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推薦獎-這裡以前曾經是海

胡冠中 華文文學系

  在盧纘祥故居前放下魚簍後,我和岸上遇到的一個老人聊了起來。他聽完我是來抓高體鰟鮍後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我在這裡待了一輩子都沒看過這種魚!」

  共同居住的小鎮成為我們的話題,他提起烏石港是個錯誤,政府每年必須花錢疏淤,但地形造成的淤沙並未根除,大船於是無法入港像是那些再也不會向小鎮回頭的遊客。我們聊到古蹟和未來。老人帶我走向旁邊的十三行,這裡是清代的行郊,他說那些人去樓空的破敗建築跟垃圾一樣,堆積起來有損小鎮門面。我注意到老朽房子的屋瓦上,捧葉落地生根悄悄的生長,由於沒有人清掃,使房頂上多了一片多肉植物的森林,葉片生長的姿勢彷彿就要奔跑起來。老人笑了。「你這人的眼光真奇怪。」

  或許外表上讓人難以置信,不過種種史料顯示盧纘祥故宅前那個池塘以前通往大海。清代河運昌盛之際,當地曾是用於載貨卸貨的頭圍港內港,船隻如候鳥來去,銜回遙遠的事物。由於與烏石港相連,相鄰的老街於是成為貿易中心。百年前頭圍港因颱風淤積、陸化,內港陸封後地方仕紳盧纘祥將其改為宅前庭園,在池中涼亭吟詩作對。然後盧家沒落,民國60年地方以盧纘祥之字命名為「史雲湖」,遊客會在盧家大宅前短暫停留又離去,有些水鳥飛進湖中的草叢像是回家。

  池塘一直是當地人釣魚的所在,池塘不深,三百步就可以繞池塘一圈,然而對小時候而言的我那就是湖。在晚上尚未有路燈的從前,湖中曾經淹死過一個孩子,這更加強了這片水域之於孩子們的神祕感。假日,我們會在垂釣時看魚從岸邊游往湖心,消失在視線以外的深邃盡頭。或者凝視湖中冒起的巨大漣漪,猜想裏頭生存著連大人都不能理解的奇妙事物。九年前我在湖中釣到一條鱸鰻,我把那條鱸鰻養在家裡的魚缸中,一想到牠雙鰭湧動,無法闔眼的瞳孔恆久凝視湖水,我就覺得擁有牠使我比別人更懂了湖一點。

  當然,關於湖我不懂的還有很多,譬如魚的消失、水鳥的離去。湖一度被購得的地主填土造樓,後來在爭議後被列為古蹟。那段時間我離開了湖,高中的教室外鳳凰花野火般盛開,我昏沉的夢像是最清澈的水域。同一時間縣政府編列預算,企圖重現湖之榮光。工程將湖東南方的茂密植被修去,包含一根線鱧經常躲藏的倒木。於是水鳥改飛進我的腦葉築巢(我無法辨識形而上的牠們的名字),鰕虎吸附在顱殼內側發出水擊打岸的聲音。幾年後我回到湖邊,湖變得乾淨、整齊、缺乏秘密,可以涉過甜根子草窸窸窣窣的殘影,不沾溼身體繞湖一圈。而曾經能見底的湖水,如今因藻類水質混濁,你再也照不清自己的臉龐。

  越來越少人來湖邊釣魚,我不確定是因為居民終於願意服從那塊「禁止戲水」的卑微告示,還是湖已經失去了愛人般的吸引力。去年夏天我在湖旁邊的頭城溪做釣,一個國中年紀的釣客跑來與我搭訕,他釣右邊我釣左邊,溪流夾雜著上游的民生污物持續往遠方流去。我們聊起湖,他用孩子的眼睛看著我說,以前那裏還有鱸鰻,可是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了噢。

  無論是鱸鰻或是高體鰟鮍在以前都不是罕見的事物,我仍記得湖中高體鰟鮍的數量曾與慈鯛相同,用魚簍便能滿滿抓上一桶,我和朋友貪婪地將魚塞進鐵桶裡,有些魚因為缺氧、受傷所以翻肚浮上,我們不在意地把那些魚隻丟回湖中,最後索性整桶魚全數倒回。林明裕《淡水河故事》中也描述過去淡水河的居民會將過多的鱸鰻魚貨切片製成「鰻餅」,將一斤高達千元的補物曬成乾糧。

  水逆流而上,朝某個湮滅的年代流去,那個年代如此豐饒,以致於祖母總是嫌棄海鮮餐廳裡販賣的螃蟹。「卡早啥物魚仔攏有!」她用閩南語編織難以置信的傳說,召喚怪獸大小的甲殼類和潮水般的魚群,餐桌前的她成為一個迴光返照的薩滿。我一餐一餐的聽著,在某個瞬間突然發現之於這個墜落中的敘事,我已經從聽眾變成了述說者。

  那會是個關於遠行的故事,我將描述高體鰟鮍與田蚌如何共生,這種指頭大小的魚會把卵產在田蚌殼中以求庇護,而田蚌的幼苗也得以被魚隻攜至遠方。我將描述牠虹彩般的雄魚體色,描述如果你抓到一條鰟鮍,意味在水域深處有一枚雙殼貝緩慢吞吐整座湖,在沒人看過的湖底孵著溫柔的秘密,故事可能長成將要遠行的魚,或是帶有珍珠光澤的文字。

  然而我不能描述鱸鰻如何在深海中孵化,這種生活史不明的魚誕生自幽暗的所在,無論對文學或科學而言。彼時一條鱸鰻正從柳葉狀化作線型,牙籤粗細的牠聽從潮水與山的召喚,沿著狹小的水道進入湖中定居,準備在幾年後再回到海中交配。但牠可能無法想像陸封的水域將失去與海的連結,自己繁衍的夢遂隨著湖漸漸濁去;也無法想像自己會被釣起,居住在四尺大的缸子裡像是遷徙到另一座湖。我將向你展示牠藍色的眼珠、濕潤的鰓,我將向你展示甚麼是海。

  失去一座湖不只是失去幾立方公尺的液體,那意味著我們將失去田蚌與海,失去水鳥振翅的姿勢。水域乾涸、老去,往後的孩子會再次用「池塘」來稱呼這座湖。與老人離別之前我將魚簍收起──那裏頭甚麼都沒有。我以為我了解湖離去的軌跡。然而幾天後我再次來到湖邊,一個垂釣的中年男子再次跟我說眼前的水域中沒有我要找的魚。我向他表示以前高體鰟鮍如何啄食石頭上的藻類,表示以前我在這座湖裡釣過鱸鰻。但我沒有跟他講的是,幾年後某個不起眼的日子裡我接到家裡來的電話,說鱸鰻在清晨又衝破魚缸的遮罩,等他們發現時鱸鰻已經死去,失去水份的皮膚像是一座被遺忘的湖泊。

  湖之將遠,你必須書寫如奔跑。然而沒有甚麼文字能趕上那步伐。整治完畢後的某年,鎮上在湖中央搭建平台,準備一場屬於湖的音樂會。但在數十年前,盧纘祥就已經在湖上涼亭吟詩賞月,俗諺有云「有盧家富,沒盧家厝」,作為地方仕紳,盧纘祥創建詩社、中學、纂修《宜蘭縣誌》,地方派系「盧派」勢力到達最高峰,也是在那時湖被盧家整修為舟遊式庭園,但湖側的濱海公路還是一片草澤,湖的主人於是不只擁有整座水域,還擁有湖上面海的視野,以及我難以想像的月光。

  之所以無法想像,是因為當時湖中生物的組成完全不同。1946年,吳振輝和郭啟彰引進莫三鼻克口孵魚回台灣養殖,當時的農民因為這種魚容易飼養的雜食習性而欣喜,高雄縣縣長以兩人之姓命名這種慈鯛,台灣更在八零年代被稱作「慈鯛王國」,直到很久以後人們才試圖從魚口中索討被吞食的記憶,然而這兩種結局盧纘祥都沒看到,當選縣長後盧纘祥猝逝,他筆下的湖泊仍是那個充滿高體鰟鮍的湖泊,但一座凝止的湖泊是不會有漣漪的。

  音樂會舉行的晚上沒有下雨,在湖邊坐著的觀眾望著背海的舞台,湖測三層樓高的建築防風林一樣成長,頭城僅存的釣具行招牌微弱地閃爍著。由於公路、鐵路興起,淤積的頭圍港這才成為湖泊,航道凝固,濱海公路取代水路,砂石車繼承舢舨的形象駛過路燈,被濺起的光線翻滾、湧動、潰散又匯聚,在沒有光照到的地方魚卵孵化,最後一條鱸鰻秘密死去,多產的慈鯛卻依舊不停地出生著。

  台上Amis樂團開始演奏,表演者撥動口簧琴,音樂像是水一樣流動,而湖泊就在其中永生。過於輕盈的事物會蒸發,有重量的將賦予生者意義,我們期待雨歡愉落下,可是也會想念逸散的種種,譬如歷史、物種或是一首失傳的歌。於是任何年代都會有人以各種形式表述湖,留下形象各異的影子,台下的孩子聽著從湖中傳來的音樂,自此就成為湖的延伸,時間在空中凝結、成型,億萬顆水珠落下構築嶄新的水域,他們將記得慈鯛、這個晚上和當天表演的所有曲目,我則會成為傳說的養分。

  圍繞著傳說生長的鱸鰻一度因為食補的需求被列為保育類,2009年,農委會由於鱸鰻的洄游族群回復以及在印度太平洋區系中的廣泛分布,因此解禁鱸鰻的保育。但洄游個體數量復甦不代表大型成魚也就此增加,傳說中老鱸鰻能夠上岸路行,兩公尺長的身體在吞噬竹筍、雞鴨甚至嬰兒之後在地上留下黏滑的軌跡,這種魚半甲子的壽命能夠激發人類的創造性,於是有了鱸鰻成精化人的傳說。曾經有一個時代,先民虔誠地相信,溪裡的巨魚在穿過層層網罟之後,真的能夠把斑爛的皮囊幻化為人體,走到岸上用新生的聲帶吶喊甚麼。

  或許真的有一個先民為了尋回消失的家禽與孩子,跟隨著黏液的軌跡直到河邊,見證兀自擺尾的鱸鰻消失離去,由於他不識字,所以這個故事也就緩慢乾涸死去。傳說本來就是事實演化而成的產物,在時間的河道裡擺尾、泅水,最後演變成更具力量的存在。我想起湖,似乎沒有人記得這裡曾存在過高體鰟鮍的族群,牠們繁盛的數量就像是一個悲傷的文明。而我依舊存在、行走、呼吸,成為一本向死的地方誌。

  我必須寫,寫我看見風質問湖面,莎草沙沙作響,鱸鰻變成的少年涉過水淺處(他的眼睛是甚麼顏色呢?),上千條高體鰟鮍整齊游動,形成由彩色鱗片構成的魚之流。少年哼著溫柔的曲子(那會是甚麼語言的歌呢?),因淤沙形成的陸地於是裂開了一條縫,舢舨載著南北貨駛向內岸,我年輕的祖母在港口販賣魚貨(她會放生太小的螃蟹嗎?)。少年繼續行走,方向是餘暉升起之處,海的所在。所有雨都回到了天空,岸上捧葉落地生根凋謝又抽了芽,少年在光芒底下潰散成無數的鰻,牠們的泳姿就像是一種沒有人能夠朗誦的文字。

  而我必須朗誦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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