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工與她的老人

梁莉芳 社會學系 助理教授
尤慧晴 社會學系 學士生
顏晶潔 經濟學系 學士生
謝德星 歷史學系 學士生

「移工與她的老人」:課堂如何成為日常實踐的養分(梁莉芳)

  2007 年,我剛開始進行看護移工研究,那時看護工人數大約是 15 萬人,2021 年 9 月的這時,儘管受到新冠肺炎疫情與國境管制的影響,也還維持在 24 萬人左右。那時候,高齡與老化才剛受到社會關注,現在儼然已經是「國安危機」。教學和研究興趣能夠結合,一直是我的心願,來到鄉村型的東華大學任教後,我更進一步思考在教學與研究上,如何能更接地氣,甚至和在地的社群發展出合作的夥伴關係。

  去年秋天,我和環境學院的顧瑜君老師一起開設垂直整合課程(Vertical and Integrated Program,以下簡稱 VIP)「移工與她的老人」,課程名稱透露著我們企圖帶領學生從互惠、協作與相互依賴的倫理視角,重新理解照顧者(移工)與照顧服務接受者(老人)的關係,而不是新聞媒體和大眾論述經常再現的衝突或對立。修課學生來自人文社會科學院以及原住民學院的不同科系,涵蓋大二到大四。這門課,學生與我從傾聽看護移工和老人的故事及日常需求開始,為我們開啟了許多實踐與行動的可能。

2020年的秋天,我們的第一堂課。

  一期三年的課程,我們剛結束第一年。這門課因為無固定排課、評量彈性,加上教學卓越中心的經費支援,我們嘗試了多元的學習方式與管道,並藉由田野和社區實作發展大學和地方的連結。結合 VIP 課程的精神以及同學們的期待,我們以理論和實作併用作為課程進行的主軸。每兩週一次的定期聚會,我們從認識議題開始,包括了解臺灣的移工政策、看護移工的現況和相關的研究,加入同學在社區實作時需要的工法和技巧,例如:參與觀察和訪談。為了協助同學從不同的切入角度思考移工處境,我們邀請實務工作者分享一線經驗,從移工桌遊、組織工會、立法倡議、媒體經營等等,激發大家對於多元實踐的想像。此外,課程團隊藉由經營臉書粉絲頁「移工與她的老人」(歡迎大家按讚和追蹤),透過不同的媒介與平臺,增加大家對於家庭看護移工、老年和長照等議題的了解。同學們輪值書寫的課堂或是講座側記,常被臉書讀者分享,在這網路無遠弗屆的時代,我們一同經驗文字與線上傳播的力量。

  在花蓮工作、生活的移工約有一萬人,其中將近一半是在家庭工作的看護工。學生分享,雖然在日常生活裡常可看見移工的身影,例如:東華周邊的志學街、志安宮廟埕或是花蓮火車站附近,但不要說認識移工朋友,連和他們說上幾句話都很少。這一年,學生帶著課堂分享的田野工作技法和心法,開展在花蓮的移工田野,經過上學期的探索,下學期同學們以小組為單位,發展出與在地社群不同的協作,包括志學活動中心的社區關懷、印尼早餐店的美食文化聚會、豐田踏查尋找移工,以及因為疫情來擾亂,被迫延期的志安宮廟埕影展,主題即「移工與她的老人」。

  這門課因為被歸類為指導性課程,共同授課的顧瑜君老師和我各可獲得一個學分數。說實話,一個學分未能反應我們在這門課所付出的時間、心力和耕耘,不過,這門課帶來的滋養、共學的喜悅和學生的成長,卻又遠遠超過數字的一學分(但我還是希望校方可以考量調整授課學分數)。

  藉由回顧這一年的學習,經濟學系的顏晶潔分享這門課如何改變她對移工的刻板印象,以及認識老年議題。透過走進社區與直接的互動,使來臺灣工作的移工,不再只是官方統計的勞動力大軍,而是真實、有血肉、有故事的人。歷史學系的謝德星來自馬來西亞,在志學活動中心陪伴在地的阿公、阿嬤,分享移工姊姊的故事,大家遇到我時,總會誇獎他親切又有禮貌。社會學系的尤慧晴,對自己的評語是內向、不擅長與人互動,沒想到,臺九線上早餐店裡遇到的大哥,成了她田野的引路人,這門課讓慧晴開始享受田野的滋味。

  至於對於已經不能稱為「教學新手」的我,和學生同行的這一年,我又重新思考教學如何作為媒介,讓在地的社群作為我們重要的夥伴,分享重要的價值,成為相互的養分。

「我們」和「他們」──那些在臺灣工作的異鄉人(顏晶潔)

  外籍移工的身影充斥在我們日常生活的各個地方,無論是離你我最近的花蓮志學街,或是好幾百公里外的臺北車站,但一般人極少願意或有管道與他們溝通、認識他們。

  在過去,我時常於報導上看見關於外籍移工的負面新聞,例如:移工的偷竊行為或是看護工虐待被照顧者的事件等。但很少主動了解,造成這些行為發生背後的根本原因。透過「移工與她的老人」這個課程,我開始主動地認識這個群體,了解他們正面臨的處境。

  在「移工與她的老人」課程中有許多來自不同系所的夥伴,每個夥伴都有著自己不同的觀點,而這門課珍貴的地方,在於大家可以發表自己對這個議題的發現與感受,並且帶動討論。我們透過實地的田野調查、定期的聚會分享和邀請專業講者舉辦講座,重新理解家庭工作、老人照護、性別遷移以及臺灣與東南亞國家之間的關係等議題。

「移工與她的老人」課程定期聚會中的分享與討論。
「移工與她的老人」課程定期聚會中的分享與討論。

  從課程中的學習和觀察中,我了解到即使同樣都是來自外國的在臺工作者,從人們對其的稱呼便可以感受到大眾對待所謂的「外勞」與「老外」的差異。此外,臺灣對於藍領的外籍移工有行業別的限制、國籍別的限制、工作期限,且不能自由轉換雇主。雖然也有很多勞雇關係良好的案例,但家務移工需要從事一年 365 天、一天 24 小時的照護工作,也幾乎無法放假。缺少足夠的社會網絡和支持系統,使他們長期處於脆弱處境當中。

  除了講座內的學習外,透過實地的田野調查與移工們互動,也讓我更貼近他們的日常生活。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參與翰林早餐店的熊姐主辦的開齋節活動。每年的開齋節,熊姐和新住民姊妹們會準備許多美食邀請大家一起來慶祝。這次的活動中,可以感受到新住民和移工之間的情感關係是很緊密的,大家很開心地相聚、聊天,新住民的孩子們也很開心地聚集在一起,和我們的朋友聚會並沒有不同。即使語言上可能會有些困難,但姊姊們還是很熱情地跟我們介紹食物、教我們簡短的印尼話,甚至特別準備了他們的傳統服裝跟我們分享、讓我們體驗。

開齋節慶祝活動中,姊姊與我分享印尼的傳統服裝。
開齋節慶祝活動中,與大家一起共進晚餐。

  對大多數人而言,在臺灣的移工們,就像是陌生的他者,對他們的知曉可能僅限於:「哦,這是一個新文化」。但對他們來說,這段在臺工作的日子,會是生命裡舉足輕重的一部份。在面對新的文化時,我們容易以眼睛所見來詮釋,卻忽略要進一步探究其背後的原因。舉例來說,當我們看到印尼朋友用手抓飯時,會覺得這樣的行為不太衛生,卻忽略了這是他們長期以來的風俗習慣。唯有透過了解不同的文化背景,才能尊重與接納多元文化的存在,所以我們都應該以更開放的態度去認識和了解這些不同的文化,以及這些在臺灣工作的移工們。

我在活動中心的早上(謝德星)

  第二學期的「移工與她的老人」的授課方式比較偏向實作,同學可以選擇參與自己感興趣的組別,並從中瞭解及關注移工相關議題。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志學活動中心小組。志學活動中心小組透過設計活動,讓老人能夠進一步認識,照護他們的看護工的文化,讓雙方有照護關係以外的互動。我想透過直接參與的方式認識志學社區,也能藉此接觸有關移工課題和認識新朋友。

  第一次來到活動中心時,我們小組對環境感到陌生,遲遲不敢進去,但最後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在這負責活動的是一粒麥子基金會,督導向我們介紹文康中心,以及他們所負責的事務。接下來他們介紹陪伴長者來到文康中心的看護工姐姐,分別是 Yadi、Yuri 和 Aren。雖然她們分別來自不同的國家(Yadi 和 Yuri 來自印尼,Aren 來自越南),但並沒有造成友誼的界限,她們的互動方式就像認識了許久的朋友一樣自然。

  一粒麥子基金會有外聘老師及安排課程,讓阿公阿嬤學習一些讓自己能夠讓放鬆的方式。課程開始時,我們就和看護工姐姐們待在後方,這也是小組原本的計畫,在課程活動中與看護工姊姊們互動。我們的第一次互動是透過一起摺小紙盒,不過我們的聊天因為干擾老師的活動品質而被責備。這天是第一次來到活動中心,還需要再多熟悉這裡的環境。在這次活動後的討論中,我們決定之後都要提早到來文康中心,除了能夠與大家一起做早操,也希望藉由全程參與而更融入群體。

  之後的幾次課程,我們主動向帶領活動的老師詢問是否需要我們幫忙,但是老師只是提醒我們要保持安靜。又過了一陣子,老師在上手工課時, 主動吩咐我們幫忙。這一次的協助,讓我們有機會進一步認識來到活動中心的長輩,是重要的里程碑,代表著我們已經漸漸開始融入這個群體當中。此外,這段時間也和看護工姐姐們的關係變得更好,少了先前的陌生感,多了許多互動與聊天的話題。

  我們慢慢習慣在每個星期一來到活動中心,大家也習慣了我們的到來,一起度過許多難忘的時光。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母親節來臨前的那個星期一早上,這天的活動是製作母親節卡片,我們與 Yati 姐她們和往常一樣在過程中協助阿公阿嬤,我們看到他們很認真地做卡片,有一個阿嬤還問我,她做的卡片漂不漂亮,也有阿嬤教我一些簡單的閩南語。

  在課程結束時,老師把我們留下來一起製作母親節卡片,過程中,老師有提及她這次的活動設計,是希望讓阿嬤們為自己製作一張屬於自己的母親節卡片。老師也分享她在教導製作卡片過程中的心情,讓她回憶起她和母親生活的點點滴滴。雖然現在老師製作的卡片沒辦法送給母親,不過希望老師能夠珍惜當下出現的回憶,同時也要珍惜當下。 這天的文康中心充滿著溫馨的氣息。

  接近期末時,由於新冠肺炎疫情升溫,這學期在活動中心的活動提早結束。我們正要策劃的活動與剛建立的關係就只能因此暫停。沒有在星期一早上來到活動中心的我,心中會感到不習慣,因為這學期在這裡留下了許多回憶。

  這學期的經驗,幫助我瞭解到進入新的環境,與原本生活在那裡的人建立關係是需要時間和耐心的,我們花了一些時間認識活動中心的看護工姐姐、阿公和阿嬤、老師和督導。最後,希望在即將來臨的學期,能夠繼續維繫彼此建立的關係,在完成計畫中的活動同時,也要製造新的回憶。

一粒麥子的督導們正在教導阿公阿嬤們製作手作。
這是一同來到活動中心的夥伴們,以及 Yati 的合照。

慢慢地前進──我在田野中的學習與反思(尤慧晴)

  還記得學期初,由於初次做田野的陌生,曾經傻傻地問過老師,有沒有田野調查以外,能了解議題的方式?當時並不懂得做田野的必要性,只是覺得要與陌生人搭訕、談話,甚至進一步約訪,而感到緊張與不自在。在課程的要求及老師的鼓勵下,我和課程的小組成員才開始嘗試走入田野。

  剛開始,我們曾經在看護工聚會的周圍繞了半天,遲遲不向前搭訕,只敢在遠處觀察;也有過在印尼小吃店,笨拙的使用剛學會的印尼語點餐,想融入田野而緊張的模樣,反倒讓我們被其他客人注意到,有移工主動來搭訕。這一類的好笑經驗還有很多。儘管現在依然身為田野新手而努力學習當中,不過與初期不同的是,現在對做田野多了一份熱忱,在與報導人建立關係的過程中,經常能聽到他們分享有趣、動人的小故事,學習許多。

  大概是在花蓮待久了,開始有了幾個熟悉的報導人與經常造訪的田野場域,漸漸地發現,關係與關係之間的串聯,是進入田野場域最好的契機,透過熟悉報導人的介紹,能稍微打破文化與語言的界線,減緩進入田野的陌生感。也逐漸體會到,做田野並不是一蹴可及,比起一開始就著急地想約訪,更重要的是慢慢耕耘,以及給彼此慢慢熟悉對方的時間。

  一開始,面對報導人對我的好奇與關心,不擅於應對的我,曾為此感到勉強與壓力,隨著相處時間的累積,一次活動結束後,我的報導人突如其來地對我的到來表示感謝,他告訴我:「一個生病的人,只要被記得,就能開心很多天」。大概是在那時候,我才意識到,也許對我來說,這只是一份課堂作業或工作,但對他來說,我卻是他很重要的一位「大學生」朋友,我每次短暫的來訪,更是他期待著分享日常的時刻。在那之後,我開始改變了做田野的心態,只要有時間,就會記得去找他聊聊天,慢慢地,也願意和他分享我的日常大小事。

  這讓我重新思考,許多課堂講座上,常會聽見演講者告訴我們,要將田野當成你的日常生活,這意味的並不是田野就必須與私人空間不可分割,而是在這些關係建立的過程,我們與田野對象的關係是否雙向而平等?我們是否真正地對話、認識彼此的差異,而非一味地向田野索求資訊。也從一開始的緊張與不自在,逐漸地,我學會如何分享自己、學會在每一段關係中看見自己的角色,每一次的對話、互動與交流,都是一種自我成長,也是我構築認同的方式。

  在「移工與她的老人」這門課上,不只能與一群夥伴一起交流、討論移工與老人議題,透過親身踏入田野,我們學習如何融入地方、參與在地社群,我們也學習聆聽、學會訴說,並持續地在田野生活中創建更多回憶。

我和臺九線上早餐店的大哥,以及來自印尼的 Mara 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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