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屆東華奇萊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首獎 陳知寧(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四年級)
她總是濕漉漉的回到家,水珠從頭髮線狀地劃下肩膀,因為冷,水溜進胳膊跟腋窩時,她狠狠打顫,好似有藤在搔癢,盡往坑洞裡爬,肌理跟著線的臨摹而痙攣。
身上氯氣沖天,她幾乎天天游泳,在泳池裡甚麼都不想,只管下沉。她的手撥開前方的水,露天池子頂上柔和的太陽照射在她身上,她覺得身上都是水波細碎的倒影,她因此曲折的發著光。游到岸邊的時候,她會轉過身用力一蹬,向前飄了極遠,像是天生長著順水的鰭,軀體是流線型,極其靈活快速,她只專注在自己,跟腦海中的嗡嗡耳鳴。「這是最好的。」她想,逼自己運動,免得她總覺得她住在一個臭皮囊裡,在水裡身體終於不需要支撐自己,意志跟肉體共同的交予浮力,這是短暫又悠長的和解,她跟身體再不是對抗關係。
好景不長,從泳池爬起來的霎那,她馬上回到了日常狀態裡。她用單肘撐起自己,蹣跚的攀上岸,濕氣淋漓的爬起,她負荷著體重跟吸飽了水的泳衣,泳裝緊緊地貼著她的軀體,她覺得全身都笨重又多餘。
她披著毛巾,走往家裡去。
家裡的空氣中有沐浴乳的香味,有機精油那種,是媽媽的愛牌。她身邊用這種產品的每位女性都自適祥和或者試圖如此,著裝精緻但又休閒,活著是為了某種風格理念,好像生存是可以選擇,妳只看的到那些女性佩戴的一切符碼(eco-friendly、公平貿易、無毒農業),而看不到她們的形體,她們的肉。「不具有身體意象的沐浴乳,真有意思。」她想。冷而甜的冬天,她不想洗澡,但她非得要,為了去除氯。
洗澡的時候她習慣窩在柱後,熱氣蒸騰,倚在濡濕的磁磚上,冷的牆跟熱的水,水氣朦朧的磚牆貼出她背的輪廓,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身軀。毛玻璃後有人影,她知道是弟弟在隔間的小廁所尿尿或者盥洗。他們家的兩間廁所相互比鄰,大的那間有衛浴,小的那間僅供梳洗便溺;兩間廁所之間隔著一到牆一扇窗,家人們在大浴室淋浴時後的蒸氣裊裊,會朝小浴室傳去一點溫熱氤氳。常常這扇小窗會開一點縫隙,為了透氣。她洗澡時總是不自主地對著那扇窗怔怔,想要拿甚麼抵住從小浴室透進來的光;有時她會賭氣的用力關上那點縫隙,有時她會緊緊盯著窗上倒映的剪影,弟弟高,他的側面她一覽無遺。晚一點的時候換成她在小廁所刷牙,妹妹在大浴室裡沐浴,她站上馬桶,從毛玻璃往對面望,想瞧出一點端倪,想確認毛玻璃是不是真的望不見對面,她站了很久,她看到一個比脫掉眼鏡(她深度近視,因為看不清楚,眼中時常有一種模糊的淡漠)還慘澹的世界,她甚至連妹妹肉體的影廓都看不出。後來她才意識到也許她的影子造成妹妹的恐懼,也許妹妹跟她一樣窩在柱邊洗澡,當成是地形上的屏蔽,時時回望毛玻璃的側臉是不是在凝望自己。
剛開始是在弟弟十二歲的時候。
弟弟的人生分成兩半,以十二歲作為分水嶺,進化的史前總是潸潸淚泣,脣紅齒白,嘟著一張肉臉,到哪裡都跟在她後面,眼裡融不下一粒沙的望著她,模仿她做的事或者繪的畫,有時候簡直女氣的讓她不耐,生起氣來就撕掉弟弟的塗鴉,辱罵:「你可不可以有一點自己的東西。」他們倆人都生的極白,她的白皙配上帶著怒氣的淡褐色眼睛,看起來就有種張揚的硬抝;弟弟臉生的像蘋果,難堪的時候尤其如此,他懦懦不語,皺著鼻子忍住淚意。
他們感情好,再長大一點後,弟弟幾乎連說話的語氣都學她,那種她獨有的嬉笑怒罵,或者懨懨厭世的自嘲。他學習能力極強,她從小就知道,她教他注音,他就可以閱讀,她教他加減,他就可以延伸出乘除的概念,她教他訕笑,他就可以逐漸的長成一個硬核的人。
姐弟有時候睡一起,尤其當她和妹妹吵架。妹妹是老么,和弟弟睡同間,並且極其仰慕自己的哥哥;她氣妹妹因為年幼,有乖張行為的豁免權,因此時常在妹妹面前趾高氣昂地對弟弟下令:「你今天跟我睡,我要跟你聊天。」弟弟就會從房間裡緩慢而拖拐拉甩地搬運床墊,鋪在她床邊的地上,然後一起聊到三更半夜。她一直都非常擅長操作這種細緻的惡意。手足中順位小的在真正長大前總是仰視順位大的,妹妹對弟弟的愛,弟弟的眼裡只有她自己,都奠基在這種註定的不對等上,她深諳此道。
十二歲那年,弟弟加入了校園的田徑隊,日以繼夜的操練,在極短的時間內,從一個略有福態的孩子,成了一名精壯青年。他曬黑,聲音喑啞的像鴨,語氣稍微激動音調拔高起來就好似破鑼子大力敲響,她總是摀耳,喝斥他不要離那麼近的說話。他光滑的腿上開始爬滿了濃密而蜷曲的毛髮,骨架開始向外擴長,嘴唇上有了短而刺的髭鬚,頂上細而溫順的頭髮也逐漸變硬,鬢角從耳朵向下爬,圓潤的面頰消瘦成有稜角的臉。弟弟在操場上奔馳,教練一喊,他就鼓動大腿,盡全力地向前進,她看到他脖子上突出的青筋,弟弟臉部肌肉微妙地緊繃著,這讓他的表情看上去很陌生,甚至帶有一種冷淡的魄力。
「他要長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了。」她想。一個陽剛、硬氣而且巨大的人。她小時候聽過化身博士的故事,平時斯文的一個人為了解放壓抑,發明了藥水,吞了以後就變成魁武的惡人海德,白天的時候溫文儒雅,做的都是善舉,到了夜晚蟄伏於內在的海德,就清醒過來,浪蕩地作惡。時間是弟弟的藥水,他的身體裡的怪物也正破體而出,她簡直膽顫心驚。
弟弟通常還是那個溫順的他,像是在姐姐半夜起床煮消夜時,在後面遞碗給她;並且把她吃不完的東西接過去吃掉,做出一張苦臉,然後抱怨:「怎麼廚藝一直都那麼差。」晚上的時候,弟弟會猛不然的迸出:「姐姐,我今天跟你睡。」然後如同以往地,她睡床上,他打地鋪,聊到半夜,她半夢半醒間,弟弟突然地爬上床,一手摟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脖子裡,然後撒嬌:「抱一個好不好。」她掙脫,然後嘴裡抱怨:「多大了還要黏。」一方面小心翼翼地移動自己,弟弟的臂膀很壯,像鉗子,她每一挪就感受到一股力的顫動。時間是弟弟的藥水,也是她的,剛開始流血的時候她洗內褲洗得很恨,她感覺到一種肉體的噁心,她的身體流出穢物,那是人生斷代的佐證,自此她是個女人,她受痛受的好像理所應當,她的肚腹是為了養育嬰孩而存在,她覺得一切都有種只關乎於形駭的下流。她的胸部時常腫脹,但故意趴睡,穿衣的時候穿厚一點,因為不想被看到像是鳥喙一樣厥著的乳頭。弟弟抱著她,她側過身,躲避他的手,她怕他碰到她日漸隆起的乳房。
弟弟還是個胖小孩的時候,表達能力極差,哭是他唯一可以貫徹的話語。有次大人不在,他們倆跑到梳妝台前,她拿媽媽的保養品在臉上抹,弟弟跟著拿口紅,塗在自己嘴上,儘管他很小心,但還是塗得歪七扭八,活生生地成了小丑,她笑得樂不可支,覺得弟弟真是好玩的生物。她拿香水噴在自己身上,學媽媽的方式兩手脈搏相互磨蹭,溫熱了香氣,再抹到領上,她把臉側往一邊,露出白淨瘦長的頸子,歪著頭懶懶地問:「香不香?」。弟弟湊近要聞,近到幾乎都要親到她的脖子,她被噴出的熱氣搔的很癢,節節後退,
「乓當───。」 香水摔的四分五裂。
空氣充滿了濃郁的氣味,聞多了鼻子都要搔癢過敏,液體四濺,連父母的床單都無以避免,她知道他們摔壞的東西很貴。媽媽回家,看到弟弟繽紛但愁苦的臉,又見到滿地狼藉,二話不說的掄起棍子就打,弟弟哭的撕心裂肺,她不敢看,他一邊打嗝一邊抽泣,每一口都吸進更純粹的香氣,她不解他怎麼呼吸,香水味實在太重了,她鼻腔癢的酸楚。弟弟自始至終就只是哭,而她從懲罰中倖免。
長大後的弟弟睡覺前要討個擁抱,她不想,她聞得到弟弟身上混合汗水跟身體的氣味,有點刺鼻,那是少年的味道。有時候她一邊罵:「肉麻!」一邊放任他去,有時候她直接轉頭就睡,留個背影給弟弟,但是從頸子一路到尾脊都隱隱地用力,她在緊張,她怕自己的弟弟,她辨識不清時間的藥水會把弟弟帶到哪裡。弟弟有次抱得比較緊,隔著棉被,兩條腿夾住她的,臉蹭著她的肩,身體越湊越近。他的胸貼著她的背,大腿放在她的臀上,他的臂圈出了她的身線。
「不要靠那麼近,很熱。」
「抱一下就好。」
「三二一,好了,快下去。」
「妳很兇耶。」
她驀地,一把把弟弟推下去。
她忍受不了,她受不了這種狀似親暱的暴力。弟弟的要求裡面有些太黏稠,太爛糊的東西,在召喚著她全身的抵抗,她不要藉由這種方式感受到她的身體。
弟弟回去和妹妹睡,她樂得輕鬆。在家排行最大,所以她有自己的房間。
那時妹妹時常和媽媽窩著一起,晚上睡覺前叨叨絮語不停說話,最後睡著在主臥室床上,爸爸只好拿著被單和弟弟睡。幾天連續如此,甚至一個禮拜,爸爸只得請妹妹睡回自己房間,妹妹不肯,硬是在主臥室癱睡。爸爸不解妹妹的無理取鬧,幾乎要發飆,妹妹死拖活拖,最後才迸出一句:「我不要跟哥哥睡。」
她頓悟,怒不可遏。
隔天她主動和弟弟換了房間,自此,他有了獨自的空間,她和妹妹一起睡。
房間不大,幾乎就僅是睡的空間,窄仄的通鋪上鋪著兩個床墊,以床墊的隙縫作為楚河漢界,界線以左是她的位置,以右是妹妹的地盤。蒼白色反潮的牆上貼滿了各色海報,妹妹那邊皆是她迷戀的動漫人物,左邊則是她的明信片拼貼。她不習慣和人共享空間,總是大意地把褪下來的衣物隨手亂扔,偶爾就越界到右邊去,或者她趕著出門,把衣櫃裡的衣服試了一輪,最後汰換掉的全癱在兩人床上,一貫的冷色系衣服攤成一面晦暗的旗,有時候她甚至直接仰臥於其上,被衣物環抱簇擁著睡。妹妹收拾了幾次後終於爆發,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妳以為我想跟妳共用房間嗎?」她猙獰的問。妹妹嗤笑:「我才是不想跟妳睡。」她的自我大到聽不下去,無法接受自命為保護的舉動被輕踐,怒急攻心,非要對方閉嘴,她撿起地上的拖鞋朝妹妹臉上丟。妹妹閃躲不及,被拖鞋砸中了側頰,覺得豈有此理,氣得飛撲要回擊,她用手抵住妹妹衝過來的身軀。姐妹倆纖長的臂交叉錯落的纏在一起,某個瞬間看起來簡直像在擁抱,其實是在抵抗彼此的攻擊。她們的手長得極像,細白並且隱隱透出青色的血管與筋,她為了要施力,十指緊扣妹妹的手,為的是要把她推離自己,但旁觀起來簡直深情。她把妹妹一路推到沒有退路,對方被抵在牆上,掙扎一陣,最後自暴自棄地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兩人都氣喘吁吁,彼此的吐息混合一氣,她感覺到一陣濕意,妹妹正在哭泣。
「妳為甚麼就不能對我好一點?」
她慌張地抱住妹妹,這次是真的擁抱了,她急急分辯:「我哪有對妳不好。」
控訴跟回應聽起來都充滿溫情的滑稽。
「妳為甚麼就是沒辦法對我像哥哥一樣。」
妹妹沒說出言下之意:妳為甚麼就是不夠愛我。
對不起,對不起。她重複很多遍,撫著妹妹的背。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
當天晚上,他們全家一起去了親戚的聚會,吃的是buffet,人們在暈黃的燈光下交談移動。有人提議說個笑話,然後快嘴連篇的接了三四個講,大家都吆喝捧場,空氣中充滿輕巧又迭落的笑聲,她突然覺得有點不捨,在沒完沒了的廢話裡面,僅有這一刻,所有人共同發笑的一瞬,使她覺得安心,覺得一群或遠或近的同源骨肉們難得心口一致地在一起,但這剎那在她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然逝去。弟弟坐在她的旁邊,也有極短暫忍俊不禁的笑意,兩人漂亮的像肖像,冷而精緻,緘默無語。除了善於交談的妹妹,姐弟都恨這種場合,所以他們慣常防禦性的坐在一起,豎起一道界線內僅有兩人的牆。她把頭靠在弟弟越發寬闊的肩膀上,蜷曲傭倦的身體以他為重心,旁若無人的招示他們的親暱,弟弟放鬆地任她倚靠,甚至將身體往右傾斜,減低身高差距,讓她得以更舒適,這是他們昭告旁人勿近的方式。弟弟的頭髮刺的她很癢,她深目凝視他,十分認真,他頭髮修剪得很短,是乾淨又不引人矚目的長度,身上時常有著陽光與汗的氣息,額頭到鼻子的線條是兩座的峽谷,又深又硬,到了下巴急促的收尾,使他的側臉最下半看起來短小而稚氣。「和我一樣。」她想,「驚人的像。」又接著自己下結論:但我們本來就是手足。
手足,不可逆的血緣,殊異於朋友伴侶,不是以契約形式存在的連結,要等到彼此都亡佚,血液流盡了才得以擺脫的關係。
她在心裡一一巡視對照他們的相似,越看越覺得悚然,但驚異背後真正要問的是:「那你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甚麼東西?」一樣精巧而短的下巴、薄唇、偏圓而且剪得太短吃進肉裡的指甲、修長的手掌比例,她想:「擁有的這麼多一樣,還有甚麼值得求取?」她是不是成了最方便的啟蒙探索?恰恰好在身邊的存在。那妹妹呢?她們兩人在弟弟眼中,是否僅是酣睡的肉身?
她感到一種疲累的厭煩。
又是身體。
她恨身體,恨女身要來回往復面臨的運命;恨自己的意志被困在一個不夠好的容器裡;恨時間是藥水,帶來體內的驚蟄時節,迫她面對。甚至連手足,都視肉身為她自己。
姐姐喝了點酒,熱氣在體內翻騰,反而無法入睡。她看著妹妹沉睡的臉,胸口隨著呼吸緩小起伏,她喊了對方幾聲,希望妹妹陪她講話。但妹妹只發出輕微的呢喃,翻個身,又睡過去。妹妹躺在床上,窗外的一點光亮映在她的皮膚上,彷彿泛起了點點銀光,她的輪廓在幽幽白光下顯得祥和,四肢縮著像嬰孩,胸前還一片平坦,時間還沒找上她,她還是個童女。
在半睡半醒的昏昧間,姐姐感受到有人觸摸她,粗而乾燥的手掌先是順她的髮旋走,再來是光亮的額,手蓋在她薄而顫抖的眼皮,停留了一陣,輕壓著她不安的眼球,然後是嘴唇,手指在唇周逡巡數次,最後緩緩地把拇指放進她的口裡,她不由自主地吞嚥。對方俯下身來,溫熱的氣噴在她臉龐。
他們真正地接吻,舌頭相纏,唇齒追逐。
吻了很久,直到分開時唾液連成的銀絲還連接著彼此。
她覺得喘,而且想退縮,想要回到安全而靜止的那個肉身狀態,但是不知道該怎麼從魘中清醒,她的身體被打開,被利器一分為二,她想尖叫,但發出著只是細細的嗚咽,被深入的搗進,她既覺得噁心,但又好奇到底可以被帶到哪裡。對方的動作開始加快,她被大力的攻擊,每一下都想著要迎接還是抵禦。她的身體成了器具,靈魂在彼端袖手旁觀。她的腰桿出了薄汗,在夜晚裡發著瑩白的光,對方的手有點抓不牢,因此越發地用力,她覺得自己是水中的魚,流線型的軀體濡濕而光滑,將會溜出他掌外,游到遠方發著光的所在。但對方相反,他藉由蠻力走進了她內在的長廊,那是個黑洞一樣的所在,深處散發濃馥的肉氣。對方把自己埋得很深,埋進看不見盡頭的甬道裡,身下都是汁水淋漓,他們在光影相會處交逢,她想:這也是水乳交融,更貼近字面意義的那種。
對方在悠長的甬道裡急躁的竄動,而且一下比一下深,她幾乎要被撞離了自己的身體,天搖地動,昏天暗地。
巨大的轟鳴後,她聽到妹妹在大叫。
她睜開眼睛,頭頂的燈具都在晃動,她覺得想吐眩暈。
發生了大地震。
妹妹瑟縮在她身邊發抖,她一把摟進胸口,並反過身來壓住妹妹,想著要是燈具掉落,就不會砸到妹妹。滿懷童女的清新氣息,她極其困倦的聲音沙啞柔和,一下一下的撫摸著妹妹的背,然後說:沒關係,沒關係,一會就過去。
沒關係,沒關係,這次我用身體保護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