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華 國立台灣大學法律學系學士班
「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蘇打綠〈各站停靠〉
女孩分神望著老師背後翩翩飛舞的蝴蝶以及後頭拿著捕蟲網追趕的男孩子們，蝴蝶絢爛、花朵繽紛美麗，而那群男孩之間的打鬧和嬉笑是多麼無憂。
「南西！你有沒有在聽！」老師嚴厲吼道，南西身體一顫，回道：「是，女士。我……」老師打斷南西的辯解，推了推鏡框：「妳回家後好好反省吧，這個時代已經不容許『牧羊人』存在了，未來也不會。回去把『我的志願』重寫，下週之前把作文放到我的辦公桌上。」
語畢，老師離開、男孩們也早已遠去如細小黑點，徒留南西一人留在原地。風起，落葉翻飛，一片枯葉掉落在南西的鞋子上，她彎腰欲伸手撿拾，才發現那是隻找不到歸處的枯葉蝶。
和她一樣，尚未成長為絢麗燦爛的模樣，便已枯朽衰敗。
南西垂頭喪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橘紅色的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黑影猶如泥淖一般使人寸步難行。她知道不只是學校老師、同學，連家人都嘲笑她「牧羊人」只是童話故事或久遠傳說的殘留物，牧羊人能指引羊群又怎樣？小鎮已經沒有「羊」了。牧羊人能周遊各地又如何？小鎮被巨蟒般的幽黑深林環繞，沒有人知道樹林之外是什麼（人們總說：「那是會吞噬一切的樹林，進去的人都有去無回。」），也沒有人在乎，鎮民已被規訓為習慣圈養在某處的畜牧模式，漂泊的游牧生活已不復存在。
「妳怎麼那麼晚才回家？又在學校惹了什麼麻煩？」父親手持菸，隔著瀰漫的煙霧審視低頭看著地面的南西，女孩咬著下唇，固執地盯著陳群結隊搬運食物的螞蟻，不讓眼眶中的水珠滑落。
「我、我只是嚮往牧……」南西試圖解釋，父親甩了甩那隻未持菸的手，淡然說道：「好了，不用說了，」呼出一口青藍色的煙：「那妳就帶著那隻雞去闖蕩看看吧，小孩子總要去外面磨練才知道錯。」
「但我不需要那隻雞……」南西面有難色看著那隻灰撲撲的公雞，公雞注意到女孩的目光，驕傲地啼叫幾聲，振翅，氣昂昂短暫離開地表，卻笨拙地落地。父親不由得她辯駁，自顧自抽著自己的菸去了。
*
翌日，南西揹著簡單行囊，公雞佇立在前方，回首，看著停滯在家門口前的女孩。
南西皺著眉，心道：「唉……我非得帶著這隻雞出門不可嗎？」糾結片刻，女孩蹲下身，問道：「好傢伙，既然你要跟著我一起走，那就展示一下你的價值吧！你覺得應該往哪個方向走比較好？」
公雞「咕咕」叫了幾聲，示意女孩跟上，南西漫步跟在帶路的雞後頭，繞了半圈發現他們又回到了原點。
「行吧，我不該指望一隻雞。」女孩嘆氣，「你回去吧，不要跟來。」她朝著日出的方向前行，因為她家約略坐落在鎮中心，基本上朝哪個方向前行對於她探究森林彼端、尋找「羊」並無太大差別，一日之計在於晨，選個寓意好的方位求個吉利也罷。
南西越過小溪，穿越阡陌交通，橫跨濃密草叢時，發現一隻腳受了傷的兔子，女孩拿出行囊中攜帶的簡易藥品，幫兔子包紮，繼續朝陽光出沒的彼方前進。途中路經果園，果園主正喝斥一群偷摘果子的猴子，其持著長棍揮趕，場面一片混亂，一隻幼猴跑得慢，猴群亦無暇顧及，眼看落單的牠即將被果園主人追上，南西咬牙順手撈過那隻幼猴，賣力往朝暾來處奔去。
南西的心臟狂跳，奮力奔跑的程度一旦過了某條界線，便像是快要飛了起來，心情也像是起飛的瞬間，世間的凡俗離她越來越遠。終於，那片幽暗蓊鬱的山林近在面前，因先前快速奔跑，南西還在喘息，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卻又被這片充滿未知與承載人們恐懼的幽林震懾，曲折的樹枝像是在招手，也像是在驅離來者，看不透山林背後隱藏著什麼。
「吱吱……」懷中抱著的幼猴不安的扭動身軀，掙脫南西的懷抱，女孩放下小猴，安撫地摸了摸牠的頭；忽發覺腳下一暖，原來先前幫助的那隻兔子不知何時跟了上來，安靜地窩在她的腳邊；背後突兀地傳來早晨時常聽到的雞啼：「喔─喔喔──」一開始被她要求留在家裡的公雞，一身髒兮兮，身上沾滿泥巴和草屑，似乎經過一番波折才追上她。
南西無言了半晌，不再勸退這群不速之客，踏入山林之中。
這片樹林寂靜無聲，南西聽著自己的跫音和呼吸聲前行，動物們亦步亦趨，她撥開攔在眼前的粗細不等卻又張牙舞爪的樹枝，一路走來，樹枝勾破她的衣衫、劃傷她的手，垂吊的藤蔓割裂臉頰，越來越濃厚的黑暗逐漸吞噬她的五感。不知道是「幽黑深林是沒有盡頭的迷失之地」還是「幽黑深林之外是『虛無』」更令人絕望。
喪失了時間感和距離感，她感覺自己再也走不動了，感覺不到那些動物的存在，對於自己「存在」的感覺也正逐漸消逝，南西被突出的樹幹絆倒在地，「只能這樣結束了嗎……」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手指掙扎在地面摸索，試圖掙出最後的力氣讓自己爬起來。
霎時一片枯黃色的落葉輕柔落在她的指尖，視覺首先回籠，她看到重重樹影之後的藍黑色天空，那片枯葉翩翩起舞，像是要引領她，盤旋在她面前；緊接著她聞到淡淡的鹹味，最後是朝心臟直擊而去的浪潮聲。
儘管這社會不容許迷惘的「羊」存在，但她就是那隻迷路的羊，同時也是牧著自己人生的牧羊人。
她終於找到她的海洋了。
作者感言：
〈牧羊人〉的誕生除了有「送行」的涵義，同時也是為了那遲遲無法宣洩的幽微情緒建構出口。
女孩和動物們某些層面上是現實的投射，因為希望捎去的是祝福，所以現實中的「沒有夢想」變形為故事裡的「擁有夢想卻不被看好」；安排讓南西抵達海洋除了「海洋是萬物的起源、生命的依歸與解答」、「海洋是囿陷於深林、受規訓之生活中的人們所難以想像的事物」以及「海『洋』與『羊』諧音雙關」，最為原始及單純的動機也只是因為她喜歡海，既然現實無法抵達，那就透過故事完成吧。
謹將〈牧羊人〉獻給母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