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ㄋㄟ與我――一段武俠因緣

林保淳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我們的仙ㄋㄟ】

      那一年,我們都背裡呼他為「仙ㄋㄟ」,他可能知道,但也可能不知道。「仙ㄋㄟ」一詞,其實是從日文的「先生」衍伸而來的,他是我的老師,而且是惠我其多的良師,這當然是無愧於「仙ㄋㄟ」;之所以沒用「先ㄋㄟ」,則另有一層更深刻的意涵。

      他的外表俊秀,眉心一顆紅痣,像極了佛祖、菩薩,仙佛同源,自然稱「仙」也不為過;青春在他臉上駐足,始終不肯離去,雖是大我足足一輪,但年近80,居然看起來比我們都年輕許多,駐顏有術,非「仙」而何?但更重要的是,他外表隨和親切,但其實眼光精準而銳利,我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論再怎麼遮掩,他都洞若觀火,什麼樣的鬼心思,都逃不過他的眼底。他妙知神機,把我們一群初出社會的新鮮人治得服服貼貼的。「仙ㄋㄟ」一詞,既表尊敬,也是畏服,孫悟空遇上如來佛、呂洞賓遭逢漢鍾離,說什麼也只能俯首帖耳、奉命唯謹。

作者與吳宏一老師合照(林保淳/照片提供)


      這已經是30多年前的往事了,後來他聲譽鵲起,為多處學界所徵聘,絳帳廣施於兩岸三地,已是儼然宗師氣象;而我則遠赴淡江,再回轉師大,為一枝之棲,輾轉奔波,碌碌泛泛,漸失通問。但「仙ㄋㄟ」一詞的尊仰之意,始終鐫刻於心,不磨不滅。我向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不知怎的,只要一見到他,就彷彿「先天懼師症」就復發了一樣,即使偶然巧逢,對面寒喧,依舊難免有「末由也已」的戰戰兢兢。

【初識仙ㄋㄟ】

      我在20歲時負笈北上,鄉下來的孩子,世面見得不多,到得台大這菁英薈萃的學府,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般,既是滿眼驚豔,又是無所措手足,雖說是以第一志願進入了中文系,可面對那些個個意氣風發的同儕,總多多少少有些不自信,這不僅僅是因當年班上有個家學淵源、世代書香的才女,談吐優雅、學識豐贍,讓我自慚形穢,就是連同宿舍工學院的同學,也無不對什麼現代文學、古典名著,如數家珍,這對當初滿懷信心的我,簡直不啻如當頭澆下一桶冰水,整個人都瞬間僵固了起來。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是相當不能適應的。雖說還是照樣準時上課、下課,與同儕嬉嬉鬧鬧,可內心總是忐忑不安,也不知究竟自己算是哪根蔥、哪顆蒜。應該是兩個月之後的事吧,在這兩個月中,我真的比當初考大學聯考還發憤圖強,開起了高中時期從未開過的夜車,像是沙漠中饑渴的行旅,遇得綠洲的水源,就一頭栽進,狂吸猛飲,但依然是毫無自信可言。

      那是在0南的公車上,我正打算前往國際學舍看書展。乘客很多,我一手攀著車環,一手提著書包,只有腳尖可以著地,全身既酸又麻。他,我的仙ㄋㄟ,上得車來,認得出我,閒話幾句,就稱贊我,「你程度很好,要多加努力」,眼裡滿滿是欣賞的神色。我羞赧的低下了頭,囁囁嚅嚅說了聲「謝謝」,卻怎麼也忍不住內心的狂喜,剎那間,竟全身通泰,連腿也不酸、腳也不麻了起來。其實,後來我也知道,這也不過是當老師的,對還算可以造就的學生,隨口說出的鼓勵話語;但是,他可能不知道,就在當下,就在我自覺才分奇缺的時候,這麼簡單的一句尋常話語,竟會如涸轍之鮒,被引入西江之水一般,頓時就又生龍活虎了起來。

      其實,我僅僅修過仙ㄋㄟ的兩門課,「大一國文」上的主要是《史記》和《唐人小說》;「小說選」是大三修的,講《五大奇書》。仙ㄋㄟ口才極好,人又斯文,講書侃侃切切,深入肯棨,常有與眾不同的見解,課間有時提問,總是能讓人如受棒喝,豁然而悟。修習仙ㄋㄟ的課程,我是最認真的,只要他提到的書籍,我都一定去圖書館找來閱覽,而影響我最大的,無疑就是古典小說與武俠小說。

      我從小就愛看古典小說,但入門無方,雖記得部分內容,卻多半是囫圇吞棗,未求甚解。讀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雖足以構築出小說史的架構,但書有未曾經我讀,其實多數還是一知半解。尤其是有關明清之際的情色小說,《金瓶梅》已經讓我瞠目結舌了,在古代禮教森嚴的氛圍中,怎可能還有他所說的什麼《如意君傳》、《癡婆子傳》,甚至《肉蒲團》這樣的「淫書」?我是不太敢相信的,怎麼我翻遍圖書館,都找不到這樣的書?課餘之際,我有疑必問,仙ㄋㄟ為釋我之疑,第二次上課時,就慷慨借了我《肉蒲團》,記得當時是用《覺後禪》書名印行的。這真的使我大開眼界,也推促了我對古典小說的興趣。但我研習古典說部,鮮少鑽攻「名著」,而對一些三流、四流,乃至不入流的小說,格外關注。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大拓我眼界、開擴我胸襟的啟蒙,後來我敢於開設古典小說課程,也撰寫過不少相關的研究論文,正導因於此。

【武俠因緣】

      不過,仙ㄋㄟ對我的啟蒙,還是在我後來鑽研最力的武俠小說上。上大學之前,我就對武俠小說有無比的鍾愛,也閱讀過許多武俠小說,聯考完畢後的那個暑假,更發憤將附近小說出租店裡的武俠小說,看了個遍,甚至在租無可租的時候,連《武藝》、《武俠世界》等武俠雜誌,都幾十本、幾十本一口氣租借回家。我純粹是以慕羨遊俠、馳騁想像的心態,借此消遣時日的,從來沒有認為這是怎麼樣「正經」的東西。那時,金庸的小說多數是假借「司馬翎」、「司馬嵐」的名目盜印的,是以雖讀其書,而未識其人。第一次聞得金庸大名,其實是在張健老師「文學概論」的課堂上,他提到了《射雕英雄傳》是如何的在大學教授圈裡風行,但卻頗嗤之以鼻,說他看了兩本就看不下了。因此,儘管我還是愛看武俠小說,卻也仍是認為武俠小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大三時修仙ㄋㄟ的「小說選」,他開宗明義,強調除了古典說部外,會撥出一個單元,專門講授武俠小說。仙ㄋㄟ是當時系上最年輕,也最受歡迎的副教授,居然對武俠小說如此看重,還破天荒的將其列為大學課堂的講授重點,對我這個鍾愛武俠的人來說,無異就是伯牙初遇鍾子棋,大有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感了。我懷著興奮的心情,甫一下課,我就衝到他面前,請他推介幾個作家的名作。他先是提到金庸,當時我已看過、買過金庸的小說了,雖說頓有知音之感,卻也不見得有太多的驚訝。但是,仙ㄋㄟ緊接著提到司馬翎,並舉了《帝疆爭雄記》為例,就讓我相當駭異了。司馬翎的小說我並不陌生,《帝疆爭雄記》是曾經讀過的,但當時僅讀了前面幾集,就無論如何再也讀不下去了。我滿懷困惑地提出質疑,仙ㄋㄟ只是微笑著說,「你回去再看一遍」,就匆匆離開了。

      當下,我立即搖著我的三輪車,趕往大學口附近的小說出租店,租了《帝疆爭雄記》回宿舍。我是蓄意想駁斥仙ㄋㄟ的觀點的,因此可以說是逐字逐句地細讀,一個晚上,精讀了一遍,終於了解了仙ㄋㄟ那抹笑容的言外之意。從此,我就變成了司馬翎迷,在往後的日子裡,我發憤狂蒐司翎的小說,終於在葉洪生先生慨然贈我《焚香論劍篇》後,將司馬翎所有的小說都蒐齊了,後來轉贈給淡江武俠小說研究室,可惜的是其中一部分在一個颱風夜,我研究室的窗子沒關緊,竟毀損了將近一半。許多讀者對我如此鍾情於司馬翎,常有不解之意,但是,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對司馬翎舒徐穩健文風、縝密推理的結構方式,獨有偏愛,更重要的是,其中還饒富有仙ㄋㄟ指點啟蒙的感激之情,正好像是一柄故劍,自有濃濃稠稠的繫念。仙ㄋㄟ是我日後決意研究武俠小說的引領者,對我來說,是一輩子都會牢記於心的。

【及門弟子】

      考上研究所時,仙ㄋㄟ主動提起可以收我作學生,這是對我最大的鼓勵與肯定,我自然也成為當時台大宏一師門的入室弟子了。當時我的選題是武俠小說,但仙ㄋㄟ並未同意,原因是一來他已指導一個政大的韓籍學生崔奉源研究古代短篇俠義小說,二來當時研究武俠,還是被目為「不務正業」的,他擔心我未來恐怕會因此而吃上大虧。因此,他挑了錢謙益與魏禧兩人的文學理論,要我作二選一的抉擇,然後又說魏禧比較難研究,就又分派了給我,而將錢謙益派給了韓籍的同學李丙鎬。其實我當初只略略知曉魏禧是與侯方域、汪琬並稱「清初三大家」的古文名家,也僅僅讀過他的〈大鐵椎傳〉而已,於是,我在師命難違之下,從碩士到博士,就鑽研明、清思想與文學理論,最終取得了文學博士。

      但我自始至終,都未曾忘情過武俠,在研究所期間,只要稍有閒暇,仍是卷卷武俠在手,讀之品之,而自得其津津之樂。仙ㄋㄟ其實是知道我對武俠的眷戀的,因此不但未曾對我有所規勸,放任我悠遊於武俠的天地之間,反而從旁翼而助之。1980年,柏陽先生出獄,高信疆倩請他續編中斷了10年的《中華民國文藝年鑑》,柏楊先生認為武俠小說也應算是台灣重要的文學作品,特別敦聘了仙ㄋㄟ針對武俠小說寫導論。仙ㄋㄟ當時冗務稍多,便將我推薦給高信疆、柏楊兩先生。當時我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碩二學生,竟能與許多名家共同擔此重任,這番寵遇,自然平添了我無比的自信,也當然必須歸功於仙ㄋㄟ的提攜。我總算是未負所望,洋洋灑灑寫了一篇縱論,不但獲得高信疆、柏楊兩先生的認可,更引起了當時《台灣時報》副刊主編周浩正先生的青睞,特邀我為台時副刊撰寫另外一篇武俠縱論。從此,也開啟了我武俠小說研究這條既艱辛坎坷,卻又自適快意的道路。

      40年匆匆而過,我以研究武俠為職志,一路上可喜可愕、可惱可嘆之事,雨雨風風,有汗有淚,如今仙ㄋㄟ已將80,而我也年近古稀,在台大從學於仙ㄋㄟ,整整一十五載,仙ㄋㄟ時而如泰山巖巖,時而若春風化雨,回首來時路,有風有雨、有陰有晴,更多的是我對仙ㄋㄟ的無盡感恩。

      仙ㄋㄟ在我讀博期間,曾一度受香港中文大學之聘,任高級講師,其後回台大任教,繼而在中央研究院擔任中國文哲研究所的籌備主任,港、台兩地,來往奔波,而庶務縈身,我較少有執經問難的機會。但仙ㄋㄟ對我的照顧,卻從未緩歇。他是深知我家境的艱難的,因此只要能有讓我稍能賺取外快的機會,一定居間引介,如擔任空中大學的面授教師、出任《中央日報‧長河版》的編撰等,都是他大力圓成的。當時我初締婚姻,家徒四壁,得此揖注,再加上於台大兼課所得,方才足以資生,這也使得我無後顧之憂,得以繼續完成學業。

      仙ㄋㄟ年輕時代,就是相當知名的現代文學作家,所著《回首》、《微波集》、《繡風集》的詩歌、散文專集,清麗芊綿、字字珠璣,在當時就有相當高的評價,但他的古典詩,尤其是七言絕句,情致綿長、意境深遠,令人捧讀不忍釋手,是文壇中難得的新詩、古典詩兩兼其美的作家。仙ㄋㄟ的學術研究,以文學為主,尤其精擅於清代詩歌理論,而旁及歷代詩話、詩人及小說論評,相關的學術論述,琳瑯滿目。尤其難得的是,仙ㄋㄟ經史子集,無不涉獵,舉凡《詩經》、《論語》、《老子》、《六祖壇經》諸書的「新繹」,都能溯本沿流,發侃侃之論。他的《白話詩經》,就是當初我在《長河版》任職時連載的,詩歌的翻譯,全自出己手,聲情文意,都與《詩經》原來文意密合無間。仙ㄋㄟ個性謹慎嚴毅,一絲不茍,所寄來的文稿,我都再三校閱,唯恐有一字、一標點的疏舛,我邊校邊讀,也無形中受益良多。

【知遇之恩】

      1979年,我順利通過博士論文的考試,算是正式「出師」了。但當時申請好幾個大學的教職,都一無著落,一封封的求職應徵信宛如斷了線的風箏,竟不知墜落於何方。那時我已是兩個小孩的父親了,兩肩擔負著育養妻子的經濟重責大任,一時計無所出,內心的惶惑,是可想而知的。當時仙ㄋㄟ正出任中國文哲研究所的籌備主任,憐我困窘,特別聘任我作短期研究員,總算是有一枝之棲,免去了我流離失所之苦。

      仙ㄋㄟ外表隨和,逢人皆客氣有加,但外和內剛,御下極嚴,但對我卻是特別的寬容。生性佻達、不守繩墨慣了的我,多少是有點受寵若驚的但也因深知仙ㄋㄟ的優容,行事也學得更加謹慎小心起來,這對我後來30年的教學生涯,可以說是起了相當大的規範作用,無論如何,我是吳門子弟,絕對不能做出有辱於師門之事,為人開始謙和有禮,清介自守,從不介入人事紛擾。

      在文哲所的10個期間,雖因上班路途遙遠,騎機車往來,山路崎嶇,風雨時有,但大體都還是勝任而愉快的。當時我與周純一最為相得,兩人幾乎形影相隨,最喜於午後休閒時,帶幾顆橘子,前往空軍公墓,坐在台階上,講說未來志業,彼時年輕氣盛,大有指劃江山的豪情。但我知道,短期研究只是個過渡時期,從事教職,才是我一生的志業所在。因此,就在隔年8月,我接受了淡江大學的聘書,從蔡元培館轉戰淡水,10個月與仙ㄋㄟ幾乎可以說是朝夕相處的子終了,成為一曲至今我猶難忘懷的驪歌。

      在往後30年的教師生涯中,先是淡江15年,再又是台師大15年,教學、研究,成為我生活的重心。我個性疏懶,不耐煩友朋酬酢,除三五位相得的好友之外,連同事都不過是點頭之交。我獨來獨往,作一隻開拓武俠研究的孤軍,默默開展由仙ㄋㄟ啟蒙的武俠研究事業,塵網誤入,一去,就是30之久了。

      我與仙ㄋㄟ,自此頗少通問,連逢年過節、踵門拜訪的次數,都五根手指數得出來。我與周純一幾次相約,欲連袂拜望仙ㄋㄟ,卻是每每陰錯陽差,未能成行,這是我作為一個備受仙ㄋㄟ照顧的弟子,心中最為過意不去的事。我是向來無畏無懼,說大人則藐之的個性,但不知為何,只要一見到仙ㄋㄟ,就突然箝口撟舌、手足無措起來,想來應是弟子不成材,深恩負盡,以此戰戰而兢兢吧?

      但我對仙ㄋㄟ的動向,始終關注著。在這30年中,仙ㄋㄟ先是任文哲所主任,隨後又受聘於香港中文大學、城市大學,並於海內外各知名大學講學,聲譽鵲起,已然是國際知名的鼎鼎學者;而榮退之後,仍戮力撰述,著作宏富,更是有口皆碑。這讓身為弟子的我,既是自豪,又感愧恧。名師良師,自是難求,但是子弟不肖,卻難及其萬一,眼見同學少年多不賤,個個成德達材,我卻只能成為一個教書匠,遁入故紙堆中討生活,夜身忽夢少年事,前塵往念,紛至沓來,而溫泉流淌,依舊馨暖無限。

【為仙ㄋㄟ壽】

      值得一提的是,我後來以武俠研究薄有聲名,仙ㄋㄟ無疑是引領我的北辰,而在這段期間,仙ㄋㄟ雖未曾專力於武俠研究,但他對武俠小說的遠見,以及透闢的認知,卻也是武俠界知名的。仙ㄋㄟ曾多次參加以金庸武俠小說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都被奉為上賓,所發表的論文,也都無一不受到與會學者的稱賞,雖屬業餘,卻是連許多專業研究者也望塵莫及的。

      有幾次的會議,我也都有幸受邀參加,在會場上與仙ㄋㄟ多有互動,師生笑語寒暄,論劍談俠,也是意興遄飛。我自謂所學所識不及仙ㄋㄟ多多,而武俠一道,卻有如六祖慧能之能傳五祖弘忍衣缽,差堪告慰。我與仙ㄋㄟ結緣近半世紀之久,但甚少合影留念,2007年,浙江大學舉辦金庸小說研討會,有幸與仙ㄋㄟ合影一幅,這是我記憶中與仙ㄋㄟ唯一的合照了,至今猶寶愛非常。

      今年是仙ㄋㄟ80嵩壽,及門弟子約同為仙ㄋㄟ賀壽,念及仙ㄋㄟ與我這段難得的知遇之恩,自不能不有所感念,因為小記,為仙ㄋㄟ祝壽。


作者

林保淳(1955〜),台灣新竹人,新竹高中畢業,台大中文博士,曾任教於淡江大學、台灣師範大學,今已退休。從學於吳宏一教授,專研明清思想、文學理論、民俗與文學、通俗小說,尤致力於武俠文化研究,發表過數十篇論文及十數部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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