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評審獎-標本

蔡之晴 華文文學系學士生

  將鼻子稍微湊近立在保麗龍上的蝴蝶標本,牠已開始散發出生物在乾燥中僵直的氣息。層層陽光和潮氣相疊,淡淡腐敗。

  生命已然逝去的味道。

  你遵從老師的指示,將蝴蝶從三角紙挪到掌中,手指不斷發抖,差點抓不穩蝶。

  軀幹三分之一的地方,大約是胸處的位置,必須自下方捏著固定身子,穩定而快速地插進蟲針。通常來到這一步,就已經完成一半了。將蟲針插進保麗龍固定好後,接著便得展開翅翼,再以霧面薄紙輔以大頭針固定。

  相較於鞘翅目,鱗翅目標本在製作時,最需要注意的便是翅翼的完整。盡量不要碰觸到蝴蝶的翅膀,以免上面的鱗粉灑落太多。同時也得注意力道,以免不小心弄破翅膀。

  風乾一至二周後,便可將紙和頭針去除,得到一個完整的蝴蝶標本。

  每一隻蟲,身上只會有一根針,只能有一個洞。倘若有第二個洞,那便是不成功的昆蟲標本。無論是蝴蝶、蜻蜓、金龜子或蜜蜂都一樣。

  你最初領到的是一隻華麗的蝴蝶,全身漆黑,上下翅相接有一抹金黃,下翅尾端則有一點紅。你從紙中取出牠時,不斷有黑墨掉落。

  當你正手忙腳亂之時,後頭的女生點點你。「我可以跟你換嗎?你那隻好好看。」你看她的,確實覺得自己手中的漂亮許多,原先有些猶豫。可莫名覺得那隻蝴蝶好可憐。你把蝴蝶挪回紙中給她,又留了多指的黑。

  換來一隻相對平凡的蝶,略透明的藍白翼上羅著咖啡色的網。你捧著蝴蝶柔軟的腹,身體因為心跳而前後顫動著。一旦走錯一步,一切便會無可挽回。萬劫不復、無可脫身,一個陡線或洞窟就成了你失敗的最佳寫照。即便只是再尋常不過,如同縫補衣物般地穿入。

  結束標本製作的那天,外頭下起了大雨。你趕著要去打工,無法逗留。只好把蝴蝶小心翼翼放進盒子裡,塞在外套和衣服下面,淋著雨衝回去。

  而幸好,蝴蝶安然無恙,只是身上多了一個洞、一支針。

  你留下的。

  那幾天是連綿的雨,友人在那樣的滂沱中聯繫了你,說希望與你聊聊。你們在便利商店坐著,齊齊盯著黑夜發呆。

  「我其實很害怕。」她這麼告訴你。「好想逃,但動也動不了。」

  她說起那個深夜的故事。那些你熟悉又陌生無比的事。出界的言論、不該伸出的手。曾經你的男性友人Z這麼告訴你,「那就像是種狩獵的衝動,差別在於有沒有伸出手罷了。」而你從中得到如此結論:被狩獵者必須不斷奔逃,每一次交手都是賭注,賭這個人有沒有對自己伸手。

  「無時無刻就想起那些事情,覺得自己好噁心、好痛苦。」

  你憶起曾有一個英語教材推銷員,在圖書館前將手放在你的大腿上。如今你已經想不起他的臉了,但卻一直記得,當他的手在你腿上游移的那刻,你聽見「啪」地一聲在耳際響起,清脆如皮筋斷裂般,腦門一陣發熱且疼痛。

  賭錯了。於是懲戒般,在腦海留下深深的紅痕。時間會讓紅痕不再發燙和臃腫,但你會永遠記得被鞭打的觸感。

  「但這不是你的錯。」

  你這麼告訴她,但知道她無法這樣告訴她自己。

  「如果在野外抓到蝴蝶,想要帶回來的話,那就輕捏牠的胸部。」

  你們一人拿取一份包裹在紙中的蟲,像是排隊領點心的孩子,臉上帶著興奮的微笑。「輕輕的喔,不能太大力。胸部是連接牠們翅膀的神經,捏了之後,神經就會斷裂,這個時候蝴蝶雖然還活著,但已經不能動了。」

  眾人理解般地點著頭,而你只是靜靜捧著蝴蝶,沒有動作。

  M曾經告訴你,據說如此一來,蝴蝶便會失去痛覺。即使被放進冰箱,牠們仍舊活著。興許呼出的氣將在冰箱結成霧氣,牠們會感覺到自己變得僵硬嗎?會隨著時間,意識冰凍成塊,纖細的足再無動作。失去痛覺的蝴蝶,還會有其他感覺嗎?

  其實你對蝴蝶一點都不了解,總只是遠遠地望著牠們飛翔。你靠近、遠離,你跟著蝴蝶奔跑。該怎麼辨認一隻蝴蝶還活著呢?沒聞過牠展翅的溫度、沒聽過牠柔軟胸腹顫動的聲音,你該如何辨認一隻蝴蝶還活著?

  也許那並不是痛覺抽離。也許是一瞬間巨大的痛苦加壓而上,如同浸泡在福馬林一般的疼痛中習慣了,也就再無法有所知覺。

  你拆卸掉固定著蝴蝶的紙與針,翅翼柔軟、彈性又脆弱,「還是不能太大力喔。」老師叮嚀。「乾了反而更容易破掉。」

  風乾與除溼是必要的。時間會將牠們定型成振翅的模樣,然而那是對外的飛翔,是迫於展示身上的斑紋。拉開蝴蝶的翅膀,嗅聞牠身上的氣味,觸碰已無起伏的胸腹。

  國小上音樂課時,坐你後面的男同學將美工刀抵在你的後背,直到下課朋友將你拉走,你才曉得這件事。後來那個男同學向你表白,說他很喜歡你。

  你曾經不解,如今也沒明白到哪裡去。或許如此:他也試著想用自己的手擁有些什麼。針般、刀般,能將喜愛事物留在身邊的所有一切。

  那會是Z所說的狩獵的欲望嗎?如此意象地化為一把刀,直白到讓你覺得有點過於輕淺。

  好像應該是更為深刻的什麼,應該要是。否則為何留下的痕跡會如此深呢。

  那之後你的標本在濕氣中囤上一團團黴,依附在胸腹部。你不敢觸碰,也不清楚該如何去除,只能拿下來不斷嗅聞,然而已經聞不到最初那個味道了。

  有時在半夜無法成眠時,你會翻看所有過往的他人傳給你的對話。那充滿暗示、卻又同時赤裸明白的訊息,那些裸露的性器,那些試圖強制走進的一切,關於生理的、原始的欲望,那些希望你去平復而你無從平復甚至難以消受的一切。(那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但他不尊重你。)(可他有什麼辦法呢?)(但他就是沒尊重你。)

  你抓起手機,騎了出去。

  風充斥整個耳膜。

  有種硬直貫穿身子。手腕仍舊循著肉體記憶催動引擎。慣往經過那條有著茉莉花香的道路,此刻卻稀奇地沒有味道,僅有周身包裹著陽光和潮氣相疊的淡淡腐敗氣味。你曾嗅聞過的味道。

  那些試探的語句、伸向自己的每一隻手、每一道投射過來的眼光,均化為一支支銳利的蟲針,飛越穿透而來。

  在氣味圍繞的路上,熟悉的斷裂聲再度響起,「啪」地一聲在安全帽內爆裂。輕呼呼地,那些手捏斷了飛翔的權力,而後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還活著嗎?」

  這樣真的還是活著嗎?不能拍翅、無法飛翔的蝴蝶,真的還能算是活著嗎?

  黴菌持續生長,而風依然如此強烈。在夜晚的道路上,你等待氣味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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