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評審獎-海參爬行的夜晚

楊凱丞 華文文學系碩士生

二十八歲那年冬天,我騎著機車,獨自一人駛進這條窄仄的隧道。

隧道裡,盞盞幽白的照明燈在透明面罩上閃逝,安全帽底下的我,削去五年長髮,換上素淨襯衫長褲,脫胎成一種社會的標準型,朝著光亮的洞口前進,一個新生的自己。

不同於市區的日光,機車才一出隧道口,來自山邊的潮冷如霧襲來。後照鏡裡,已經看不見隧道遙遠的另一端了

一路沿著斜坡蜿蜒而下,我回到大學實習的醫院參加面試。遠遠望去,那棟漆灰色三連棟式的建築宛如一座大型墳塚,披掛著紅紅綠綠,標榜評鑑第一的布條墓紙,坐落在這長年陰雨綿綿,被濕氣與雲霧繚繞的城市邊陲地帶。

走進醫院大廳,採光天井被樹葉與泥塵斑駁覆蓋,經過多年,這裡依舊沒變。依循記憶來到電梯A區後方,打開逃生門,沿樓梯行至地下一樓,經過停車場旁邊的太平間,拉開一道塑膠折疊門簾後往右轉,蒼白的走廊上低頻機械運轉聲隱隱迴盪。

走廊盡頭處,不鏽鋼大門上方的牌子掛著大大的「檢驗科」三個字。

按下訪客鈴,大門發出嗶嗶的解鎖聲。我緩緩推開門,看見裡頭幾十個身穿白色實驗衣的人影在機器間來回穿梭。這裡,或許就是我未來工作的地方了。

小會議室裡一片安靜,外頭一陣急促的皮鞋聲響起,門被拉開,白袍一閃,連自我介紹都免去,主任在偌大白板上快速寫下薪資福利芸芸,雙手交叉倚在牆邊,推了推金框眼鏡,問我現在大夜班缺人,上大夜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我別無選擇。

主任鬆一口氣,拉了張椅子坐我對面,他挑起眉,看著我的履歷,抑不住好奇,問我:「你真的跑去拍電影?」

我點點頭。

「你們那屆實習生裡面,我對你印象最深刻。」他拔下眼鏡,繼續說,「你讓我想到以前的自己。當初發誓死不做醫檢師,一畢業就跑去賣車賣靈骨塔,想自己闖,結果最後還是回到醫院,一做就是三十年。你看,現在都已經是個檢驗科主任了。」

他舒坦地往後一靠,卻又像想起什麼突然正襟危坐起來。接著是一連串的叮囑。大抵是看好我,要我好好幹,他要讓檢驗科不再被醫院裡的其他單位看扁,要我跟著他一起改變。

主任聲音沉穩,言詞鏗鏘激昂,聽得我一下子莫名沸騰起來。談話最後,我們站起來,主任伸出手,我就像從他手中接下一根看不見的接力棒,他嘉許般大力地握了握。

走出會議室,碰上醫材公司的小老闆,小老闆收起手機,熱情地迎向主任。

「來,跟你介紹一下我們新人,之前還去拍電影做副導。」主任笑著向對方介紹我。

「沒有啦,我只是場記 ──」

「我想想,你說,你那部片叫什麼?」

「呃,叫《灼眼真相》。」

「這麼厲害?那找時間一定要來欣賞一下。」小老闆搔搔油頭,誇張地豎起大拇指。

會議室的門再度關上,外頭圍觀的學長姐湊上來,像拿著麥克風的記者,問我為什麼回來?

「是不是薪水太少?」一個聲音冒出來。

「還是被人欺負?聽說那裡很複雜。」又一個聲音。

「啊,我知道了,是潛規則。演藝圈這麼黑暗,沒錯,一定是這樣。」

最後一個聲音做出結論,大家發出「喔 ──」的曖昧長音,彷彿了解什麼,一哄而散。

我站在原地乾笑著,心想答案這麼簡單,為什麼我卻回答不出來?

忘記從哪天開始,我決定不拍電影了。

醫學大學畢業之後,身邊的同學不是投入臨床,就是進了最好的三類組研究所,而我卻像個異類,憑藉大學時代拍了幾部得獎的小短片,就天真以為自己是拍電影的料,也不顧親友勸阻或訕笑,穩定的生活不要,偏要往苦裡鑽。退伍後幾番輾轉,竟幸運地混進電影圈當起場記,跟著劇組過起在各地漂流的日子。

拍攝現場,我仔細觀察,畫下每顆鏡頭畫面,記錄演員的服裝、臺詞、走位、使用道具,注意聲音與光源,在一張張場記表上完整重現每一場戲。

剛開始,這的確很難,我根本無法記住片場裡的所有細節,可是久而久之,就會明白一個訣竅---只要你放下自己,讓自己成為他人的容器。

說長不長的五年,我在工作的縫隙裡,日以繼夜地寫下各式各樣的故事大綱與劇本,投稿比賽,四處向製作公司提案,但一切就像沉入大海般,那些文件檔案似乎註定被永遠封存於海量的電腦資料夾之中。

現實逐漸令我無法闔眼。戶頭大於創作,生活壓力逼仄成自我質疑。

那個說著要自編自導一部電影長片的人去哪裡了?

當我告訴劇組裡的朋友,我想我該回醫院了。對方聽到只是頓了一下,淡淡地說,也好,回歸本行也不錯。

詭異的是,在拍片現場,我這個整日抄抄寫寫,被喚來叫去的小場記,回到醫院,大家卻導演導演的叫,我倒成了一位手握微量吸管,把血清滴進一排排康式管的「吳導」。

每次聽到,總讓我陷入一種既羞愧卻又感到飄飄然的複雜情緒。

兩個月的新人訓練結束後,我正式進入大夜班。不同於白天的嘈雜,半夜只剩兩個人值班的實驗室顯得特別安靜,儀器規律的運轉聲彷彿呼吸。我小心翼翼吸取回溫好的品管液,注入一排玻璃試管,準備進行儀器品管測試。

「還好嗎?」孟哥帶著口罩,略帶乾澀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我點點頭。他翹起大拇哥,比了個「讚」的手勢,便像隻鯨豚緩慢潛入其他儀器裡繼續他的保養工作。

孟哥是這裡最資深的大夜人員,粗框眼鏡底下一雙瞇瞇眼,加上安靜話少,一開始總讓我分不清他是清醒還是睡著。

和孟哥變熟,是因為抽菸。

在片場染上的菸癮,回醫院後一時間也戒不掉。剛開始,我常藉口尿遁,跑到一樓後門外一處路燈下的小空地偷抽幾口,偶爾跟偷閒的警衛擋菸借火。

就在大夜班第二個禮拜的某一天,我說要去廁所,孟哥卻叫住我。

「要抽菸講一聲就好,沒關係的。」

我吸吸鼻子,心想難道身上的菸味太重了?

「看你都跑去樓上,其實不用跑這麼遠啦。」

「嗯?學長也有抽菸嗎?」

只見孟哥逕自走到生物安全櫃前坐下,打開燈,按下抽氣系統,馬達聲隆隆運轉起來。

「記得關掉警報器,這樣拉過線的時候才不會響。」

孟哥把屏蔽玻璃拉開,直到頭能伸進去的高度,接著伸出手心。

我回過神,胡亂從口袋裡掏出菸給他,正想幫他點火,他卻示意我把打火機收起來,嫻熟地把他頭側伸進安全櫃裡,就著旁邊一臺燒紅的接種環滅菌器點菸,然後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白煙瞬間被抽吸乾淨。

我掏出另一根菸,也照著做。孟哥擠弄他的瞇瞇眼,又對我比了個「讚」的手勢,彷彿那是只有我們倆才知道的秘密。

從此之後,只要與孟哥搭班的夜晚,我們都在實驗室裡不著痕跡地吞雲吐霧起來。

每天上班前,我總祈禱今晚是個「平安夜」。沒有車禍酒駕,也沒人病危自殺,沒有來自急診病房的緊急電話,所有人平平安安,我們就能安靜從容地將實驗室裡所有儀器保養好,在天亮之前,擁有一小段充分休息的時間。

在這半夜的閒暇時刻,我不外乎用一部電影度過,但孟哥不一樣,他可是Undersea的忠實觀眾。

那是一個外國的海洋科學組織,將隱藏式攝影機架在世界各地的海床或珊瑚礁岩,即時觀察海底生態的二十四小時網路直播節目。網站地圖上,每座海域被濃縮成一個個圓形視窗,如同顯微鏡的視野,只要任意點選,就能讓整個電腦螢幕變成一方水族缸,觀察海洋生物的一舉一動。

我總笑說這是在當警衛看監視器畫面,但每當孟哥面對眼前的湛藍,鉅細靡遺地向我描述豹鰨是如何改變皮膚細胞上色素微粒的排列,潛伏在沙子裡獵食,或是燈塔水母能從腐爛衰亡的身體中重新聚合細胞,回到初生的形態延續自己的生命,我總從他發亮的瞳孔裡看見曾經的我自己。

「這麼喜歡海,幹嘛來當醫檢師?」我問孟哥。

他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反問我:「那你,你又是為什麼回來醫院?」

我正想抗議他逃避問題,但血庫窗口的門鈴卻打斷了對話,我不得不走到血庫替老趙開門。每當半夜巡邏結束,他最喜歡來我們這裡串門子。

「媽的,今晚真的是要冷死我了,猜我帶了什麼好料?」老趙對著我舉起一瓶金門高粱,自顧自地走進來。

「唉呦,來來來,新人喝一杯。」

「大哥,可是我們值班---」

「別拖拖拉拉的,就一小杯,來,喝。」

我有些為難地看向孟哥,他用眼神示意我一小杯沒關係的。

我舉起小酒杯一飲而盡,一股熱辣蔓延整個喉嚨。

「你學長跟你說了沒有?」老趙又從懷裡掏出另一個小酒杯。

「說什麼?」

「咦,還沒說?罰你一杯。」

孟哥笑著接過斟滿的小酒杯,說他講不有趣,讓老趙講。

「你知道我在這做警衛三十年,哪一科的鬼故事沒聽過。你們等等就要開始忙了吧,別說我老趙沒提醒,這大半夜的電話不要亂接,要是你碰到一個沙啞的問你,學弟,今天跟誰上班啊?千萬別回答他!那是好久以前你們一個大夜班的學長,聽說壓力太大,瘋了,剛開始常請假,到後來就沒上班了。邪門的是,在那之後,有人開始會在值班時接到他的請假電話,這只要通過話的,回家立刻高燒大病一場,不信你問你學長,他就是這樣。」

我看向孟哥,孟哥搖搖頭,說他沒接過。

「怎麼可能?這裡就你當家最久,難道是我老糊塗了?我想想,還是那個姓蘇的叫什麼來著……」

「趙大哥,你喝醉了。」孟哥看了時鐘一眼。

我扶起老趙,送他到門口,他用食指戳了戳我的額頭,說:「新人,記住了沒,不要出聲,直接掛上。」

「好,知道了。」孟哥替我回答,一面把酒瓶酒杯塞到老趙身上,一面回頭跟我說:「準備一下,晨血要開始了。」

送走老趙,我們分頭確認所有分析儀器的狀態,當一切就緒,孟哥按下播放鍵,喇叭緩緩送出薩克斯風的前奏,我們準備好迎接晨血檢驗。

最近我們都在聽George Michael的系列專輯,孟哥最喜歡的就是〈Careless Whisper〉,反覆聽了一遍又一遍,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實驗室裡,孟哥輕輕哼唱起來:

I’m never gonna dance again.

Guilty feet have got no rhythm.

Though it’s easy to pretend.

I know you’re not a fool.

凌晨四點一到,跟著節奏邁開步伐,在收檢窗口接下全院各個樓層的檢體包,撕開夾鏈袋,抽出檢驗單,點收試管,默念核對病人姓名病歷號。

紅外線刷過條碼,貼紙撕下貼上,一個動作發出一個單音,單音結成旋律,綴上計時器叫聲與儀器運轉聲融鑄成一條聲部,一種嗡嗡的振翅聲,我們像巢裡的蜂群,運送血液尿液糞便檢體,在各組之間忙碌地跳著八字形的舞蹈,在電腦與顯微鏡中釀出每一份報告。

報告系統上,黑色數字表示正常,綠色是相較上次數值有變化,滿滿紅色的方條則是必須電話通報的危急值。我按下分機,通知護理師,然後被動地等待醫師決定這份報告該不該發。

我想起有一次同樣是危急值,才剛說出病人的床號,電話那頭立刻傳來一聲:「直接發。」

「可是我還沒報data。」我愣了愣。

「沒關係,他已經expired了。就直接發吧。」

電話掛上。我按下覆核鍵,發出報告。Expired,過期,在醫院裡我們這麼稱呼死亡。那些曾經證明或代表什麼的數字,在此刻也不過是一組有效期限,描述著被真空試管保存起來,生命變質的那一刻。

在實驗室裡觀看死亡,其實不亞於急救現場的震撼,更多時候是一種只能眼睜睜旁觀一切的無力感。

醫檢師記錄、監控每一個生命數值的變化,在報告裡重現每一場生死戲碼。原來回到醫院,我仍是在做一直以來我最熟習的事:觀看,記錄,放下自己,成為一個他人---儀器?醫師?或著某種在生命背後操控的力量?---的容器罷了。

但光是看就好像永遠看不完。

「小吳,8A病房12床的血液報告怎麼還沒出來?」孟哥在實驗室後面喊著。

「幹,要看片啦。」

「那你還要多久,他們在問。」

「叫他再給我十五分鐘!」

烘片機上排滿十幾片血液抹片,這裡全是血液腫瘤科的病人。我挑出抹片,栽進顯微鏡裡小小的圓,在視野中計算分辨不同型態的白血球,電子計數盤上紅色數字飛快跳動。

我瞄了時鐘一眼,六點半,此時整間醫院的護理師、醫師都醒了,他們交頭接耳,準備七點晨會報告,在病床前來來回回走動,刷新頁面,等待空白的欄位出現數字。

催報告的電話鈴聲在實驗室此起彼落,檢體持續如海潮般一波波湧入。簽收,上機,覆核報告,簽收,上機,覆核報告,在重複之中,我們逐漸演化成一顆顆面無表情的齒輪,在長長的生產線上輸出報告,直到八點白班接替我們的位置,工廠持續運轉。

嗶嗶,打卡。我和孟哥走出醫院,陽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

站在路口,臉泛油光頂著黑眼圈的我們,與馬路對面一大群上班族學生形成明顯對比。我想,所謂上下班,不過是一批批齒輪交替上陣的過程,一顆齒輪壞了,永遠有新的齒輪能夠遞補上。

「好餓,等一下要吃肉排漢堡加鮪魚蛋餅跟豆漿」孟哥揉著眼睛說。

「快渴死了,先來杯大溫紅再說。」

紅燈轉綠,冷風迎面吹來,我們在人潮中逆行,彷彿跨越一道換日線,用早餐結束一天。

日復一日,我開始過著陽光中睡去,黑夜裡醒來的生活。

晚上出門參加劇組友人的婚禮。在婚禮上,大家差點認不出我,紛紛稱讚我短髮比較好看,他們都笑說,終於人模人樣了。

回到醫院不過才四個月,熱鬧的酒席之間,我一句話也插不進去,或許整桌裡面,吃最飽的只有我。

好不容易捱到散會,我脫離眾人,到飯店大廳的洗手間上廁所。站在小便斗前,餘光瞄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朝我靠近,接著感覺有什麼抵住我的腰。

「不許動。」低啞的聲音命令我。

「靠北喔。」拉上拉鍊,我笑罵著。即便許久沒見,還是立刻認出了大黑。

「新銳導演,來婚禮怎麼沒有說一聲,怎麼樣,影展好玩嗎?」

「法國超美的。叫什麼新銳導演,找死啊?」大黑玩笑似地扣住我的脖子,我們一起走出飯店。

四年前,我們一起在山上拍了兩個月的電影。大黑和我很像,法律系半路出家,早我一年入行,加上都在導演組,我們特別有話聊。我記得在殺青酒宴那天,我們在一家海產店,還是助理導演的他醉醺醺地告訴我,一定要拍一部自己的電影出國得獎,如今,他真的做到了。

「聽江導說你後來回去醫院了,怎樣,還行嗎?」

「整天摸屎摸尿,感覺很差。」我苦笑回答。

「但醫院薪水應該不錯吧。」

「普普通通啦。」

我們走進捷運站,大黑問我要不要跟另一個劇組的朋友續攤,我說晚點還要上班,下次再約吧。

捷運窗外是一片深沉的黑,其實今天放假,但在那個當下,我卻騙了他。突然有訊息傳來,又是大黑。

─ 在醫院會很忙嗎?

─ 怎樣?

─ 我這裡有個劇本案子,想找人幫忙看看。

─ 好,我考慮一下。

─ 有空來探我班吧。

─ 一定。

我關掉對話框,厭惡這樣自己。準備收起手機,又有新的通知進來。

─ 您有一筆新台幣存款52351元入帳。查詢明細。

我把手機關機,走出捷運站,抬頭看了一眼懸在上空中發著紅光的醫院招牌,接著往員工宿舍的反方向一路直行,轉向蜿蜒的上坡路段,來到當初來醫院時經過的那條隧道。

深夜的隧道沒有半輛車經過,我往裡面看,想看清楚隧道的另一端,然後開始走,很慢很慢,走到盡頭就轉身,沿著一排幽白的照明燈,在這條窄仄的隧道裡來來回回。菸一根接著一根抽,在天亮離開之前,我把口袋裡的空煙盒丟在隧道口,踩了幾下,然後看著它被今天通過的第一輛,第二輛,第三輛車輾壓,直到完全貼合柏油路面。

又過了多少個午夜,我抱著一杯咖啡,走進空蕩蕩的一樓大廳,經過迷宮般曲折的樓梯走廊,回到這扇熟悉不過的金屬大門。工作證刷卡,門開,主任一身酒氣地站在門後,見到我,他拍拍我的肩膀,便走出科外。

交班時,聽小夜班的娟姊說,原來主任是跟副院長和急診主任,一起請轄區內的消防分局吃飯喝酒,誰知道喝了太多,剛剛才回來小睡一會兒。

「唉,主任真的好拼。」

「畢竟,醫院還是有『業績壓力』的啊。」孟哥回答。

我一面拿紗布擦拭保養儀器的探針,一面心想剛才在門口遇見的,會不會是待在醫院三十年後的我?

「小吳,你看這個。」孟哥招呼我在他旁邊坐下。

螢幕裡,一隻巨梅花參在海床上緩緩爬行,孟哥指著它尾端一張一縮的泄殖腔口,有些微的海沙隨水漂流,看著腔口持續收縮,接著突然噗噗噗拉出一長條狀的海沙,就像排便一樣,那股安靜中猝不及防的荒謬感,逗得我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知道嗎?如果離開海水太久,牠們身體裡有一種自溶酶,會把自己溶化成一灘水。」孟哥看著海參說。

「為什麼要自溶?」

「也許是受不了沒有海水的地方吧。」

突然一陣鈴聲疾響,孟哥接起手提電話,臉色一變,快步走進血庫。

「怎麼了?」我跟了過去。

「啟動緊急大量領血。等等病人還要進開刀房。」

孟哥在白板上記下病歷號與數量,從冰箱中拿出好幾袋血,快速撕下上頭的血袋號碼貼在尖底管上。不一會兒,急診護理師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抓起血袋,一下子消失在血庫窗口。

在那之後,實驗室就忙了起來。

血庫電話不斷尖聲響起,孟哥坐鎮血庫,在窗口與直通刀房的升降電梯之間來回奔走。我看著線上系統的急診人數莫名飆升,心裡猜想,肯定是發生什麼意外了。

凌晨四點,晨血檢體加入戰局,但領血、備血速度依舊沒有減緩,孟哥困在血庫裡,我接手其餘所有組別,眼審數字,手上檢體,電話計時器隨侍在側,我忘記時間,丟失感官,讓操作化為不經思考的反射,在偌大的實驗室裡一圈又一圈地跑著,窗口永遠有新的檢體在等我。

下班後,我一跛一跛地走進休息室,看見癱坐在椅子上的孟哥,我們相視苦笑,此時乾燥的嘴唇迸裂出一陣痛,接著是腫脹灼熱的膀胱,我才意識到自己完全忘記要休息了。

早餐店的電視機裡,起重機吊起山溝裡扭曲殘破的客運,緩緩放置在交流道旁,記者在一旁報導凌晨發生的交通意外。

「難怪,剛剛出來看到外面停了一排電視台的車子。」我嚼著蛋餅,卻看見孟哥睜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直到我叫了他第三遍,整個人才回神過來。

「你剛剛血庫還好嗎?感覺很可怕。」我問。

「被刀房嗆啊,說給個血還這麼慢。」孟哥無奈地搖搖頭。

「我也是,每個病房都在追殺我,口氣有夠兇,電話一來就問報告,有的甚至說,你們不就是丟給機器做?我只能告訴對方,因為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看,還是當一隻海參比較快樂。」孟哥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啵啵啵,每天拉屎不用被催報告,好快樂。」我手縮到胸前,模仿起海參在海底爬行的模樣,跟孟哥在早餐店裡笑了好久。

吃完早餐,我們在巷子口分手,我笑嘻嘻地對孟哥說:「海裡見。」

孟哥微微一笑,沒說什麼,只是揮揮手,便往他租屋處的方向回去。

隔天上班,我走進科裡,卻看見原本今天休假的同事娟姊,站在衣櫃前換上實驗衣,問了才知道原來是主任要她臨時替孟哥代班。

「咦,你不知道嗎?」

「怎麼了?」

「他要完蛋了。早上不是有大車禍嗎?他在血庫給錯血,結果急診輸到一半發現異狀趕緊停輸。現在好了,人被送到加護病房,我猜應該快不行了,聽說家屬考慮要告。」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真的很誇張,都來快六年了,怎麼還會犯這種錯?中午他被主任約談完,回去後就說晚上要請假,你看,結果就衰到我。」娟姊撇撇嘴,梳了梳她的短捲髮,逕自走進工作區。

我傳了訊息問孟哥,但他隻字未回,之後也沒來上班。

三天後,科裡所有人在主任的特別要求下,參加了月底的品質會報。會議室裡,各級主管報告這個月的檢體業務量與營收狀況,副主任開心地上台宣布,這個月我們檢驗科為醫院創下今年最高的營業額。

「啊有什麼用?又不會多給我們錢。」坐在後一排的娟姊低聲碎念。我偷偷瞄向我旁邊的孟哥,他兩手來回交握,盯著桌面上的矯正單發呆。

接著副主任話鋒一轉,提到這個月的異常事件。

「那個,林孟洋,你上來吧。」副主任招招手。

孟哥一個人走到台上,手中的矯正單微微顫抖,向全科報告自己的失誤。

「可以再說清楚點,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組長舉手提問。

「你有什麼方案避免以後這種錯誤發生?」品質主管說。

「若家屬決定提告,我想我們有必要釐清責任,不然這樣對科的傷害很大。你怎麼想?」主任說。

投影機的光在孟哥臉上逐漸歪斜變形,他支支吾吾,吐不出半句完整的話,只見臉色愈發蒼白,冷汗泌出,到最後雙眼突然一瞠,孟哥來不及摀住嘴,就在講台上嘩啦啦地吐了出來。

眾人驚叫,主管們面面相覷,孟哥一面道歉,一面踉蹌地逃出會議室,我跟著衝了出去,卻瞥見講台上那一大灘黑褐色的食麋黏液,竟像個無底洞在會議室的地板上慢慢擴散開來。

廁所上鎖,我站在門外,聽見裡面不時傳來的幾聲乾嘔。

「學長,你還好嗎?」我敲了敲門。

「全搞砸了。」孟哥微弱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我焦急地在門外踱步,卻想不到任何一句話能夠回應他。

「在這裡,是不允許犯錯的。如果我再小心一點,再注意一點……沒有如果……沒有……怎麼辦,我真的害了一個人,我沒有資格在血庫,沒資格做這個工作,我好怕我又再錯一次……」

廁所的門被緩緩打開,我看著蜷縮在地板上的孟哥,就像一條離了水的海參,他臉上的那些鼻涕淚水,以及嘴角殘留的食糜黏液,整個人在此刻像要開始融化一般,我看不清他的臉是什麼模樣了。

兩個星期後,被輸錯血的病人走了,雖然最後家屬並未提告,但孟哥也在病人過世後的一個月裡向主任提出離職。

那一個月裡,孟哥洩了氣般整整瘦了一圈。

他變得更加沉默,在工作之外的時間,都躲進電腦螢幕上的那一方藍,獨自潛入海底,在荒蕪的海床上來回搜尋那隻緩慢爬行的海參。

我們不再說話,不再聽音樂,就連老趙,他也只是在檢驗科對外的窗口對我招招手,向角落裡的孟哥投以憐憫的目光,便悄悄消失在走廊深處。

此後整個實驗室陷入真正的死寂,甚至在孟哥離開醫院的那天,我們也沒有見到面。

為了補齊人力,主任迅速安排娟姊來接替孟哥的位置。和她上班的第一天,娟姊就在實驗室裡劃定兩國疆域,她說:「這一區實驗歸我管,另一區給你,我們誰也不用幫誰。在醫院,這樣最能保護自己。」

檢驗科裡永遠燈火通明,一批又一批醫檢師輪流接替,在顯微鏡,在培養皿,在試管前反覆操作相同的實驗內容。對於那些有關生命的數據,我愈來愈熟稔,面無表情地抄寫,輸入,發出報告,和所有人一樣充滿效率,與機器嵌合為一,變成真正的齒輪,這蒼白工廠機械體的一部分。

轉眼間,又是冬天。

娟姊時常坐在電腦前,看著那些紅紅綠綠的股票數字,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導演,醫檢師吃不飽又餓不死,你要懂得為未來投資。」

一日上班,她突然嚴肅地問我:「導演,這個爛地方你還要待多久?」

不等我回答,她左顧右盼,自以為神祕地壓低聲音說:「偷偷先跟你講,我已經提離職了,下個月就要走。」

「那妳之後要去哪工作?」

「已經在投履歷了,還在再等通知。倒是你,趁現在好好學啊,等我離職之後,大夜班裡就剩你最資深了。知道嗎?最。資。深。的。」說完娟姊笑了,那笑聲在實驗室裡迴盪,久久無法散去。

凌晨四點一到,照例迎接晨血大批的檢體,我負責的生化儀器卻在此時當機。電話連絡工程師,在對方指示下拆卸外殼,才發現某條管路因過於老舊而裂開,

裡頭的試劑藥水全部滲進零件,機台無法運轉了。

掛上電話,工程師兩個小時後才能趕到,我怔怔地看著壞掉的機器,電話鈴聲又再次響起。

「您好,檢驗科。」我如常接起電話。

(導演,可以過來看一下嗎?)娟姊的聲音從別處傳來。

「喂?」電話貼緊耳朵,話筒另一端隱約有些什麼。

(導演,你有空嗎?)人聲干擾不斷。

「喂?喂?聽得到嗎?」我瞇起眼,稍微提高音量。

(欸導演,導演 ──)

「別再叫我導演了可以嗎!」

在那驟然安靜的瞬間,話筒裡,先是一陣雜訊,接著好像是海浪,我聽見海浪的聲音,從另一端一波一波湧向我,然後又是一陣斷斷續續的雜訊,彷彿要傳遞什麼訊息。

不要出聲,直接掛上。老趙的話倏然浮上心頭。

但我還來不及切斷通話,那些海浪,那些鬼魅般的雜訊就如同黑暗中閃逝的火光,轉眼就被掛斷的嘟嘟聲取代,留下站在原地的我。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那通詭異的電話沒有讓我發燒,卻讓我徹底失眠。

外頭細雨爬滿了房間的窗,也靜靜映在我的臉上。閉上雙眼,我彷彿看見孟哥變成一隻海洋生物,不是豹鰨,也不是燈塔水母,而是一隻黑色的巨梅花參,帶著一具空空的軀殼,在海床上孤獨地爬行著。

只因我想起孟哥離開醫院的那天,我的置物櫃裡出現一張皺皺的紙條,上頭歪歪斜斜的字寫著:海裡見。

下了床,我翻開皮夾,打開衣櫃,翻找每一件衣服褲子的口袋,卻發現孟哥留給我的那張紙條,不知何時,已經被我弄丟了。

頹然坐在書桌前,我重新打開電腦裡封存已久的資料夾,把過去五六年以來我曾寫過的每一個故事大綱、每一份電影劇本打開,坐在房間殘存的夕陽光照中,看著密密麻麻文字裡的游標,一閃一閃,一閃一閃,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

提醒出門的鬧鐘響了,我關閉所有文件檔案,把所有故事都丟進了資源回收桶,全數刪除乾淨。

如常的黑夜,我走進醫院一樓大廳,平時空曠的坐位區多了一個高大的人影,我輕輕地走過去,感覺到對方的視線,那人用低啞的聲音向我打了聲招呼,隨即跟上來。我不理會他,加快腳步。他問我你還好嗎,我沒回答,逕自走到電梯A區後方,打開逃生門,下樓梯至地下一樓,他持續跟著我,問我有沒有收到他傳來的劇本。

「小吳,小吳!」他在後頭叫著。

那個人到底在叫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上班快遲到了,迅速地穿越停車場旁邊的太平間,拉開塑膠折疊門簾,往右轉,在蒼白的走廊上朝向盡頭那扇不鏽鋼大門一路狂奔。

拿出醫院發的工作證,嗶嗶,解鎖開門。

我衝進檢驗科,喘著氣,身後的聲音不見了,卻在不鏽鋼大門關上之前,清楚聽見空氣中傳來一陣〈Careless Whisper〉的薩克斯風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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