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翠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楔子
2011年春,我來到花東縱谷,美麗的東華大學,住宿校園,教學閱讀,歸農耕作,回返童年的生活節奏,以此念記東海花園,念記阿公楊逵,實踐他的生活美學,召喚自己被遺忘的初心。
然而,原來,花園女孩早已遺忘了種植的方法。四季過后,所有種作,都分享給了蝸牛與蟲鳥,無一收成。雖然心有不甘,總渴盼在流汗過後,能親手收割,與土地同歡。然而,分享眾生,隨喜為緣,自有一番生命體悟。校園手札中,春信喧嘩,多數來自我的院子,隨喜分享。
院子裡,櫻桃由綠轉紅,將熟未熟
色澤在綠、粉、紅的邊界游移
小鳥耐於守候,如同我。我決心
與小鳥競賽,關於守候一顆櫻桃所必須的時間
歸農,是學習失去,學習分享,也是學習收獲。
在小鳥與蝸牛的肆虐之下,香菜吃光光。A菜吃光光。莧菜吃光光。地瓜葉吃光光。連九層塔都不能倖免。所幸木瓜溪活躍的眾生們,還願意為我留下這一畦豌豆田。幾莢豌豆,襯著淡黃色的小花,美得不忍下鍋。
2010年詩人節,我在e-mail中給好友的一段話:「我還好。大肚山花季年年如舊。3月苦楝盡謝,4月相思滿樹,轉眼也已老去。4月初在台灣東岸遭遇火紅的莿桐,遭遇自己的平埔身世。驚豔。莿桐花開,飛魚迴游,山與海的盟約,年年如新。唯有花季,讓我放心。」
倏忽翻過一年,我也翻過一整座中央山脈,從西岸到東岸,去年4月初在東岸的莿桐遭遇,竟成為我的日常花季,然後,當西岸五月梧桐紛然遍山之際,我每日只安靜守候窗前的櫻桃花,一日盛似一日。六月一到,滿校園的光臘樹都開花了,黃白花色,紛細如雪,暗香幽微。仍然,唯有花季,讓我放心。
2012年2月,春訊又至,我決心復耕。
復耕首日,整闢了今春第一畦田,以綠色沙網密密覆蓋,再以石頭四面八方圍堵,想必蝸牛也無門可入。我撒下白露萵苣、空心菜、菠菜、香菜的種子,還有一樣不知名的種子,是學生去年遠從南方美濃送我的禮物。
今春,就以這不知名的種子,探問春天的消息。
鬼針草變身鬼針之前,其實如此清麗
潔淨、純美、不食煙火,彷彿天帝的小女兒
春風雨露,一季繾綣,粉妝漸落,春盡花老
然後,鬼針草收斂成為鬼針,貼附走過野地的肉身
只為念記戀情餘溫
去年春天種下的桑椹樹,今年開始結果了。
這桑樹還只是少年而已,果實不夠飽滿,春意卻是豐盈。
春天種下的紫藤,在暑熱最盛之際,開出第一串藤花。
這株紫藤種下後,先是水土不服,萎靡多時,好不容易抽出新芽,又被蟲鳥啃食。盛夏時,我到處奔走,兩個多月間,家成為歇腳處,紫藤也好,新種的檸檬也好,還有被蝸牛肆虐得殘弱萎頓的紫蘇,都只能棄置,無暇照顧。
因為心虛,每每回返花蓮,竟然不敢去看望她們。日前,我終於鼓起勇氣,懷抱懺悔之心,趨前看望,花圃竟比想像中元氣飽滿,紫蘇新葉繁茂,檸檬冒出嫩芽,而紫藤,那麼嬌貴的紫藤,竟然開出第一串藤花。
感謝風土雨露,讓她們都活著。雖然只是一小串瘦薄藤花,卻是她今春以來努力與水土協商的生存證言。
牆縫裡的日日春開花了,微小的淡白花朵,被整面牆吃掉了,好似不存在一般,卻認真地開了大半個月。最近,幾個學生不約而同遇到生命困境,他們或許認為,自己是在與整個世界搏鬥,而且肯定無法勝利,無法在這個世界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其實,我們生命中所有的戰役,都是自我與自我的纏鬥。只要認真面對自己的存在,不必姹紫嫣紅,即使是日日春,也可以擁有豐盈的存在感。
春華盡謝,春意未亡。我的台灣百合,在酷熱的夏日裡,綻放了此生第一朵花。
午后,前往研究室。酷熱,無風,世界近乎靜止。草坪上的環頸雉也躲進草叢裡避暑。一個轉彎,我跌進一大片阿勃勒林中。繁細的黃金雨,倏然紛落,滿身清涼。
枇杷花。初發時,黃褐色,一團團,毛茸茸,而後,綻開小白花,紛紛細細,很美麗,而且有一股野香。這野香,風格奇特,一方面很靜斂,你得貼近湊鼻,才能聞見;另一方面又極奔放,湊近時,生猛拂來。於是你知道,花實勃然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