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陽牧
書名:《甲溫與綠騎俠傳奇》
出版社:洪範書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8一版
在楊牧豐饒的著作裡我們讀到不少有關中古英詩傳奇文學的詩作或散文。我們也讀到他自承,當年於柏克萊大學攻讀比較文學時,曾經如何醉心‘中世紀諸領域條頓族裔發展出來的史詩歌行’,‘是我那幾年最嚮往的學術典型’(“蜘蛛蠹魚和我”,《奇萊後書》,2009);幾乎便要落入潛心研究中世紀英詩文學,探索史詩典故幽微的淵藪。幸而只是‘幾乎’!
楊牧終究是‘詩人楊牧’。
他對舊愛的眷戀完成於2016年8月洪範書店出版的《甲溫與綠騎俠傳奇》(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下文書名人名,若已見楊牧編譯本者,悉按之。]
中古英詩傳奇文學中, 最吸引人的自然是亞瑟王(King Arthur)與圓桌武士的英雄事蹟- 甲溫爵士是王的外甥,在英雄排名榜上長久佔著第一位(直至後來朗士勒特,Launcelot,從歐陸傳入)。 千載以還, 牽枝纏蔓,卷帖浩繁,從不列顛三島、歐陸、風傳世界,以各種語言書寫譯讀、敷衍傳唱。現在更假藉日新月異的媒體管道搬演亞瑟王與他的圓桌武士們數不盡保家衛國、斬妖去魔、英雄美人,可歌可泣的軼事。其勢滔滔,正延綿不絕。
揣度其故,相信是因為中古騎士的基本精神和德行:敬畏上帝,信守諾言,忠誠勇敢而氣度豪放,講究榮譽,尚武但有禮有律,崇愛女性更關顧袍澤,以及其廣泛對真善美的追求;絕大部份仍然是超越時空侷限、最接近人類理想行為的準則 - 即或在21世紀的今天。然而古堡城樓、巫師神女,荒野叢林、鐵騎走馬,斧光劍影、屠龍救美…這些迷離撲朔而浪漫瑰麗的章回節目,早已隨著負傷的亞瑟王,在墨庚女仙(Morgne la Faye)的一葉扁舟裡,消失於阿梵瀧(Avalon)河面的迷霧中 (M. Z. Bradley, The Mists of Avalon, 1983)。而我們對那些影影綽綽留下的悲歡遺憾,悵望顧盼不捨之餘,只能託寄於誦讀觀賞,悼念那位《永恆之王》(T. H. White, The Once and Future King,1958)和他的圓桌武士們。
其實從15世紀初的英文鉅著《亞瑟王之死》(Sir Thomas Malory, Le Morte D‘Arthur, ca. 1400)- 深受歐陸法國作家克利惕昂(Chretien de Troyes,12世紀)影響,加添了武士朗士勒特與亞瑟王之后琚聶薇兒(Guinevere)致命的戀情,迥不同於一貫標榜的‘優雅情操’(courtly love);繼而背叛其王,殺害同伴盟友甲溫之兄弟,藉詞追尋聖杯(Holy Grail)謊詐潛逃等等事端;導致王與英雄甲溫之死、王朝沒落、圓桌武士潰散,‘騎士精神’名存實亡。唯是南德巴伐利亞詩人艾興巴哈(Wolfram von Eschenbach,fl. c. 1195-1225)以中古德文詩韻體書寫完篇的《帕西法》(Parzival),細說主人翁如何窮其一生的艱辛努力,通過聲色名利種種考驗,尋得聖杯,完成自我,也完成騎士精神的終極事業。
19世紀德國音樂家華格納(1813-1883)生前最後寫成的歌劇就是《帕西法》。華格納酷愛傳奇故事,他傳世的歌劇,音樂詩篇皆出諸己手,除了四部《尼伯龍根的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取材自13世紀的德奧傳奇文學外,其他如:《羅恩格林》、《崔利思丹與伊莎德》中的崔利思丹、《帕西法》(Lohengrin、Tristan、Parsival)都是亞瑟王卡美樂(Camelot)宮中圓桌武士的故事。華格納直探人之本性,既對愛慾名利不能忘情割捨,却仍然祈望秉承天主教喻、騎士精神,以求自我超越。不斷掙扎奮鬥的過程,為其詠唱詩劇之最終目的。
但是上述諸多作品,不管是詩篇文籍還是音樂神話,都沾染著歐陸和後世泛情耽美的色彩。
‘在文藝復興的浪潮全面湧入英國之前夕,為時代見證了中世紀傳奇文學的美學和它負載的哲學教誨’,楊牧在《甲溫與綠騎俠傳奇》譯序中寫道。
無疑這就是他始終關注這篇英詩傳奇經典的緣故,並歌之、述之、迻譯之。
甲溫出現在楊牧的詩集《涉事》(2001)所收“却坐”一詩裡。詩後註1998年,則詩之完成在1998年。詩前引用兩句中古英文原文:‘Mony klyf he ouerclambe in contrayez straunge, Fer floten fro his frendez fremedly he rydez.’— Gawain。(他陟降無數域外陡削的山頭,漸行漸遠,離開友伴策騎跋涉 - 甲溫。楊牧編譯本,第75頁,713、714行)
“却坐”詩十三行,結構異常簡潔但獨別,思維時序上下六七百年。前面五行詩人自述其讀書暫息的片刻,秋葉燃燒、寂寞的氛圍流動著似有若無對往日的追念,彷彿聽見遙遠樓簷的風鈴。第五行之末,忽以‘我知道’,緊接第六行‘翻過這一頁英雄即將起身,著裝’;這時我們,讀詩者,才知道詩的主題不是‘我’,是在後面。離開圓桌座位起身的英雄即將啟行,慎重其事的著裝,備馬,檢點盔甲兵器旗幟,一一如儀。其後三句泛寫中古騎士的職責。結尾:‘他的椅子空在/那裡,不安的陽光/長期曬著’。 英雄真的就是去執行屠龍救美的職責嗎?為什麼長期曬著他空著的椅子的陽光是‘不安的’?究竟他將經歷如何的兇險?-‘他陟降無數域外陡削的山頭,漸行漸遠,離開友伴策騎跋涉’…
是了,詩人在秋葉燃燒的季節重讀的,就是 ‘早已嫻習的’《甲溫與綠騎俠》。以後寫下“却坐”。英雄甲溫將赴之約,是以項頸試斧鉞之約。
錄詩如下,值得誦之再誦。
却坐
Mony klyf he ouerclambe in contrayez straunge,Fer floten fro his frendez fremedly he rydez.
—- Gawain
屋子裏有一種秋葉
燃燒的氣味,像往年
對窗讀書在遙遠的樓上
簷角聽見風鈴
若有若無的寂寞。我知道
翻過這一頁英雄即將起身,著裝
言秣其馬
檢視旗幟與劍
朔流而上遂去征服些縱火的龍
之類,解救一高貴,有難的女性
自危險的城堡。他的椅子空在
那裡,不安定的陽光
長期曬著
1998
楊牧散文集《人文踪跡》(2005)的“奎澤石頭記“,文後記載同是1998年。文中楊牧談及‘回頭重看研究院時期的《甲溫武士與綠騎俠》’之事。這年,楊牧多半身在家鄉花蓮,擔任東華人社院創院院長。
可見這篇中古英詩傳奇始終在楊牧心中盤旋醞釀 - 將及半世紀,而楊牧的讀者們也沒有把甲溫忘記。特別值得記載的是,瑞典卓越的漢語學者馬悅然教授(Göran Malmqvist)選譯楊牧之詩為瑞典文,收錄一百十六首。扉頁題曰:致綠騎詩人楊牧。中文書名:《綠騎- 楊牧詩選》。今年夏天編譯本《甲溫與綠騎俠傳奇》問世,對詩人和我們,毋寧皆是件煌煌盛事。
《甲溫與綠騎俠傳奇》(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 在眾多亞瑟王與圓桌武士的奇情歷險故事裡,是一則異乎尋常、光怪陸離真正的‘傳奇’,共四折。 話說:王與后偕眾武士正在新春歡宴,忽然來了一位騎馬直闖大廳廣廈的綠武士, 全身衣著配備、髮鬚膚色無一不綠。氣宇非凡却出言挑釁,指名亞瑟王與之答話,要求與任何一位有膽量的圓桌武士作一場互砍項上人頭的遊戲。甲溫武士毅然起身應命。綠騎士自願先被砍,登時血濺四座,他身體兀自挺立,手提頭顱,開口說道:明年此日甲溫若是真武士,需去他居住的綠堡堂,承受他的一斧。言畢,縱身飛馬提頭、揚長而去…這是第一折。先聲奪人,令讀者驚愕屏息,直追下回。讀完全書起承轉合的大開大闔,以一句中古英文成語‘Hony soyt qui mal pence’(‘心懷邪念者蒙羞’)作結。細細回想諸多隱晦別具用意的蛛絲馬跡,再三重讀,才醒悟這故事前後的情節和牽涉的人物,皆與亞瑟王之平生有關;同時以忠勇俊睿的甲溫爵士之驚險遭遇、豔遇為例,揭示:唯有經過不斷的誘惑、通過考驗方得證實‘騎士精神’ 形而上的真諦。
作者姓氏無考,以其文字、思想、內容及描述的地形探究,學者咸認是一位活動在英國中西部(Welsh Marches 、Manchester附近)的詩人,遠離與歐陸文化接觸頻繁的倫敦(以14世紀的地理形勢視之),或許就是促成他持續使用古樸詩體書寫的原因。全詩二千五百餘行, 確定為14世紀後期作品; 與《珠玉書》等四種一併傳世。楊牧的“譯序”,是論述嚴謹(但不是‘掉書袋’)的論文,也是一篇精確的導讀。詳述《甲溫與綠騎俠傳奇》詩人的風格,固守頭韻體(alliterative)敘事詠唱的特色,兩百年間因為詩人的堅持,‘延續著盎格魯。撒克遜的詩傳統’;並將全詩四折逐一闡明。書後附注釋、參考書目,為讀者解惑辯難。
楊牧的譯筆、中古現代英文的造詣都毋需多言。務必強調的是:楊牧在編譯這本長歌所使用的語言文字及其格調體制方面,為外語漢譯開創了全新的局面。他跨出翻譯三字箴言信達雅的範疇,更上層樓。因熟讀原著,深知這齣14世紀末葉的詩韻體傳奇,應該就是在庭宇廣場唱說的文本(那時聽書的人眾、讀書的人少)。所以(我相信)楊牧決意要將之迻譯為漢語傳奇說唱本的格調,掺入方言鄉俚俗話 (如:甲溫二字,用閩南、蘇州等南方漢語發音,則與英文Gawain更相近;它如‘好漢’、‘碗公’、‘熟女’皆日常用字,益增活潑語感),時而更反覆其詞,在在都為了加強傳唱文學素樸即興的趣味。同時還堅決仍舊採用原詩中古英詩頭韻體的特殊範例,每段結處,一行突變,續之以一組四行詩,音節輕重非常重要(楊牧‘譯序’有詳細解釋。並見第42/43頁例)。
他不以‘硬譯’的手段來逐字逐句翻譯,他要求不同的關節流動著不同的氣勢聲韻。誦讀其譯本,文采豐沛、鏗鏘有致,令人忍不住快意擊節;時而出奇的詼諧幽默,使人失聲縱笑 - 遂肆意朗讀令旁坐者不得不洗耳恭聽 。但是又時而重重驚險,陰森森的叢林迷霧、狂飆怒吼,似乎到處是妖魔怪物;連讀者都要為武士甲溫祈禱了。是這樣的生花妙筆,將這齣中古英詩傳奇點化為漢語說唱話本。若問甲溫是否人頭落地,請看楊牧譯本便知分曉。
(2016年中秋)
附例若干以為餌:
第一折 [卡美樂宮,慶佳節,綠武士出現…]
第27頁,33-36行,‘故事自須編得巧,/英雄氣概不在少;/韻律節奏調配妥當,/精練的修辭仔細挑。‘
第28頁,形容亞瑟王:‘乾坤世界再無人/氣蓋山河似我王;/志嚮聖明千里來歸/圓桌武士天下無雙。‘
第33頁,‘美食連續如流水一一端上,八方珍奇,/時選美饌滿盛巨盤大碟與碗公,/…賓客貴人爭飲食/點滴絲毫無保留;/兩人同席對嚼十二道菜,/且飲冒泡的麥汁,葡萄酒。’
第34頁,綠騎俠‘踢館’來了,第4行,‘…看啊/莫非就是人間神靈巨無霸,/天下之大難得一見的超強漢!/…再看那神奇裡外一色/眾人 無不就同感吃驚,/衣著裝備和器械/一體碧綠昊天青。’
第42,43頁,綠騎俠與亞瑟王的對白:‘“諸位英雄果然/名不虛傳,就請容許在下照規矩安排/一場遊戲。”/亞瑟王答道:“好漢/請說,若只為武藝/切磋的事,放心,我們/絕無教你失望之理。”
第54頁,‘就因為手中高舉的正是那頭顱在上/並且將臉朝前台首座照面對準,/只見兩眼兀自圓睜凝睛逼視,滔滔/不絕開口說了一場道理大略如此:/“甲溫爵士,你須如約前來,/千萬把我找到,無論如何輾轉/跋涉,既然你敢在這許多有名有姓的/勳爵騎士面前發誓了。到綠堡堂來/我說,來領受同樣一擊 ──/該當如此,新年元旦正是上選吉日。/…” 說著暴衝猛烈,揮韁轡疾行,/竟奪門而出,一手還緊抓那頭顱不放/‘
第二折 [甲溫爵士啟行踐約。尋至某城堡…]
第70頁,第7行,‘甲溫爵士以英武聞名天下,其純若金,/完美無暇/兼領古今騎士必備之美德,/望之儼然。/此之所以他擁有燦爛/五角星,見於盾牌甲冑上/世稱言無不信真騎士,/溫文多禮不作第二人想。‘
第90頁,‘甲溫衣著鮮潔專程趕赴。途中/逢堡主伸手搶執其衣角,呼他的名/邀他且就鄰座同席甚至加說了一句:/普天之下更無人合與我此處同席。/甲溫致謝,二人合長臂相對擁罷/比鄰落座…/這時就看到那猗狔觀望的堡主夫人/自一廂走來,…/神采顏色無不亮麗。花容雲鬈,/…,論天下/艷妍恐已超過女后琚聶薇兒而無/不及,甲溫心想,乃鄭重趨前行禮。/這時只見另一位貴婦伸左手為夫人/領路,歲月明顯風霜,儼然一老嫗,/…
第91頁,‘這邊一位是青春豔麗,相對那邊即將/凋謝枯萎;這一位粉黛嚴妝燦爛無比,/那一位兩頰垂沉看得出皺紋叠跡;/珠寶綴玉裝點這邊一位的髮飾,/玉頸與豐胸色鮮形妍引人遐思,/如白雪初落小山頭…
另註:第90,91頁:女主角,豔麗嚴妝的堡主夫人出現;另一位則是墨庚女仙(Morgne la Faye)。至於為什麼具有少壯風采的亞瑟王之同母妹墨庚女仙,會是一老嫗呢?楊牧註云,當是口耳授受的即臨色彩(oral spontaneity),敘事干犯的問題。拙見以為,撰者既以信仰基督為‘騎士精神’之首要紀律,為美德之最;則堡主夫人是純真的基督信徒,是青春,是美的代表。墨庚女仙雖然進出教堂,但是她本身在亞瑟王傳奇故事裡的角色一向是異教神女,崇仰墨臨(Merlyn)的法術;决不可能代表美。不美,就是醜,而老與醜當然總是相提並論的。
作者介紹
汪珏,原籍江蘇灌雲,出生上海。成功大學中文系畢業,德國漢堡大學德文系肆業。 專業:善本書編目,書畫鑑定,中德文翻譯。與Susanne Hornfeck合譯楊牧詩選Patt beim Go、楊牧文選Die Spinne, das Silberfischchen und ich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