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又方(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萱草
二個月前去了一趟花蓮赤科山,原先盛開的金針花已幾乎採盡,僅餘零星幾株依然在秋陽的映照下幽幽綻放。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形容金針花「孤秀能自撥」,此番景象看來,知其所言不假。
金針花學名「萱草」,它的屬名Hermerocallis源於希臘文,意指「一日之美」--朝開而暮謝,雖美麗,卻短暫。它的葉子則可以製紙,稱之為「萱紙」。如此兼具感性與理性的資質,顯然註定了此花在文人想像裏無可平凡的意義。
在中國古代詩人筆下,萱草經常作為母親形象的隱喻,晚唐詩人聶夷中(837-884)的《遊子行》一詩即云:「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慈親倚門望,不見萱草花。」天涯遠行的遊子,只能藉著堂前初生的萱草,遙想倚門望歸的慈母容顏。
然而,更多時候,「萱草」是以「忘憂」之名出現在詩人筆下的。不論是白居易(772-846)的「萱草解忘憂」,抑或胡曾(839-?)的「不因萱草解銷憂」,乃至錢起(710-782)的「徒言樹萱草,何處慰離人」等等,都幽幽訴說著這朱顏易逝的花兒在詩人玄想世界裏所具備的神奇療癒功能,以及相對的,在人世間總是揮之又來的愁悶與憂傷。
再向更遠的古代追索,金針花卻是癡心女子最難將息的汩汩情思。《詩經‧衛風‧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軀。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思言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思言伯,使我心痗。
中的女子因過度思念其隨著國君遠去他方的良人,以致無心裝扮,任憑原本美麗的秀髮亂如被風吹散的蓬草。女子說自己甘心如此,甘願為了他而生病,為了他而憂苦煩惱。最後她希望能在庭中的北邊栽種一株「諼草」,因為思念實在令她心痛不已。
詩中提到的「諼草」即是「萱草」。有人說,種「諼草」是為了「忘憂」,這是一種反面修辭,因為憂極,所以才想忘憂;也有人說,「諼草」亦名「宜男」,女子將它栽種在庭中,或許是一種近乎巫術般的妄想,一種擬人化的想望,諼草成了他形象的替身,代替他作為她的依靠…..。
我想起日本一則淒美的傳說。據說每年自北方向南避寒的雁群,都會在「雁風呂」這個地方短暫停留。每隻雁各自啣著一根細小的樹枝,拋在海面,並在其上稍作棲息後將之留在海中,繼續南飛。明年當群雁北返經過此地時,各尋去年留下的樹枝,休息後再啣走北返,年復一年如此。然而,每當雁群北回後,海面上總會漂散著許多隨浪起伏的枝枒,每一枝都代表著一頭永遠無法返回北方故土的雁子……。
我看著金針花已被摘除殆盡的起伏山巒,心中默自想像,那些已然離根而去的諼草,或許都代表著已與愛侶重逢聚首的美麗裙釵;至於依然獨守空谷、孤芳綻放的金針花,會否也正是那猶自等待良人賦歸的癡心紅顏的化身?而她們的良人,何時歸來?又是否終會歸來?
雲
關於「雲」,古代詩人總有不少想望:有人聯想到女性之美,「雲鬢」是最常見的詞組,其中最有名的,當然是白居易〈長恨歌〉中的「雲鬢花顏金步搖」,如雲朶般輕卷流盪的鬢髮是一時風尚,也是足以勾起君主無限慾念的隱喻。
屈原的《九歌‧東君》用「青雲衣兮」來形容東君飄逸的衣著與身影,這樣的修詞後來也被李白繼承,同樣是形容楊貴妃,李白詩中的雲朶則滲入了衣帶之中:《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即是。讀書人嘛,有時難免濫用所謂的「互文」,所以有時我總設想,李白會否藉此引喻將「巫山雲雨」的古代典實也帶進了詩意中,以諷刺貴妃身上搖蕩著如同巫山神女般「父子聚麀」的狐媚?(據宋玉的〈高唐〉賦,巫山女神曾與楚懷王、襄王父子先後「夢接」,這情節便與貴妃曾周旋於玄宗及壽王李瑁二代間的傳聞相彷彿)或許自李白在稍後提到的「雲雨巫山枉斷腸」,已可見其中用心。
離開女人,「雲」在詩人的心頭上又成了世事變幻的象徵。最知名的,自屬杜甫的〈可嘆〉:「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後來我們說「白雲蒼狗」,即脫自杜詩。
顯然,雲是詩人心緒的寄託,不同的心境,便賦予雲不同的想望。所以,在王維心如止水的退休生活裏,雲總是閒散自由的,此讀其〈終南別業〉:「坐看雲起時」,遂可輕易掌握。
在我讀過的有限的古典詩裏,令我最感共鳴者應屬陶弘景(456-536)的〈詔門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這位人稱「山中宰相」(因陶隱居山中,梁武帝識其才,經常到訪請益)的隱者,在身歷宮廷現實的波折後,決定終身隱居山林。據說梁武帝(或說齊高帝)曾希望陶弘景下山出仕,但為其所拒,遂下詔問他「山中何所有?」竟可如此迷戀?陶於是賦詩一首以答: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寥寥數語,卻道盡一切無可為人所言的怡然自得。我常自研究室遠眺海岸山脈的雲來雲往,感覺人生其實也不過如此,必有一些堅持,卻應多的是雲自淡、風自清的不必計較。身在塵世,心在天外,如此而已。
扶桑花
某日漫步至太平洋公園,偶遇一朶盛開的扶桑花,用手機拍了下來。
我小時候非常討厭扶桑花,一方面是我記得從我家走到大馬路的轉角有一株老是盛開著佔據小小巷道,旁邊有條惡臭的水溝流過。花是張牙舞爪如流氓般地狂放,伴隨著髒臭的惡水,那景況真是極不協調且令人厭惡到了極致。
慢慢地,扶桑花在我心中成了某種幼年創傷的象徵,彷彿不斷嘲笑著我不甚快樂的童稚時光。
我記得台語有句俗諺:「圓仔花不知醜;大紅花醜不知。」大紅花就是指扶桑花。其實她有個還算優雅的名字,叫作「朱槿」,屬於「木槿屬」,跟《詩經‧有女同車》所說:「有女同車,顏如舜華」的「舜」(木槿)是同屬植物。但木槿顯然比她含蓄許多。然而,木槿朝開而暮謝,不知是否也正暗示著再美麗的容顏,終究是易隨時光消逝的;又或者,如此美麗的女子,卻僅能與之短暫相逢,彷如木槿般朝華易散。
唐代詩人羅隱(833-910)曾有詩寄他的老師,詩中提到:「三秀紫芝勞夢寐,一番紅槿恨朝晡」,以木槿形容功名來得快、去得急的無奈。其實人生營營,等到我們走到某個階段時驀然回顧過往,何嘗不覺一切都彷如一瞬之夢而已?
西風
某日忽然想讀讀西洋文學史,因此把大學時買的聖經紙本英美文學史翻出來「嗑」,一翻就是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的 Ode to the West Wind 。詩旁還寫著當年細讀時的眉批,字跡潦草而生澀,彷彿與現在是完全不同之人。一晃眼,近三十年就這麼過了,光陰催老,但雪萊的詩卻宛如仙子般,永遠鮮明而動人。
喜歡詩的人,應該都知道雪萊這首〈西風頌〉,特別是它最後兩句: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 O Wind,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西風如同號角般發出嘹亮的預言:「如果冬天已至,春天豈仍遙遠?」
這其中深蘊著一種智慧,一種人人能懂卻未必參悟的人生哲理。中國古人寫詩,每及「西風」,除了得道豁達的皎然會「一笑向西風」外,總是如南唐中主李璟〈浣溪沙〉(916-961)般「愁起綠波間」的哀怨,少有如雪萊般正向且積極歌詠這秋末氣揚者。不知是東西方風物自異,還是文化不同所致?
雪萊是個奇材,是無神論者,只可惜他英年早逝,竟與唐代才子王勃(650-676)結局相當,不免令人感嘆天妒良材。
這首西風頌,除了第五節末二句外,我最喜歡且最欣賞的,是在此之前的一小段:
Scatter, as from an unextinguish’d hearth
Ashes and sparks, my words among mankind!
Be through my lips to unawaken’d earth
襟懷何其壯闊也哉!用自己舌喉獨向未醒之大地!雪萊雖然沒有機會如他的前輩拜倫(Lord Byron,1788-1824)般親自領導義大利及希臘革命,但我相信若非他沉船早逝,在與拜倫相交的後來幾年,繼續受其影響,想必也是一位為追求自由浪漫而義無反顧之人吧?
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