去,一回台灣馬上打電話給他,他說他很好啊。

死在青海餐桌上的卻是一位美術老師。是失溫,在餐桌上竟以為他是喝醉了假寐。

在東華的夜夢都很蒼白,像是在牧羊,在漫步,在咀嚼…….

21

教大學生「創意書寫」,我起個頭,他們接著寫,之後要讀出來。

不寫太久,最多寫二十分鐘,起先讓他們面對的都是「明亮」的我,逐漸看是否能鉤招出躲藏在內裡的「黑暗之獸」。泰半在回憶之海多只能打撈一點點碎片,但不失是個好的開始吧。

有個很有才氣的女孩,在課堂寫的真好,一直提醒她才華也是有時間性的,如果連自己都沒有珍視,才華也會褪色消失的。

有些學生寫的不差,但卻四平八穩,少了個人特性,少了迷人丰采。文學沒有寫作者個性,就像學別人說話,也沒意思。

但她不是,她一出手,語言就是自己的,世界就是自己的,一個迷人的世界,讓我聽了目眩神迷。但她好像不覺得自己有才華,或應該說很有特色。

我只能在心裡暗暗地想,希望她珍視這個年輕的「亮點」。

之後以這樣的獨特語言與觀察姿態,接續更遠更長的人世體會,那更大的感情亂碼、更傷的人生哀矜,更了繁華卻單的文明機械科技荒蕪……的來臨。

那些往後的挫敗,流浪,漂浮,屈辱,歡愉,眼淚,苦楚…….時間的大戲,蒼亂捲曲影影綽綽的夢魘,在寫作的時間之網都被一一織就彌補,以「報信者」之姿從地獄之谷攀爬而出。

我這麼祝福著她,也祝福著東華每個與我接觸我沒接觸的陌生孩子。

就像這座海,如此地戲劇性,卻也如此地廣闊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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