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植喬 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副教授兼主任
身為教授英文詩的學者,經常被問到要怎麼樣才能翻譯好一首詩?也常有同學自行翻譯了一首詩要我給建議,但因為翻譯是一種創作,也是一門藝術,在創作者已經殫心竭力的產出,且滿心期待正面回饋的情況下,很不容易給出客觀的批評。因此,我一直在思索如何而能給出一些對翻譯的意見,讓大家在從事翻譯時能有初步的法則,並且在翻譯過程中找到自我改進的空間。畢竟,「雖然翻譯難,譯詩更難」。(註一) 本文不花篇幅在翻譯的理論辯證上,而是聚焦在一首詩的翻譯實作上,試圖從幾篇翻譯的作品中比較出何而為思慮比較周全的翻譯,或許能夠拋磚引玉,激發翻譯者的創意與熱情。
這幾年來因為 Google Translate 的推出,翻譯者似乎有被機器取代的趨勢,而最近盛行的 AI 程式,例如 ChatGPT,更是幾乎可以翻出極為通順的文句,甚至根據使用者的需求加上適當的指令,變換出各種為不同文體量身製作的成品。如果今天從事翻譯的人,或者參加翻譯比賽的人,還只有抱著幾本字典字斟句酌,是否就無法超越靠著當前人工智慧協助的人呢?以下我就以鄧約翰的〈跳蚤〉一詩為例,將 Google Translate 的版本,ChatGPT 的版本,以及我個人在大學時期的習作逐句做比較,同時也點出翻譯一首詩的時候要考慮的面向,提供給未來的翻譯者一些參考。
首先,我們在翻譯一首詩可能都會先面對一個問題,那就是譯者有需要先了解作者的生平與時代背景嗎?傳統的翻譯家應該都會認為是必要的,現代的翻譯作品,如果秉持著羅蘭.巴特 (Roland Barthes) 所謂「作者已死」的概念,(註二) 那麼,不理會作者的意圖 (authorial intention),著重在讀者反映 (reader response),照理說也應該可以翻譯出一篇極佳的作品。持平來說,如果真要去查作者的背景資料,也應該要想辦法連結歷史脈絡與文本之間的關係,才不會因為背負著作者的生平讓解讀文本成為一個對號入座的差事。(註三) 〈跳蚤〉一詩裡的女性角色到底是不是鄧約翰後來私自結婚的對象 Ann More 其實並非解讀這首詩的關鍵,因為這牽扯到包括這首詩究竟是寫在他遇見乃至愛上 Ann More 之前或者之後。雖然在英國文藝復興時期有不少示愛的作品是有關跳蚤而寫的,但是鄧約翰的〈跳蚤〉出色的地方在於說話者 (the speaker) 在詩中的論述變化非常靈活,而非重點在感動詩裡的女性角色,進而獲得對方的芳心。也就是說,聽了這首詩之後,這位女性角色並不會真的被說服,但卻極有可能十分欣賞說話者的文采。這個部分既是鄧約翰的創意,也是在翻譯這首詩的時候應該要留意去呈現的。
若從鄧約翰整體詩的創作來看,可以明顯看出他試圖要跳脫英國文藝復興早期十四行詩 (sonnet) 的刻板內容以及形式,而且不願意拘泥在傳統情詩 (love lyric) 的表達模式。在〈跳蚤〉一詩裡,說話者的用語是比較白話的,而且,不像義大利詩人佩脫拉克 (Petrarch) 在他的詩中對於所愛戀的對象是不可企及且見不著面的、帶給說話者獨自哀嘆的、且僅在詩中建構或分析的完美女性,〈跳蚤〉裡的女性角色是在現場的,雖然沒有說話,卻有許多反應與動作;更重要的是,說話者還因應這位女士的一舉一動來發展他的說詞,推動整首詩的進行。所以,翻譯這樣具有當時實驗性質的情詩,我們應該特別傳達說話者的語氣 (tone),才能讓讀譯作的人感受詩人刻意安排的用心。
以下先列出這首詩的原文,(註四) 然後再來討論三個版本的譯文:
The Flea (by John Donne)
Mark but this flea, and mark in this,
How little that which thou deny’st me is;
It suck’d me first, and now sucks thee,
And in this flea our two bloods mingled be.
Thou know’st that this cannot be said
A sin, or shame, or loss of maidenhead,
Yet this enjoys before it woo,
And pampered swells with one blood made of two,
And this, alas, is more than we would do.
Oh stay, three lives in one flea spare,
Where we almost, nay more than, married are.
This flea is you and I, and this
Our marriage bed and marriage temple is.
Though parents grudge, and you, we’re met,
And cloister’d in these living walls of jet.
Though use make you apt to kill me,
Let not, to that, self-murder added be,
And sacrilege, three sins in killing three.
Cruel and sudden, hast thou since
Purpled thy nail in blood of innocence?
Wherein could this flea guilty be?
Except in that drop which it suck’d from thee?
Yet thou triumph’st, and say’st that thou
Find’st not thyself nor me the weaker now.
’Tis true; then learn how false fears be:
Just so much honor, when thou yield’st to me,
Will waste, as this flea’s death took life from thee.
整首詩共27行,分成三段,每段9行。針對行數這個部分,在翻譯的時候應該可以照顧得到。其次,每一段的前六行是由三組對句 (three couplets) 組成,也就是說每兩行押同一個韻;最後三行則是一個三行詩節 (a tercet),亦即段尾之三行押同一個韻。押韻的部分也是在翻譯的時候可以盡力配合原文的,也就是每一段韻腳是aabbccddeee的排列。再來,每一段的音節數是 8-10-8-10-8-10-8-10-10,換句話說,每個對句是由一個四音部詩句 (tetrameter) 與一個五音部詩句 (pentameter) 組成;三行詩節則是由一個四音部詩句與兩個五音部詩句組成。然而,每一行的輕重音呈現不規則的排列,雖然有幾行確實有遵守抑揚格 (iambic meter) 的規範,但不規律的破格情況很多。格律的部分本來就很難在中文找到對應的譯法,(註五) 更何況在原詩並無堅守格律的情況之下,翻譯時不容易在中文有相對的表達方式。
以下第一篇譯文是由Google Translate產生,第二篇是ChatGPT的作品,(註六) 第三篇則是本人在大學生時期的拙作:(註七)
整體來看,這三個版本都是遵循原詩翻成27行,但只有第三個版本有試圖按照原文的韻腳儘量來押韻,也就是每一段都是aabbccddeee的排列。然後,在格律上就看不出來任何一個版本有所著墨,這個部分如上所述,難度很高,也沒有特別好的翻譯方式。
從第一行開始,版本一的翻譯是標準的逐字翻譯,把 “mark” 翻成「記住」和「標記」並非該字在此處的意思;版本二翻成「看看」是比較正確的,但不若版本三使用「瞧瞧」更為貼近說話者的語氣。版本一與版本二都用「其中」來表達 “in” 這個介系詞,但是在中文的意義不夠清楚,「在其中做標記」對於沒讀過原詩的讀者應該會不知所云,「看看其中」的意思是要將跳蚤剖開觀察嗎?也許應該要翻成「想看看其中」,但這樣就失去了原詩使用 “mark” 的妙處;版本三就捨棄了 “in” 的直譯,按照上下文,將 “mark” 重複兩次的強調用「且瞧瞧」突顯當下,以及「好好瞧瞧」加強祈使句的語氣。
第二行的翻譯有兩點可以討論:「你拒絕我的東西」是一句洋式的中文,所以版本三譯成「你對我的拒絕」;“how little” 翻成「多麼微不足道」中的「微不足道」是可圈可點的,但是「多麼」就比較像是直譯,版本三的「實在是」口吻相對貼切。
第三行的「先」當然也是受了直譯 “first” 的影響,但其實只要有「了」意義已經完足。「它先吸我,現在吸你」看起來兩句話平衡,但讀起來好像話沒有講完;版本二的「現在吸了你的」有語病,既有「現在」,又加了一個「了」,讓原詩裡第一句是過去式,第二句是現在式的差別變得模糊;版本三為了避免「吸著你」或「吸著你的」語意不清,或者「吸著你的血」的重複性,用了另一個字「吮」來代替,是犧牲掉了原詩用了兩次 “suck” 的原貌,但卻也讓前後產生了變化,尤其突顯出第二句的現在式。
在第四行開始的 “and” 若不翻譯出來,中文裡看不出說話者的推理過程,所以版本三使用了「於是」開頭。比起「在這只跳蚤中」與「在這只跳蚤裡」,版本三沒有使用「只」看起來有點單薄,但是寫成「在這跳蚤身上」顯然更為清楚。(註八) 版本一的「兩種血統」意義與原詩有偏差,版本二的「兩種血」也不夠清楚,應該是「兩滴血」比較通順;版本三直接使用「我倆的血」簡化「我們的兩滴血」,讓語句更順暢。版本一的「交織在一起」翻的比版本二的「混合了」要好,版本三翻成「已融合為一」則是兼顧到過去式以及這首詩說話者一直要強調的「二合一」(dyad) 的概念。
第五行及第六行是一句話,但是版本二故意將第六行的 “sin” 調到第五行,還翻成「犯罪」(中文比較像是 “crime” 的翻譯),是比較不好的譯法。其他的部分則三個版本各有千秋,版本三為了押韻使用「曰」取代「說」或「稱為」,應該可以在兼顧押韻的情況下,試試更白話的用語。
第七行的 “woo” 翻成「誘惑」(版本二) 應該算是詮釋過頭了,而且破壞了說話者迂迴勸說的口吻;「享受它」(版本一) 的「它」指涉不明,而「這一切都發生了」(版本二) 也是語意不清。
第八行的翻譯在版本一和版本二看不懂中文能表達什麼:「用一種由兩[種]血液組成的血液」非常拗口,跳蚤也沒有要「寵愛自己」;「肆意膨脹」的翻譯也是在詮釋上有所偏差。
第九行在版本三的翻譯大膽的使用了「敢做」取代比較平凡的「能做」是一個成功的嘗試,但版本一只翻成「做」意思就差多了,因為說話者一再強調還沒有「做」。
第十行的 “Oh” 照音譯是可以翻成「喔」或「哦」,但這兩個感嘆詞表達的是了解的語氣或者驚悟或領會的語氣,翻成「噢」雖然中文的讀音不太一樣,但比較能傳達驚訝惋惜的語氣;若是翻成「哎呀」應該會更接近,但就會變成用兩個音來翻一個音。至於後頭的 “stay” 翻成「留下來」或「請停留」意義也是有誤差,說話者不是要詩中的講話對象留下來不要走,而是不要再繼續出手想殺死跳蚤,所以「快住手」是很貼切的翻譯。版本一的「三個生命在一個跳蚤備用」不知所云,版本二將 “spare” 翻成「保存」不若版本三翻成「饒了」。
第十一行版本一就是逐字翻譯,一樣不知所云為何;版本二的「在那裡」語焉不詳,「我們幾乎」語意中斷,「甚至比結婚更親密」模稜兩可;所以版本三直接翻成「我們幾乎就是完了婚」就比較能傳達出說話者的語意。
第十二行到第十三行在版本一的翻譯來看,仍然是逐字翻譯;版本二雖然在第十三行的部分改得比較通順,卻無法表達出在跳蚤身上「三合一」(trinity) 的概念。版本三藉由三個「是」來彰顯這個概念;同時也將「新床」與「結婚殿堂」在不重覆「婚」字的情況下重覆使用「我們的」來呈現「二合一」(dyad) 或「共享」(shared) 的概念。
在第十四行的翻譯,原文的 “parents” 原本就沒有特別指明到底是誰的父母,但是版本一的「父母」稍嫌單薄,版本二的「雙方父母」又嫌過度詮釋。動詞 “grudge” 雖然也可以表達「怨恨」,但是在這裡「父母」還沒有到「怨恨」的地步,版本二的「反對」有翻出意思來,但版本三的「吝惜」更為傳神。再來的 “and you” 是 “and you grudge, too” 的縮寫,所以中文只有翻出「而你」是不清楚語意的,但若如版本二直接略過沒有翻出來就忽略了「你」的「拒絕」之意。
第十五行應該算是不容易理解與翻譯的一行:版本一翻成「在這些活生生的噴氣牆中」是誤翻了 “jet” (黑色的玉),「活生生的牆」是逐字翻譯;相較起來,版本二翻成「生命之牆」是不錯的翻譯,這部分在版本三被忽略掉了;但是版本二的「黑色的」比較像是翻譯 “black” 而已,未將「寶玉」的部分給翻譯出來,畢竟說話者要強調的是在跳蚤的體內有「愛情的結晶」,兩個人的血已經化為「黑玉」。
第十六行的 “use” 在英文裡的解釋是 “habit”,所以不應該翻成「使用」,但是翻成「你習慣了殺死我」恐怕仍是令人摸不著頭緒,翻成「習慣上妳將誓殺我才甘心」也還是不夠,這句話依我現在的角度來看,應該是翻成「雖然按照慣例來說,你應該會想要殺掉我才甘心」會比較清楚。
第十七行,版本一的「不要讓那次自殺增加」也是因為原文句子的結構誤譯了。版本二算是翻譯得不錯,版本三傳達出原文的斷句處,更增加了說話者在這句話的語氣。
第十八行的翻譯版本一又是逐字翻譯,「三罪殺三」令人啼笑皆非;版本二做了一個詮釋,將「三」的概念翻出來,變成「自殺」、「褻瀆神靈」和「殺害」的「三重罪過」,所以在 “three sins” 的方面解釋得很清楚,但是卻略過了 “killing three” 的翻譯;這也是在版本三將「殺害了三個生命」給翻譯出來的目的。
在詩的第一節與第二節之間,聽詩人 (the addressee; the auditor; the listener) 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做了動作:她試圖殺死那隻跳蚤!所以在第二節一開始,說話者忍不住驚呼。到了第二節到第三節之間,聽詩人又做了動作:這次她真的殺死了那隻跳蚤!目的當然是要阻止說話者繼續「推論」下去,但說話者顯然不甘示弱,不過也應該十分訝異聽詩人的動作,因此版本三在第十九行一開始加入「唉呀」是極為恰當的語助詞,也同時取代了後面的「突然」之意 (與翻譯)。原詩行首的 “Cruel and sudden” 翻成「殘酷而突然」應該算是中規中矩的翻譯,但是卻完全沒有說話者驚訝惋惜的語氣。行尾的 “since” 翻成「從那以後」和「從那時起」都造成了中文的語意不清,版本三延續前面的翻譯,翻成「你這樣可不是」算是翻得既通順又達意。
第二十行版本一和版本二都翻得不錯,但「無辜的鮮血」似乎要比「無辜者的血」要通順,雖然可能比較詞不達意。版本三為了要協韻 (雖然韻也沒有押得很準確),在字序上做了一些調整,但也和前一句承接得很好。
第二十一行的翻譯中,版本一要比版本二通順,「怎麼能有罪」稍嫌拗口。版本三依然是為了協韻所以加了一個「孽」,但也呼應了中文中的「冤孽」之意涵。
第二十二行,版本一將 “drop” 翻成「那一滴水」是沒有顧及上下文的翻譯;版本二翻的「從你那裡吸的那滴血液」也是稍嫌拗口,而且和前一句合起來看,中文的意義就有點模糊不清了。
第二十三行的 “triumph” 翻成「勝利」在中文的語意不符,應該是翻成「得意洋洋」。第二十四行的 “find” 翻成「發現」是直譯;版本二的「[你] 現在並不比你自己或我弱」意思與原詩不同,應該是「你」和「我」都不比原來虛弱。(註九)
在第二十五行,版本一的「這是真的」比起版本二的「是的,這是真的」簡潔有力但中文上句子感覺未完成,版本三的「這的確是事實」就補足了這樣的遺憾。再來,版本一的「然後了解錯誤的恐懼是怎樣的」是逐字翻譯,版本二的「那麼學會如何消除虛假的恐懼吧」中 “learn” 翻成 「學會」不如版本一的「了解」比較接近原詩的意義,“false” 翻成「虛假的」也不如版本一的「錯誤的」,「消除…恐懼」則不如版本三的「不要畏懼」來得直白。
版本一在倒數第二行的 “Just so much honor” 翻成「如此多的榮譽」是直譯,中文語意不合;最後一行的 “waste” 翻成「浪費」也是語意有所偏差。最後兩行的翻譯也算是這首詩說話者最終也最絕妙的翻轉,因此也屬最難詮釋與翻譯的。版本一因為是逐字翻譯,所以意思就改變了:首先,跳蚤的死並未奪走聽詩人的生命;其次,「這只跳蚤的死奪走了你的生命」也不會是「浪費」「如此多的榮譽」的原因。版本二在中文的語意上尚稱通順,但是卻非原詩的意義:第一,“honor” 翻成「榮譽」在這首詩顯得格格不入;接著,「你所保留的『榮譽』」確實終究會「耗盡你的生命」,這樣的說法的確是行得通,但是「這只跳蚤的死亡」並不會「一樣耗盡你的生命」。的確,在十七世紀當時,有一種說法是男女發生關係時就如「死亡」一般,但是這種說法要強調的是「死而復生」,或者如鳳凰般「浴火重生」的狀況,因為這樣的「死亡」是延續生命的方式,所以,「奪走生命」或「耗盡生命」只有涵蓋部分的比喻;如果跳蚤的死亡如同發生性關係的「死亡」,那麼就表示這個比喻中的「死亡」是如跳蚤之死永遠無法回復,說話者也就失去了他的立場說服聽詩人了。從說話者的角度來看,他要贊同聽詩人認為跳蚤的死亡是微不足道的,也就是這個「微不足道」讓他能振振有詞,強調與他發生關係是有正面意義的:正因為「失去名節」如同跳蚤的死一樣沒什麼值得在意的,所以說話者想要說服聽詩人不要再堅持無謂的名節操守 (“honor”),而是擺脫羈絆和他在一起就對了。
最後,我要談一下倒數第二行 “yield” 這個字的翻譯。這個字意思上就是「讓步」或「停止拒絕」的意思,版本一和版本二都翻成「屈服」,乍讀之下似乎並無不妥,但是說話者不用像 “surrender” 這樣強烈的字眼,避免他是強勢者或侵略者的意象,翻譯時就不應該用「屈服」來表達他的企圖。版本三的「委身」一方面包含原有的意義,另一方面也委婉地傳達說話者的用意,無疑是比較貼切的翻譯。
整體來說,版本一確實就是 Google Translate 的標準作風,一概直接翻譯,但是偶而也能在一些地方保留原文的意思;版本二也的確發揮了生成的 (generative)、預訓練的 (pre-training) 轉換者 (transformer) 特性,ChatGPT 顯然是從資料庫裡能夠蒐集的版本加以彙整挑選然後生成一篇翻譯;版本三完成於這些軟體或工具被使用之前,翻譯者 (也就是學生時期的我) 就是翻字典,作筆記,訂立一些想要達到的原則,再將作品做語意及流暢度的修改或修飾。這也是本文選擇這三個翻譯版本的目的,要呈現出在機器或人工智慧直接影響翻譯之前,一個翻譯者能夠做到的一些不同的地方。當然我還是給第三個版本比較高的評價,一來沒有和其他翻譯名家做比較,二來目前 Google Translate 和 ChatGPT 能做的畢竟還有待改進,所以個人土法煉鋼的翻譯還是有其優勢。
但是,以後呢?等到 ChatGPT 發展到某一個階段,除了資料庫變大,轉換的功能也會非常強大,而 Google 也不會坐以待斃的等 ChatGPT 取代掉搜尋引擎或網路使用者的市場,未來必然也會發展出可以與之較勁的 AI 應用程式,那麼屆時還在書桌前咬文嚼字的翻譯者還有「用」嗎?即使撇開 AI 不談,從全球化趨勢以來,越來越多的人投入翻譯,已經讓各種翻譯版本不斷推陳出新,更何況 AI 的應用程式更是極度加速這樣的發展。我的建議是,如果能夠自己先「裸翻」就先試試看,畢竟,現在要能夠不依賴其他資訊已經太難了,但是,能儘可能地保有自己獨特的「聲音」與風格就應該盡力去做,而這也是可以比別人的版本或者 AI 產生的版本更優質的機會。不過,因為現在取得資料或者請 AI 翻譯太方便了,所以可以將蒐集到的版本與自己翻譯的版本做比較,這樣就能夠改善精進自己的版本,也是一個學習批判的好機會。只要在考試、比賽或者應徵工作還有翻譯這個項目,自己會自行翻譯還是必要的。(註十)
如果不用臨場翻譯,也覺得自行翻譯太耗時耗力,想要更有效率的完成翻譯,那麼我建議目前可以使用 Google Translate 做初步的翻譯,但絕對不能以這個版本作為最終版本;然後再使用 ChatGPT 或者其他應用程式產出不同的版本,在做比較之後調整其中一個自己覺得比較通順的版本。最重要的還是要有「自己」的翻譯,所以,可以在修改的過程中設定一些自己的需求,也可以使用 ChatGPT 依自己的需求來修改已經產生的版本,但是最終版一定要是自己「審定校閱」過的,而要達到這個目標的前提仍然是:熟讀文本,產生自己的詮釋。要先有所本,才能有發展的方向。如果連原文都沒有讀過就讓機器翻譯,那麼修改的只是機器或別人的版本,尤其遇到像〈跳蚤〉一詩的最後兩行翻譯,很可能就有不知所云或者詞不達意的成品產生。
翻譯的確不容易,尤其是翻譯詩這樣的文類。單德興老師曾提過,在創作時要兼顧「音 (sound) 與義 (sense)」,「『割愛』、『委屈』之嘆實屬人之常情」。(註十一) 雖然要傳神的翻譯一首詩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但是既然目前的觀念認為翻譯是一種創作,只要秉持開放自由的態度,切記保有個人的風格,在當前這麼多輔助的工具之下,應該會有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不斷產出。希望本文藉著對一首詩的翻譯,能讓其他對翻譯有興趣的作者有所參照,如果因此讓 AI 更為老練的話,也未嘗不是美事一樁。
註釋:
註一:見單德興,222頁。
註二:“the author is dead” (Barthes 142-48)。
註三:如果要定位鄧約翰 (1572-1631) 為所謂的形上派詩人 (a Metaphysical poet),其實是後來加諸於他的名詞。這個名詞是由 Samuel Johnson (1709-1784) 創造出來的,但是 Johnson 其實是要貶抑鄧約翰以及其他和他文風相近的一些詩人,認為他們太過於重視文字的堆砌與雕琢。Johnson的看法當然是呼應了新古典時期講求文字精簡清楚的主流,與 John Dryden (1631-1700) 的看法一致。歷經十八及十九世紀,鄧約翰的詩評價都不高,要不是到了二十世紀後 T. S. Eliot (1888-1965) 重新詮釋了形上詩派 (the Metaphysical school) 的重要性,鄧約翰的詩恐怕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就很難翻身了。但是,這些歷史背景其實是後人對他的一種詮釋,不論是褒或是貶,並不會影響鄧約翰創作時的一些想法;也就是說,鄧約翰從不會為了開創形上詩派而寫詩,他從來也沒有討論過 “metaphysical” 這個字的定義或用法,所以從我們對於 “metaphysical” 的理解來詮釋他的詩其實是本末倒置,節外生枝的一種作法。
註四:原詩引自Norton Critical Edition系列中的 John Donne’s Poetry。
註五:可以試著以一個中文字對應一個音節的方式翻譯,但是這樣的翻法可能在譯文上很難閱讀。也可以試試用平仄來翻譯英文的輕重音,但效果也是一樣會很拗口。
註六:我曾要求 Skype 上的 Bing 依照原文的韻腳做翻譯,但是 Bing 很客氣地回答我說它無法做到。我也曾要求 ChatGPT 將這首詩翻成中文詩有押韻的形式,結果它翻成每一行都是七個字,押韻也有點奇特,並且翻譯之後還說明它已經儘可能地翻譯出原詩的情感和主題,但是並不完美。然後我也再請 ChatGPT 將這首七言詩改白話一點,它又產出另一篇譯文。之後只要我再加一些條件,它就持續產出新的版本。因為本文要著重在如何更適切的翻譯這首詩,所以就不在此討論這幾個充滿驚奇與令人訝異的版本。
註七:大學時期我對於「妳」和「她」的用法有點執著,現在我會使用「你」而不是「妳」,因為英文的 “you” 本來就無性別,且這個時代我們也不會再去刻意區分性別,加上我後來也認為中文裡的「妳」是多餘的發明。
註八:現在看起來,我會考慮翻成「在這只跳蚤身上」,這裡的「只」同「隻」。
註九:這句話原詩的字面意思是兩人都不會因為少了一滴血而身體變得虛弱,但在鄧約翰的時代,醫學上的觀點是:男女發生性關係就是兩個人的血混在一起,所以才會繁殖。因此這裡是反推:因為兩個人都沒有變得虛弱,表示兩個人並未發生關係。
註十:我個人曾經在申請教職的時候,遇到過需要臨場完成一篇翻譯的經驗。如果現在的學生都已經倚賴 AI 幫忙,那麼到了要臨場發揮時,可能就會無從下筆。
註十一:見單德興,221頁。
參考書目:
Barthes, Roland. Image-Music-Text. Translated by Stephen Heath, The Noonday Press, 1977.
Donne, John. “The Flea.” John Donne’s Poetry, edited by Donald R. Dickson, A Norton Critical Edition, W. W. Norton, 2007. 頁98。
單德興。〈譯詩—不可能的藝術?〉。《翻譯與評介》,書林,2016,頁2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