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參加這個葬禮是你我的幸福

何若瑜 華文文學系學士

    「後來那淡淡的芬芳成為了我長大後最愛聞的氣味,同時也是最令我傷懷的味道。就像生命裡所有的甜蜜和酸楚總是結伴而行,疼痛總是四處追逐著歡樂,片刻也不願分開。」(註一)

那既是頭又是尾,那是難分難別的——既是頭又是尾,既是幸又是不幸。你從哪一頭說起,都是彼此銜接無間。哪一頭都是你精神的重荷。……哪一頭都足夠你取悅一輩子。」(註二)

  上頭兩段文字分別來自馬良和郭松棻,它們都表達了「痛苦與愉悅是無法分割的一體兩面」的觀點。我相信它,因為它符合我的經驗。每一個無法言說的傷口都正緩緩地滲出甜蜜腐汁,每一顆晶瑩剔透的糖果直視中心都藏著一只靜止的昆蟲。儘管有時我也懷疑,是這個概念先存在並逼迫記憶重新運作,反過來顛覆苦難(或者曲解歡愉),支撐我生還。

  2021 年六月得知獲得科技部 110 年度大專生研究計畫獎助後(註三),繃緊上大學三年來的一線應聲斷裂,我陷入了生命最幽深的哀傷。必須直面、剖析自我的每一個橫切面,在夏夜暗無止境的憂鬱裡,只有通過那樣極致的放逐,得以做為重生的甬道,只許成功否則死亡,如履薄冰。

  七八月台北悶死人的苦陽,柔靜而無星的夜路上,嚴重的失眠因子蟄伏在我枕畔。睡不著,無論如何都睡不著,身體倒疲憊得希望闔上眼就能永眠直到肉身腐爛,我乾脆夜夜出門尋找死亡的恐懼以及隨之而來、生的澄明,在內湖每一條大路小巷的盤根錯節上留下我一步步足行。

  我任寂寞奔馳無聲且不見前路的夜裡。

  一個晴朗而泛著金黃色陽光的午後,我躺在汐止舊家二樓,爸媽房間的木質地板上。

  我清楚那是四歲左右,也確信那是禮拜天。我第一個明確的記憶,生命後來種種都跟在它身後,或許在四歲的這天以前我都還不能算是真正地活著。那日我與世界確立了關係,世界靜靜地邀請我躺下,向我揭露了它超越物質的另一面。

  光線刺入淺淺的睡眠,午睡被西下的夕陽打斷,我隻身一人在房間裡。睜開眼後不願起身,舒服地繼續躺在地板上。片刻後,我就看見了。光從窗戶灑落,整個房間都暈染上夕陽那類迷惑人心而詭譎的顏色,空氣裡的灰塵兀自漂浮著,一線線一粒粒,悠悠哉地向上向下。原本看似空無的空間裡,因為灰塵和陽光的摩挲,而變得熠熠閃閃。神聖得像是幻覺。

  隱微抽象的事物彼此相逢而變得如此具體、如此震撼。小小的我為美麗感到驚奇,並且困惑。我隱約地知道,將來的生命裡肯定有什麼是很難的。地板冰冰涼涼,為了美麗而害怕起來。世界用一種不經意的方式第一次向我招招手,一股天然的憂傷自那時起嵌入了我的生命,它不斷尋找著同類的蹤跡。

  一年年成長,世界偶時向我展示它的魔法,這類魔幻時刻從不過問我的意願,不期然地現身轉瞬又消失。每當風吹動落葉掃掠石子地擦出沙沙聲響,或者夜鷺盤旋在都市夜霧之上啼鳴,我進入那全神貫注的精神世界,一陣暈眩的抬昇包圍我,我也成為空氣裡漂浮的灰塵之一,柔和的歡愉裡一陣尖銳的憂傷刺向心殼,感受生命之河平緩地流動。

  童年未知的難題成為眼前的選擇,或許是我忙於競爭,或許是我被關係定型,或許是我亟欲「成為什麼」的渴望逐漸蒙蔽雙眼。不確定從什麼時候開始,世界不再召喚我。越是走入人世、走入常俗、走入他人對我的期待之中,那精神的世界就離得我越遠,而我也只好棄絕了它。奔向現實與生活,在幸福構築成的象牙塔中,甘願凝固、任由麻木。

  人文學科理論知識的生產或再生產,必須建構在個人生命真實直接的體會之上。初到大學,懵懂地接受教育、接觸文學研究領域,就確定我痛恨那類知識貴族的生冷矯作。誠實自然會為創作或研究帶來深度,我一向告誡自己,以他人為警惕,不做無機質的重複拼貼剪接。然而我也逃不過,就和許多對研究抱有熱忱的年輕人一樣,隨時間拉長,越多細碎的詮釋角度進入視野,我卻越發受困。熱忱逐漸被消磨,迷失在學術的產製中,我開始不自覺地虛假挪用理論,模仿學者的窠臼腔調。嚼食他人知識結晶的殘渣,灰濁的瞳孔支支吾吾地搬弄幾個抽象而深奧的詞彙,空洞的高談因為過於曖昧而不可能出錯,成為我所厭惡的樣子,失去真誠的觀照。

  是的,我選擇了胡淑雯作為研究對象,是因為我們沿著相似的理路伏索人生在世的挑戰。是的,勞動階級的父母將我們推入界線另一端的世界,我們同樣以「奸細」的目光掃略女孩潔白的腳踝,跨越十多年,在同一所校園裡忿忿地做一隻北妖。是的,我們對自身有相似的羞愧,我們對社會有一樣的關切,性別的、階級的、族群的。有時我感到,我和胡淑雯的身世過於相近(到底是散文還是小說?讀者對作者難掩虛構的衝動提出質問),無論我如何意圖將生命裡微小卻重大的事件訴說出來,都有涉及抄襲的嫌疑。胡淑雯已經替我說得很詳盡了——說得太詳盡,寫得太好,以至於我每每嘗試寫下我的經驗,到最後都只能愧然低頭停筆不動。是的,我們同樣追求平反記憶、追求正義,這些是我掏空個人歷史種種血淚最真誠的關注。

  是的,是的,是的,這些我有做到,然而另一方面,在陰性書寫及賤斥的論述中我無比心虛。撰寫研究計畫書時,有個聲音不停告訴我:這是不對的。不由得想起楊德昌《海灘的一天》台詞裡那句雋永的叩問:「如果我都沒有辦法告訴自己,生命是有把握的幸福,我怎麼可以對另外一個生命說,只要你來,我就可以給你幸福,這是不負責任的,你說對不對?」如果我不能體驗西蘇狂熱論述的陰性書寫,女性的身體究竟蘊藏怎樣瀰漫、爆發、混沌、顛覆的能量;如果我未曾經歷克莉斯蒂娃賤斥說裡愛恨並存的「母性空間」,或者主體屢屢遭受冒犯與褻瀆進而得到救贖的過程;如果對女性主義文學理論沒有基於真實的吸納和理解,我又怎麼能信誓旦旦地做出任何研究,說明胡淑雯和陰性書寫的關係?

  一種強烈的慾望驅使我與超越自身經驗外更大的集體相連,我得走出書堆去感受,以我之身軀為階梯。在成為一個研究者以前,首先活成一個人。

  胡淑雯長篇小說《太陽的血是黑色的》,書名取自故事裡一個精神異常的瞎子說出來的瘋話。她接受精神病患的語言,抹除正常與異常對立的界線,翻轉敘事為邊緣的群體平反。直到親身經歷同樣的內在整修,對這書名竟升起莫大的敬意與感激,我多希望我這些囈語能被任何人相信。

  憂鬱隨清晨悄悄降臨時,並不是它主動攻擊,而是我的心自主投降。它終於自覺兩者根本上的牴觸:安穩守成的生活想像將使思想停滯,而我年輕固執的生命暫時無法放棄對意義的探索。憂鬱進駐我的眼眸,目光所及只有傷害,成長必然的痛楚、關係帶來的醜陋、月球的陰暗面、被拒斥的恐懼,以及更多不實際存在、無法以言語敘明的囿困。所有世間的殘酷與暴烈全然攤開在我面前,啃蝕所剩無幾的睡眠,逼迫我直視傷害。

  深吸一口氣,潛入密不透風的幽暗,沒過我的頭頂。意所未料的是,由於死亡的慾望不斷逼近,我的肉身前所未有地具體起來。存在主義的信念或海德格的向死而生,不再只是紙上我能理解並受吸引的概念,而是真實強烈面臨的課題。死亡在那端永恆地矗立,幾乎是我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卻因此獲得自由——拿這些不成眠的日子交換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拋卻成見、果敢跨越美感的樊籬。焚起線香,即使在夏日正午光亮白晝下也昏暗如密雲罩天的房間裡,字句失效,只有感官絢爛的撫觸能寬慰。

  死亡在那端,我在這端。肉身尚運作著,電流疾穿無數細胞,化學物質流動,能擁有意識和感覺也全是這副軀殼所賦予的。在那瘋狂撕裂的自棄中,我反而看見一切美麗,臣服於宇宙和生命。此次世界不再只是神秘地晃眼而過,我直接浸潤於它甜蜜的波瀾,還得到了新的能力:經常感知到神諭。吳明益在《苦雨之地》裡最讓我深深著迷的那兩句:「為什麼不是暗示呢?這世間萬物都是暗示,只是我們讀不讀的懂而已。」「暗示具有雙重性。」帶有神祕學的意味,我開始跟隨身體的直覺,當一陣靈光穿透我,從頭頂到腳底,厚重的心殼發軟,周身滾燙,視線凝聚而收斂,我珍藏世界向我發出的訊號。

  最快樂的那天,在海邊一座山上的墓園裡,樹葉都聞得到風的鹹苦。我們坐在那一下午,看著一隻虎頭蜂將整群蜜蜂吃得一點不剩。蜜蜂緊緊包圍彼此盡可能蜷縮成一團,虎頭蜂精準無情地一口一口攫取,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拍翅揚起的氣流。殘忍發生時我感到平靜而安全,此時收音機裡剛好播著中國樂團聲音玩具的〈最美妙的旅行〉,主唱吟喃著:「能參加這個葬禮是你我的幸福。」世界如此寬闊,可一切未知早已預示,那痛苦和愉悅緊緊糾結深入彼此,萬物擁有的對立和雙重性確保我在任何一端都能彼此驗證,那裡將是全有與全無。所有發生在我身上令我困惑進而受苦的都已完成,因果牽尋,在未來或過去給出一個釋然的答案。這終究是屬於我一個人自嚐的愛痛,以血肉之軀構建成的長城裡沒有其他人能聽得見我的吶喊。

  為了自身的存在任憑迷失,當我的經驗正如克莉斯蒂娃所述地那樣昇華,我知道我可以開始寫了。

  在擁有前,我首先感受到的總是失去。不管我怎麼試圖抓住它存在的痕跡,比如寫這篇文章回想並闡述那年夏夜的憂鬱,它都注定像要消逝那般,背向我倉皇逃離。正如 Robert Christgau 形容爵士樂,「創造一些事物,再讓它們流逝,就是爵士樂的精隨以及它所承諾給人們的東西。」(註四)它那麼倔強而決絕地離開,無法辨認、說也說不清。

  如今看來(當我從麻木到覺醒再回到麻木),當時對我而言極致的放逐無非是瞎耗時間,可不知怎麼發生的,那段絕望的低谷中,關乎存亡才看得見的狂喜幾乎重創我的思想結構。那美麗的啟發雖然愈來愈遠,卻永恆地留佇下來,從放逐回歸後的麻木不會再一樣了。在穿行於上下班人潮的普通生活中,有陣心跳忽明忽暗地搏動,提醒我不能忘卻生命裡最重要的呼吸。

人的成長,或信仰的形成,大抵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篇後記幾乎只屬於我個人生命,卻依舊頑固奢望能取得他人片刻的理解與認同,不求激起評論或關注,只是做為掏翻自我的綿綿絮語之一,期望至少能給日後的自己一個回望時的經緯地標。

  至今仍深深感謝經歷的所有混沌,我如在羊水中,拼命汲取滋養。


註解

  • 註一:馬良(2012)。坦白書。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
  • 註二:郭松棻(2002)。奔跑的母親。台北:麥田出版社。
  • 註三:〈畸零者的邊緣顛逆──胡淑雯小說中的陰性書寫與賤斥〉,獲 110 年度科技部(現國科會)大專生研究計畫補助,計畫編號 110-2813-C-259-029-H。本文著力於探討胡淑雯作品中呈現陰性書寫與賤斥理論的內涵與風貌。文本身體的愉悅中,讀者窺見了一種消除傷害的可能:在陰性書寫斷裂、多義、混沌的碰撞能量底下,胡淑雯藉由顛覆敘事的位置,要求讀者重新審視、評估結構規訓的價值,為受壓迫的邊緣群體發聲。
  • 註四:Christgau, Robert. Christgau’s Consumer Guide. The Village Voice (New York). 1986-10-28 [201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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