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楊牧詩獎作品選:〈混淆〉、〈除魅的家屋〉、〈超鹹食主義〉─ 張詩勤

張詩勤(第四屆楊牧詩獎得主、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

〈混淆〉 

你左邊的手

硬的與軟的皮膚,冰的血肉

熱的指甲刮傷我
 

我們曾有相同的後髮

往後一摸,紛紛掉落的頭顱

興奮萬分就拆散、撕開整個幕

往前衝卻一瞬間黑暗的鼓
 

懷疑蒸發,從破掉的繭爬

所有曾經得到的握在手心碰撞

用力,用力碰撞,用力滑

我聞到你香氣濃厚遙遠通過

遠遠我距離我
 

想要的不是你如今才清楚

可是靈體已驅。降靈會的細節一字一字

記載在空氣裡椅子說的話

全都吞了進去
 

與右手弄錯的左手

情慾與憤怒,榮譽與輸

如今已經清楚,但你還在沒停止說服

我曾經的說服破衣般垂掛一陣

掉下衣架
 

我不穿那衣服但更加用力

那些距離我開槍打壞,千萬真摯

也許還是錯了我的手

厚與薄,靜或吵
 

如今才清楚,我是用你創造

鏡子轉身送我

怎樣好,怎樣映照 

〈除魅的家屋〉

「這世上,存在沒有鬼魂的房子嗎?」

就算堵住所有隙縫

流進來的氧氣還是太多
 

房間裡,接近報廢的熱水瓶

烹煮著「苟活」的電鍋

無分日夜的淡黃光線
 

撕開一絲裂縫伸出手

卻被窗外密集的鬼魂電到

遂緊閉窗門,確保此處的無垢
 

除霉的家務已屆完成

水龍頭湧出豐沛的安靜

只要洗,就能杜絕雜音
 

「這世上,存在沒有鬼魂的人類嗎?」

一定會窒息的

一定要窒息才能被活著
 

被活著與活著的分別是

被活著的結局甜蜜

活著的觀賞甜蜜結局
 

胸口裝設的門有鑰匙嗎

為了隱瞞其中的陰溼

故意忘記開鎖的方式
 

雙耳與雙眼作為傷口

必然要緊緊地關上

才得以痊癒 

〈超鹹食主義〉

鹹食是一片遼闊的荒原

早晨醒來,喉嚨乾渴

傷痕深刻的龜裂土

仰頭喝下飛沙走石

枯澀的首都
 

超鹹食一端上桌,腎就隱隱作痛

烏雲聚合,人們朝天張嘴

鐵鏽味的血雨
 

早晨醒來,身體扭成繩結

擠不出半滴水

紛紛鹽粒黏在腳底板上

打開衣櫃,濃稠醬料倒出
 

就投入死鹹之井

醃漬途中的尖銳聲音

踏出房間門框崩解

沙粒打中眼睛,仍注視下去
 

超鹹食的風景

超閒與超時的工地

一轉身未及拍照便坍塌的礦坑

走不到那裡,就遠遠憎恨

看不到的東西,不如先絞殺

久握手心的鑰匙又鹹又熱

插入喉嚨打開鎖
 

插入一點也不鹹的身體當中

用力轉動

《除魅的家屋》創作自述 

1

                尚未被言語規定之處,或慾望或隱疾,經常被誤解、被以為是一種虛無。那種誤解就像是恐怖電影裡主角明明就真實地撞鬼,旁人卻把他押解到精神病院一樣。他們理解的只停在單薄的表層,而無法伸至底下燦爛污濁的許多許多。如果他們願意正視問題,或許就能得到相應的答案。但他們在還沒看到問題時就已經寫好了答案。於是,我只能被迫展開孤獨一人的除魅。那是即使失敗,也必須一再重複的除魅。我收編鬼魅,鬼魅也收編我。出鬼與除魅對我來說是一體的兩面。

                《出鬼》以後的我(才)把詩變成了問題。問題勾連出更多問題。沒釣到魚卻釣到魚罐頭,空罐頭勾連著吸管塑膠袋保麗龍寶特瓶,最後拉上來一具屍體。屍體赫然是我的臉。原來降靈會降的是自己,除靈儀式除的也是自己。在《除魅的家屋》裡,我一直想試著去彌補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的裂縫。但最後能做的卻只是描述那個裂縫,凝視著,哀悼著。可是,光是能夠把它描述出來,而不再只是一味拉大那個裂縫,對我來說就已經是一種成果。或許在某方面來說那已是除魅的意義。 

2

                恐怖電影最難看的部分總在後半開始除靈的階段。對我而言,前半段把人嚇得半死的部分才是精華。但是已投射在主角身上的我還是會祈禱除靈成功。通常是這樣:除靈完成,一切恢復正常——電影結束前一秒鬼魂又再一次反撲。不懂這種公式的人一定會想:那幹嘛還要除靈?反正最後都是沒救。但就是必須有那個階段,就是必須有。

                而我明知道沒用,也還是會一再進行那個階段。也就是在出鬼之後,默默回歸正軌,而且比別人還更循規蹈矩。在十三歲讀到席慕蓉「一直在努力做個循規蹈矩的人。一直在努力做個不願意循規蹈矩的人。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時,我就隱隱感覺到那也將會是我的全部生活。

                將來就這樣鋪展開來。我發現生活之所以變成這樣,並不是選擇的結果。也就是當我努力認真乖巧的時候一定會失敗,我信仰的規則與道理總是背叛我;當我覺得算了那我開始離經叛道吧,就又會再一次遇到失敗,最後繞了一大圈回到原點。我終於理解「詩是一種生活方式」和「詩是一種對抗生活的方式」是如何並存不悖。詩既帶我出走,也帶我歸返。

                恐怖電影的除靈時刻,經常也是解謎的時刻。「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我開始意識到不論是我的研究或創作,其實都是想要解答這個問題。都是想要透過更多問題,來探索這核心的問題,而我為什麼想知道呢?知道了真的會改變什麼嗎?或許會,或許是徒勞無功。但就是必須有那樣的過程,就是必須有。 

3

                詩人們大多深刻意識到詩排列起來的樣子,唸起來的聲音。進而被它操縱著,成為傀儡。對我而言,成為傀儡也是必要的,掙脫繩索也是必要的。但前者暫時更必要一些。不能忘記自己是在繩索之下過生活,不能將依賴繩索視為必然。我不是因為舒服才這麼做,而是因為想要學會跳舞才這麼做的。我感謝前人給我能夠用來舞動的方式,直到能夠拋開繩索的那天到來。

                我還感謝許多許多。終究是這個最好與最壞的時代讓我寫詩,讓我在這個奇妙的島嶼上參與各種燦爛。我想用武器刀刃與血肉橫飛所表達的往往是好不容易領悟到的種種難得的溫柔。我感謝眾人的理解,也感謝一切的誤解。這些是最大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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