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羿如(國立東華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中心博士後研究)
知名度有限的縱谷糧倉
從秧苗、抽長到結穗,稻田總是依照作物生長的時期,在大地上彩繪變裝。不論是搭乘火車、自行開車乃至騎車或步行,沿著台九線或193縣道舉目所望的夾岸稻田,在不同時間看著天地人共作創造稻田的樣貌,即便沒有鬼斧神功的奇景異象或驚奇事蹟可供傳訴,但鮮少有人能不為綠波蕩漾或金黃稻海所動。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綿延廣闊的因素,早期大面積的稻田耕作是生產糧食的實用角色,近幾年則兼具了撫慰人心的文化景觀,最為多數人所知的莫過於因廣告而知名度暴增的台東池上伯朗大道。來到玉里,因秀姑巒溪流經其中分成河東、河西兩大區塊,玉里市鎮主要在河西,河東則有優美的193縣道串接數個原住民部落。根據玉里鎮公所官方網站(註一)所顯示的資料,目前玉里鎮全鎮耕地面積達6,900公頃,而一、二期水稻則維持在每期平均3,100公頃以上,每公頃產量平均可達10,000至12,000台斤之間,玉里不僅是花東縱谷最大的米鄉,同時也是全台最大產米的鄉鎮。
然而,即便擁有如此大面積的稻米栽種,一般人對於米的印象,總是立即想到池上米、池上便當或是富麗米。以米為主要產業的玉里,反倒在稻米市場中隱而未見。不僅如此,一般人對於玉里鎮地方特色的印象是玉里麵、玉里羊羹,乃至最近在花蓮市開設若干分店的玉里臭豆腐,令人費解的是做為花東縱谷中稻作面積中最大的玉里鎮,其主要產業稻米卻知名度十分有限,進而出現地方主要產業(稻作)和地方特色(玉里麵等)脫鉤的奇異現象,讓人不免好奇玉里的稻米銷往何處?以及若是鄰近的富麗米和池上米能夠帶來相當程度的收益,那麼玉里米是否也能如法泡製等疑問。而為了凸顯玉里稻米的價值,玉里鎮公所於2012年底正式推出「玉里米鎮產標章」制度,目的就在於開創出玉里米在稻米市場的辨識度。
貼上玉里米標章和自家命名的各式稻米字樣,鎮公所同仁更親自領軍帶領玉里的稻農們北上在新板橋車站直接面對消費者行銷。今年是玉里米行銷的第三年,效果如何?問起鎮公所玉里米檢驗站站長和農友們皆得意地表示帶上北部的米,都在現場銷售完畢,有些農友還順帶了提貨單供現場民眾填寫,回家後再將稻米宅配給消費者。玉里米透過產地認證制度的方式,在當代社會重視形塑地方特色,並以此做為發展策略的趨勢之下,不僅行銷稻米同時也推銷了玉里,從而使得玉里這個地方,不再只是花蓮南部小鎮,玉里米正逐漸產生形塑著地方認同的效應,這也使得玉里從地理位置上的一個地名,逐漸朝向和池上、富里一樣,成為台灣稻米的另一代言者。
「行動計畫」與「計畫行動」交互起用
七月二十七日的這一天東華大學採訪社的八位學生,各自從北部或南部齊聚在即將改裝落成的玉里車站。為了迎接花東鐵路縱貫線電氣化,普悠瑪列車停靠的玉里站也換上更具現代化的面貌。這群學生提著大小包的行李來到玉里,為的是採訪和撰寫玉里稻農的故事。應東華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團隊和玉里鎮公所的合作邀請,東華大學採訪社的學生們,透過青年人觀察社會的視角,展開另一次進入不同鄉鎮的紀錄報導之旅。這樣的合作關係起源於今年五月在計畫主持人也是東華大學校長吳茂昆教授和共同主持人黃宣衛教授帶領團隊成員,親自拜會玉里鎮長,針對如何帶動地方產業以降低青壯年人口外流工作的情形進行交流,席間除了談到玉里鎮發展現況和現今人口分布情形之外,同時也探討大學能為地方做些什麼,而開展了彼此合作的契機。由校長和院長所領導的新世紀東台灣的脈動整合型計畫,經過一年時間的調整與嘗試,逐步發展出以地方資源串聯的方式,做為計畫執行的主要方向。
可以說,強調在地實踐的計畫主要是以「行動計畫」與「計畫行動」兩相交互起用的方式作為計畫執行的方法。以往計畫行動主要著重於執行計畫的事先規劃與步驟,大多是先擬定了計劃目標,羅列計畫執行步驟,最後寫出執行成果。亦即,先以計畫規劃為優先,而後落實於行動中。這種計畫式的行動因為有明確的次序和規劃在先,執行成果自然可以依照規劃的內容評估其成效與作用。而行動計畫,則比較屬於開創型的執行方式,重視在行動中一邊執行一邊修正。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一開始即以行動計畫為主,在進入地方後可以做什麼,是不斷探問的課題。這些課題大至需要國家資源的挹注,小至如何自發性地從個人做起,皆是行動研究進入地方後不斷從實作中逐步發展各種相應的策略。這也是何以經常可以聽到計畫執行者或執行單位在進入地方之後,感觸甚深地回答從田野中自身有很大的學習。
由於地方常民每天都在生活中實踐,在生活中的地方知識不僅行之有年且自成一套運作邏輯,舉例來說:鼓勵農民自產自銷,消費者向農民直購以提升農民的收入等策略,不論是從檢視農業的收益或是直接於田野訪談中獲得的資訊,而得出上述自產自銷和向農夫直購的策略構想,回到農民身上最先碰到的就是要改變長期慣有的銷售模式。隨著東華大學採訪社同學,問起玉里農民稻米自產自銷的情形時,長期以務農維生的農友們,仍保有相當程度的比例將稻米交給價格好的米商或碾米廠販售,雖然願意嘗試自產自銷的方式,也認同農民可以自訂較好的價格這樣的理念可能帶來較高的收益,但長期合作的米商或碾米廠,是在地農民行之有年的銷售管道,農民從育苗到種植到銷售,懂得隨著政策、隨著市場價格、隨著自己各種人際網絡的經營,考量最適己的運作方式。
換言之,即便理論或方法上,自產自銷和向農夫直購皆是幫助農民增加收入立意甚好的行動策略,然而農民在實際的行事邏輯與運作上,則依其農業工作相對應的收入多寡和其生活價值觀的衡量各有盤算,而看似能夠讓農友們具有較高收益的自產自銷和向農夫直購行動,在考量到後續行銷所延伸處理的時間,及諸多不甚熟悉的程序時,有些農友們行動的選擇就不再只是依靠收益數據上的多寡即能一概而論。舉例來說,以自產自銷的方式,取代經由米商、碾米廠或農會的銷售途徑,降低中間通路的成本,農民便能直接獲取較高的利潤是一種增加農夫收益的方式,然而多數農民直言種田技術沒問題,但銷售則是跨到另一個世界的一連串細瑣工作,有時候受到氣候因素影響導致稻米產量不足,有些農友曾向米商、碾米廠有過借貸關係,必須在往後幾期稻作分期向米商或碾米廠償還,各自不同的因素皆影響著農友們在產銷方式上的行動選擇。
就此而言,面對地方知識和其行事邏輯,如何能讓大學知識與地方知識進行有效橋接,或是大學需培育什麼樣的人才落實到地方實踐所用,似乎是需要思考的課題。進入田野的初期階段,行動中的計畫最常見的執行方式就是先了解地方現況,進一步發掘地方的潛在優勢,並藉由串接不同資源以達到最利於地方發展所需。而東華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中心,於今年三月辦理秀姑巒溪踏查時選擇以玉里做為執行「秀姑巒溪安居於地的合作啟動」之輻輳中心,在行動計劃起步階段,便先積極與地方居民生活密切相關的鎮公所接洽,了解地方需求,更進一步串連東華大學、玉里鎮公所、玉里高中和在地青年組織奇客邦的協力關係。在秀姑巒溪安居於地的合作啟動行動計畫初期,東華大學人文創新與的社會實踐中心主要的行動在於「地方資源的串聯」,由於地方已有不少累積行動能量的在地團體,我們的重點並不是要在創造另一個新的活動,而是如何讓地方資源能透過有效地橋接而發揮活絡地方的最大效益,讓地方成為在地人安居之處,同時也能吸引青年返鄉的棲居地。
而玉里米的故事書寫即是東華大學、鎮公所和當地農民們首度合作。目的是希望能夠透過大學生的文字書寫能力和創意,為加入玉里米認證的農民們和其自家品牌做故事文宣。在計畫共同主持人黃宣衛院長積極媒合之下,促成東華大學採訪社同學與鎮公所的合作啟動,進一步將剛起步二年的玉里米做更深入的推廣,希望有朝一日玉里米作為地方共同品牌,足以媲美鄰近的富麗米與池上米。尚且不論地方共同品牌是否能有效解決臺灣農業的結構性困境,然而綜觀花東縱谷在農業的產銷發展,創造地方共同品牌似乎是值得發展路徑。玉里鎮長主張以「玉里米」作為地方合作品牌,亦即稻米透過地方品牌的公共性,進一步促進地方合作經濟的發展,自有其在地需求的考量與必要性。由於玉里地方長期以來的產業仍以農業為主,其中稻米耕作面積更是花東縱谷地區最大的鄉鎮有著直接的關聯。加上玉里鄰近幾個地區,像是:富里和池上,皆成功地以產地為品牌而創造出較好的米價。因此即便玉里米是較慢起步發展稻米產地認證及經營地方共同品牌,但在這二年來的北上直接面對消費者行銷的活動,逐漸也有了不錯的迴響。可以說,「秀姑巒溪安居於地的合作啟動」目前所採取的「地方資源的串聯」,從進入田野時的行動計劃到有更具體目標的計劃行動,總是相互交替、互為啟用的運作。
迷霧中的路徑
當看著農村和偏鄉嚴重的人口老化不斷被搬上檯面討論,遇到田裡的年輕農夫身影總讓人眼睛為之一亮,青農回鄉種田有傳承的欣慰,卻也存在著的世代間交棒的矛盾情結。在我所接觸的玉里的青農中,因為從小及寒暑假都有在家裡幫忙農務的經驗,再加上現在農機具的普及,種田對青農而言並非難事,但調整作息和面對單調重複的農務仍得持續做下去,算得上是離鄉後返鄉的青農們需自我調適的第一關,然而過了這一關後,並不保證青農就完成接棒任務,如同各行各業的永恆課題,在青農返鄉務農後和老農之間的田間管理事才正開始。一位老農語重心長地說,他的兒子回鄉全心全力跟著他做已經有三年多時間,但若現在放手讓他兒子做,大概很快就出問題。老農接著說,他自己沒念什麼書,從小種稻至今有四、五十年的經驗,歷經人力獸力並用、簡易農機具、到現今全面機械化耕作,除了機械進步所帶來的節省人力的便利之外,相當費時的田間管理則一直存在著從未減少過。舉例來說:巡水,這個最簡單的工作,老農至今仍不假他人之手。老農說每天的巡水是基本工作,看似簡單卻最為關鍵,稻作從育苗、種植、施肥、防治病稻熱病,收割、烘乾、到包裝,雖有農機具的幫忙節省人力,但繁複的田間事卻一項也沒少。以往天氣和時序是農夫們隨時在關注的變化因素,現今加上政策鼓勵或個人所需,大面積承租水田種稻,還得多費心於農機具的取得與維修,田間管理的人力調度與掌握等。種田不再只是體力耐力的考驗,而更多了管理、機械操作和借貸行銷等複雜問題的匯集。於是老農說:將近五十年的種田經驗,就算再教我兒子十年,也未必就能交棒。
種田這件事不知從何時起,就不再是單純地種田,老農的種田經驗交不了棒,就像是農機具的發明解決了農村人力不足的困境,卻帶來沉重的貸款壓力,從拖曳機、插秧機、割稻機、烘穀機、加上蓋存放倉庫等等,昂貴的農機具和廠房設備,讓農友們爭相擴大代耕農田的範圍,以賺取更多的收入。若不購買這些昂貴的設備,農務就得時常受制於擁有機器的人,排定好時間視不同耕地面積大小不同,以個別收費的方式到農戶家處理各項農務。就此而言,真正的職業農夫指的是,擁有耕作機具的人,依照不同稻作程序從整理、育苗、插秧到收割,在不同分工專業中完成稻作耕作。就此而言,有了育苗的、代耕插秧的、收割稻穀的職業農夫,農友們承租農地找來職業農夫代耕可達二、三十公頃或更多,這樣的現象也被笑稱為「電話種田」,意思是打電話找得到人,不必本人親自下田就能種田。反之,沒有農機具的農友們,就等待職業農夫以機器幫忙處理農務之後再繼續田中工作,平日則兼作各種雜工。耕作似乎已經脫離傳統的耕作經驗,來到農家舉目所望擁有農機具和倉儲設備成了現代農村的新景象。
問起一位受訪的玉里青農的種稻經驗,在他淡定又平常無奇地回答中,或許正是農村現況最真實,且讓人一時之間難以反應過來的寫照。問起他為什麼會回鄉種田,他回答:「因為家裡只有我一個男孩子,沒有其他人可以幫忙」,問起:「剛回來時耕作上會有意見上和家人不一樣需要適應的地方嗎?」回答:「沒有」。問他:「為什麼」,回答:「爸媽年紀都太大了,身體也不好,就隨便我怎麼做」,再問:「之後會想讓自己的兒子接下這份家業嗎」,青農回答:「想那麼遠做什麼,以後他(小學四年級的兒子)要接就接,不接還能怎樣」。看不出三十幾歲年輕人的熱血沸騰,也不帶絲毫熱誠的平靜語調,戴副眼鏡斯文模樣的玉里青農已經從農十幾年。接下家中育苗場和種田的工作像是自然不過的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一種不得不然而樂得必然的自然特質。
觀察秀姑巒溪玉里鎮的稻作現況,有熟悉有陌生。像是記憶中的農村和現代化的農村被同時並置在一個畫面之中,沿途是熟悉的農田,但穿巡在農田中是來來回回的農機具,走進農家沒有傳統的曬穀場,聞不到古早農村廚房燒材的味道,農村的住家是大型農機具停放處和倉庫,這些景象在兒時記憶中是陌生的。而看到農夫的手腳和農機具從田裡帶回來的殘土,有些人家養狗,養雞又有了熟悉的感覺。面對不知何時起逐漸變化的農村樣貌,原本以為的路徑在一陣迷霧中看不甚清楚,或許進行行動研究時,有時像是慌不擇路隨意闖蕩,有時候則有貴人相助、有時像是瞎子摸象,這條迷霧中的路徑是怎麼走出來的,又將走向何處?仍在行動研究的路徑上且做且走著。
註一:玉里鎮公所官網http://www.hlyl.gov.tw/hlylweb/hlyl_travel/10_2_3.htm(瀏覽時間:2014/08/01)
作者介紹
蘇羿如,東華大學多元文化教育研究博士,現任東華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中心博士後研究。目前從事「新世紀東臺灣的脈動」計畫執行與研究工作,以秀姑巒溪流域安居於地的合作啟動為目標,希望藉由地方資源的橋接與串聯,以發揮活絡地方的最大效益,讓地方成為在地人安居之處及吸引青年返鄉的棲居地。曾於2008年至加拿大首都渥太華大學(Ottawa University)進行訪問研究,並在當地原住民中心Odawa Native Friendship Centre擔任六個月志工,主要工作是和當地輟學的青少年互動及服務老人,因此得以深入了解加拿大原住民的實際生活處境。2010年-2012年參與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志工服務與生命轉化」國科會整合型計畫博士後研究,親自參與陪病志工的田野調查並協助舉辦研討會活動和相關研究論文發表,探討不同型態的志工如何在其自身的生命歷程中獲得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