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涵秀(台灣文化學系助理教授)
近日新聞頻傳臺灣菸酒公司將於今年(2017)停止收購菸草,臺灣各地僅存的菸葉種植地區,紛紛進行最後一次的採收工作,意味著臺灣的菸草種植即將進入尾聲。菸品一向是臺灣菸酒產品銷售的大宗,臺灣菸酒公司也持續生產著香煙,在臺灣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開放市場,進口菸草及香煙的比例逐漸增加,加上當代的禁菸與反菸運動,菸草消失在臺灣的農業地景中,似乎也非意料之外的事。
類似的情形也發生在世界各地的菸草種植或香煙生產地區,雖然香煙是危害人類健康極大的兇手之一,但對於生產區或種植區來說,菸草除了有經濟上的價值外,同時具有歷史文化的意義甚至是情感上的依附。從這個觀點出發,世界各地出現將菸業/菸草相關的歷史、文物或遺跡轉化成為文化資產進行保存、再現、詮釋與觀光發展。而現今文化資產保存的意識越來越濃厚,相關的保存正義及故事該如何述說等議題也顯現得更加複雜與棘手。
菸草產業相關的歷史保存以不同的面貌呈現,多集中在幾種形式上:成立博物館、大型建物的保存再利用,像是倉庫或菸廠、烤菸室、菸樓;因為菸草的危險性及負面形象,保存菸業相關文化資產經常面臨各界的挑戰,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保存或紀念對人類有害的作物是否具有正當性?是否有意義?甚至被質疑是變相的鼓勵大眾吸菸。美國俄亥俄州1988年開放的菸草博物館就在民眾的質疑下,館員於2013年投書媒體說明博物館的社會責任不是在推廣或鼓勵大家吸菸,而是保存地方的歷史與產業發展過程(註一);無獨有偶,一個位於荷蘭北部的菸草博物館,自1950年代開館以來,在輿論壓力下最終面臨關門的命運,博物館的擁有者英美菸草公司荷蘭在地子公司Theodorus Niemeyer的聲明呈現出菸草保存在當代的矛盾性:吸菸已過時且不符合社會期待,展示香煙、雪茄及其他吸菸相關的器具與文物已不為社會所接受(註二),所以菸草博物館決定關閉。
在臺灣,南部是菸草種植大鎮,屏東也是臺灣三座菸廠其至中一座座落的地方,屏東酒廠與菸廠相鄰,屏東酒廠自2001起轉型成為觀光工廠,並於2009年悄悄在廠區內成立一個菸文物館(圖1),除了展出菸業發展歷史、生產過程以及相關器具文物外,更保存展示五六零年代協助臺灣建立外交關係的邦交菸(圖2),以及現已轉型為松山文化創意園區的前臺灣總督府專賣局松山菸草工場的打卡鐘就陳列在文物館入口處。該館為臺灣唯一以菸為主題之文物館(其他各地的館舍菸業僅為部分展示),但自成立以來,因社會觀感問題鮮少被公開宣傳過。
希臘北部的港口城市Kavala,在十九世紀時因其位於港口的極優地理位置成為進出口菸葉的大城市,菸草交易的熱絡引入了許多菸商前來,地方經濟因菸業而繁盛,但1929年發生的全球經濟大蕭條使Kavala的菸草產業隨之沒落,菸草倉庫頹圮在街區中,2003年地方政府成立菸業博物館紀念當地興盛一時的菸草產業。Kavala視其菸草博物館為地方一大特色與榮耀,尤其是在保存菸草產業相關的科技史(工具及技術)方面,如同國立雅典理工大學的菸業科技史學者Maria Rentetzi說:「參觀者在博物館內會看到許多在其他地方像是美國的博物館很難見到的機器與物件,因為那邊有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對於菸草的負面態度宣傳著。」(註三)(圖三、四、五)
另一方面,古巴的Viñales Valley在1999年被聯合國科教文組織指定為世界遺產中的文化景觀,其擁有特殊的喀斯特地形,山谷裡座落了許多石灰岩小丘,地理環境型塑了當地的人文景觀,其一就是傳統的菸草種植方式一直沿用至現在,不同族群為適應環境而發展出的多元生存方式表現出自然與人文獨特的鑲嵌地景,被認為具有傑出的普世價值而指定成為世界遺產(註四) ,成為著名的旅遊景點。觀光客讚嘆著那片生產世界高品質菸草的美麗地景和祥和的農村氛圍,卻遺忘了菸草及其產業背後的複雜故事,像是菸草種植所使用的化學肥料與除蟲劑對於環境的影響等,這也是當代菸草文化資產保存與詮釋中難以完整呈現的面向之一。
於2004年開館的上海菸草博物館,是全球最大的菸草博物館,自設立以來屢屢遭受各界的質疑與挑戰,包含展示內容太過於正面,館內還設有煙吧供參觀者品嘗各品牌與口味的香煙,並能在館內的紀念品店中購買菸品,使得該館設立的目的遭受到更多質疑。此外,該館因為展示內容宣揚了抗戰時期菸草相關行業如何投入抵禦外侮的愛國事蹟,在2012年獲得上海市科普教育基地及上海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榮譽,更引起了反菸團體認為有鼓勵青少年接觸菸品的隱憂。
在臺灣除了前述屏東菸文物館外,各地都有規模不等的相關保存行動,像是嘉義竹崎、花蓮鳳林、高雄美濃、彰化田中;有些地方正於進行式中,像是南投的竹山菸草站正進行硬體修復工程;大型菸場修復再利用的則有台北菸工場成為現在的松山文創園區。當菸草歷史轉形成為文化資產,被寄予保存地方文化或是發展觀光的厚望,能永續運作下去的案例卻不多。2011年開園的六堆客家文化園區,自屏東高樹鄉拆解了一棟菸農捐贈的大阪式菸樓重建於園區內,作為菸樓展示館。展示館周圍設計保留了一塊自然及田園景觀區(圖6),根據園區的研究員表示,規劃概念是源自於生態博物館,藉由菸樓與周圍田園塑造出一個農村地景的印象,並在田園裡種植稻米和菸草。(註五) 因為今年(2017)為臺灣菸酒公司最後一年收購菸草,臺灣的菸草種植即將到了尾聲,六堆客家文化園區自2016年底規劃一系列《傳承菸葉記憶》的教育推廣活動,11月先辦理該系列活動之《種植篇》,由國小學童在資深菸農的指導下播菸種,接著是《菸田除菸花示範教學活動》,邀請菸農至園區的菸草園示範摘除菸花,之後則為《菸葉採收體驗活動》,透過活動體驗和解說,了解菸農彼此間的交工關係、菸草採收過程和夾菸的方法,最後安排《菸葉烘菸分級示範教學活動》,邀請民眾至菸農的菸樓認識菸草的燻烤過程及設備,以及後續的分級打包以及和臺灣菸酒公司交菸的流程。這一系列的活動除了提供實際種植菸草的體驗,創造了當代的菸葉記憶外,透過菸農的現身講述種菸大小事,讓民眾直接的感受到種菸過程中的辛苦。
六堆客家文化園區的教育推廣活動透過菸農現身說法,對於園區菸樓展示館內部展示的不完整性提供了某些面向的補強,跨越了長久以來菸業文化資產詮釋過於聚焦在菸草歷史文化上的不平衡。菸草的爭議性經常為當代社會挑起敏感神經,各地館舍或相關展覽詮釋中,菸農在菸業中的辛勞相對之下較少被關注,更遑論支撐起臺灣菸業發展的專賣/公賣制度與菸農之間的權力與情感的糾葛會在其中被揭露,以及菸草對於環境生態或者是吸菸者及種植者的身體危害等議題在文化資產保存中的呈現。
某些菸草種植地區的菸業興盛,而某些地方則逐漸衰敗與全球化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以臺灣來說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的市場開放以及全球的反菸運動,使得臺灣的菸業沒落,逐漸被轉型成為文化資產,全球各地方的菸業歷史保存行動一方面將產業性的地方感轉化為歷史文化性的地方感;另一方面也期望能帶動地方觀光發展。文化資產的建構過程本身就是複雜且多變的,當菸草的危險性鑲嵌在紀念、慶祝或保存的脈絡中,菸草的故事該如何被述說就愈富爭議性,尤其當其進一步牽涉到當代地方的經濟復甦、歷史詮釋、遺產旅遊和文化資產保存的社會責任時,更是加深了文化資產化的菸草/菸業的矛盾性與當代社會之間的緊張關係。
註釋
註一:Tobacco Museum needs help, The News Democrat, Apr 15th, 2013
註二:Radio Netherlands Worldwide, 2010
註三:Rentetzi, M. 2009, “The tobacco museum of the city of Kavala”, Technology and Culture, 50(3), 649-657.
註四:傑出的普世價值(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是世界遺產中最主要的認定條件。
註五:園區研究員,2011年5月筆者口訪。
作者介紹
陳涵秀,目前任教於國立東華大學臺灣文化學系,英國威爾斯Aberystwyth University人文地理博士,英國萊斯特大學博物館學碩士,自國中時期一頭栽進文化資產的世界中,曾於國立臺灣博物館工作,長期投入地方文史導覽工作,研究興趣包括記憶與地景、當代文化資產詮釋、博物館與地方再造,博士研究聚焦在菸草文化資產,長期關注世界各地菸葉歷史保存的現象與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