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如焄 中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第二十三屆奇萊文學獎已於五月廿六日頒獎落幕,恭喜所有得獎及參與的同學們。筆者今年忝為古典新創組召集人,有幸全程參與,茲針對本組今年稿件及評選的情況,提出幾點個人觀察與省思,也希望明年可以看到更多同學踴躍投稿,並期待出現更多精彩的作品。
I
在各大文學獎常見的徵文項目中(例如:現代詩、散文、小說),「古典新創」或許可視為奇萊文學獎的特色之一!然據悉「古典新創」組的稿件,相對於其他組別,歷來都偏少。尤其今年投稿僅九篇(其中一篇因以現代詩形式書寫,行數過少,低於徵稿規定被剔除),故進入複選者八篇,最終決選者五篇。在經過決選會議投票後,除了明顯的高低分差,得以圈選出「首獎」、「評審獎」之外,比較特別的是出現較低分的三篇作品同分的情況,後經三位決審委員同意,均列「推薦獎」。於是今年首度出現決選作品「通通有獎」的情況。
文學獎的設立,自有其獎掖後進的鼓勵性質,但「古典新創」組稿件明顯偏少的原因,究竟為何?在眾多原因之中,或許最先要釐清的是「何謂古典新創」?在徵文海報上其徵稿說明如下:
就古典(中外)文本進行內容、情節、敘述觀點的改寫、置換,或與古典文本為互文,或融入新的語言風格,以期創發古典文本新世代的精神。
此說明雖「顯而易懂」,但細審之實包含許多游移的空間。當然,此中游移所保持的彈性,可視為創作「自由」的必要場域,但由於「古典新創」其本身型態的特殊性───它無論如何都是一種「衍生性」的創作,故勢必無法規避「原典」與「新創」間,在離合遠近的分寸之間,如何能既不囿於陳窠俗套,另一方面又未淪為不繫之舟、甚至脫韁野馬。一如決審委員言叔夏老師面對今年的稿件所提出的共同疑問:「新創」作品與「古典」原作的「距離」,究竟為何?
我想決審委員真正要問的並非上述的徵稿原則,而可能是「古典」與「新創」之間,是否有一「理想範圍」的關係?依筆者的理解,此「距離」,理當是衡量「古典文本新世代的精神之創發」的基礎,既影響到作者的寫作策略與方向,亦涉及委員評判作品高下極重要的準則。例如,若一篇作品單獨來看,內容結構完整,但審之其與古典原作的關係,卻「模糊」、「疏離」,該如何認定?或是將古典小說的敘事情節,改以現代詩的形式呈現,是否即等於「融入新的語言風格」?抑或是拼貼多篇古代文本,成為「多重來源」的「古典」,即可視為一種「新」?凡此種種…(還有許多其他可能出現的情況)是否皆可視為「古典新創」?這可能不是一個容易簡單回答的問題,更可能是一個允許充份辯論的議題。但即便有定義性的困難,卻不能否認文學史上曾經以「古典新創」此形式,出現許多好的作品,正所謂「優秀的作品,是對創作理念最好的詮釋。」如:楊牧〈林沖夜奔〉、〈延陵季子掛劍〉,張曉風〈人環〉(〈陽羨書生〉)、〈許士林的獨白〉(白蛇傳)、奚淞〈封神榜中的哪吒〉…等,皆可視為「古典新創」的示範。以楊牧〈林沖夜奔〉為例,曾自述以此特殊形式的創作心跡,實頗具參考價值,而可為「古典新創」之指引:
我很久以前就想寫林沖事蹟,也曾起頭數次,但都棄去了。這次再寫,想盡辦法把傳統的『林沖夜奔』情節忘記,因為怕落入老套。全詩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為骨幹,故聲音也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四種為主,只增加了小鬼與判官,試想當然耳。我於水滸人物中最愛林沖,認為他的勇敢和厚道,實非其儕輩如武松,魯達之流所能比較。林沖之落草,是真正的走投無路,逼上梁山。(《瓶中稿》)
或許,從定義的角度來說明「古典新創」是困難的,此心理狀態一如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us)說的:「時間是什麼呢?如果別人沒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過如果有人問我時間是什麼的話,這我就不知道了。」
就表象而言「古典新創」即是必須取材於「古典」作品,另創造一新作品。也因為此種與原作的必然連繫,一方面注定了此類作品,相較於其他一無依傍的自由創作,必須具備另一種「掌握原典」、「挑戰限制」的能力,藉用《文心雕龍》的說法,新創/古典的關係,或許近於不論是「骨骾所樹」或是「肌膚所附」,而終必須在形式上「自鑄偉辭」與內容意境上「自出機杼」的能力。或許,我們不能說「古典新創」在創作上的難度較其他組別為高,畢竟現代詩、散文、小說…各文類皆有其對書寫者不同能力的要求。但或許並不妨礙我們承認,「古典新創」它的創作基礎與其他獎項在本質上的差異。這或許是造成稿件較少的原因之一吧。
II
本次進入決選的五篇作品,二篇小說,二篇現代詩,一篇散文,實可謂「眾體兼備」,以文類的多元證明了「古典新創」的現代嘗試與可能。
決審的三位評審老師,以各自的專業視角,或從文學理論、寫作技巧、內容與結構的契合…等各方面,提出非常多建設性的意見。但從評審針對本次整體作品提出的問題,直指古典/新創二者距離,其實是很值得投稿者深思的。以本次決選的五篇作品為例,古典/原創之關係,亦呈現出投稿者對此一文類的「特殊想像」。例如以現代詩呈現的兩篇,〈水漫金山〉處理的是大眾熟知的白蛇故事,此文本後代演繹、改編甚多,是否還能自出新意?是首先遇到的難題,大概也是評審們一致的疑慮。再者,是篇幅的限制,面對龐大的文化「母題」,或許當以「組詩」的形式,方能撐起此古典文本的重量。
〈鸚鵡‧金鳳‧山雀〉,取材自《聊齋誌異‧阿寶》(節錄)、《詩經‧關雎》(節錄)、王維〈山居秋暝〉。評審楊富閔老師謙稱自己「可能」不是「理想的讀者」,並提出疑問:《聊齋誌異‧阿寶》、《詩經‧關雎》(節錄)、王維〈山居秋暝〉(節錄)三者的關係為何?是三種原料打成一杯果汁?是融合或衝突?我想,其真正要說的可能是:「不確定是否真正掌握到作者的用意」吧?唐諾有段話說得很實在:
作品的基本解釋場域僅限於作品本身,書寫時不期待日後能有再解釋的餘地,這樣的假設我想是有益的,它要求你在書寫時想得更清楚並設法說更清楚(經驗上知道,這往往還是同一件事),作品有機會長得較沉實稠密。(〈不解釋自己的作品,卻能夠解釋自己的作品〉)
在文學創作中,「作品」就是決勝負的一切,並不預留作者現身解釋的輔助。〈鸚鵡‧金鳳‧山雀〉似以《聊齋誌異‧阿寶》有敘事情節的材料為主,並刪去愛慾的部分,但搭配〈關雎〉(節錄)、〈山居秋暝〉,三者的關係實令人疑惑,難道詩中出現「寤寐思服」、「清泉石上流」,即是「古典新創」?看來,筆者也不是作者的「理想讀者」。
至於兩篇以小說形式表現的〈羅剎鳥〉、〈天命〉,前者取材於袁枚《子不語》中的〈羅剎鳥〉,後者則是《東周列國志 弄玉吹簫雙跨鳳》,許彙敏老師以近於小說課的細膩討論,指出前者「志怪」的源流;後者,則表現「天命」只能女子只能順從,無可掙脫的悲劇意識。就「古典新創」的屬性而言,其改寫、擴寫的部分,仍保留與「古典」明顯的關聯,大概是比較沒有疑慮的。唯就「新創」的部分,前者近於當代網路小說的筆法與情調;後者則因內文敘事中,夾入「信件」,而有「文言」、「現代語言」混雜的情況,故有形式結構上的問題。
楊富閔老師則以其寫作之專長,提供許多寫作「技藝」的示範與建議。例如〈天命〉(取材〈弄玉〉),作品內容主要是表現無由掙脫的天命。他建議題目直接改為〈弄玉〉,或許更簡勁有力,涵融的意念更豐富。此一建議,我不禁想到波赫士說的:「真正的謎底,不會出現在謎題上。」作者直接將主題作為題目,是一種思維,當然也無不可。然關於作品命題與內容的離合關係及距離的斟酌,應該也是寫作功力的一環吧。
最後,獲得首獎的〈尋龍隨筆〉,取材於《易經‧乾卦》卦辭與爻辭。「乾,元亨利貞。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无咎。九四,或躍在淵,无咎。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用九,見群龍无首,吉。」以「龍」為象徵,開啟追尋歷程的轉折與領悟。由於取材《易經》的卦、爻辭沒有具體情節的框架,「新創」又是以散文隨筆的自由形式,是以寫來一派寫意自然。據此對照其他四篇決選作品───內部既有古典小說情節「如影隨形」的「離合」難題,又要在新創部份,面對「小說」、「現代詩」表現形式技藝的挑戰,〈尋龍隨筆〉應是最沒有「包伏」的一篇。本文開頭的「楔子」:
日月潭南三里,有山焉,曰二龍之山。有草焉,其狀如龍,有異香,名曰龍茝,服之不憂。有詩曰『曙光初露時,龍茝發新枝。』;一曰『日終而現,日昃而隱,似真似幻,行藏山林。』
將「龍」的象徵,轉化為「日月潭南三里,有山焉,曰二龍之山。有草焉,其狀如龍,有異香,名曰龍茝,服之不憂。」頗有志怪的文學趣味。相信讀過《山海經》者,皆對「X山…方位(東、西、南、北)X里,有草焉,名曰XX,……服之不X。」一類句式非常熟悉。如:
又北三十里,曰牛首之山。有草焉,名曰鬼草,其葉如葵而赤莖,其秀如禾,服之不憂。
又東二十里,曰歷兒之山,其上多橿,多櫔木,是木也,方莖而員葉,黃華而毛,其實如揀,服之不忘。…等等。
然〈尋龍隨筆〉的作者,並未將《山海經》此類奇樹異草背後的思維與主題納入,對於環境生態、植物屬性的理解,僅流於一般性的形容與描寫,缺乏知識性的支撐,是以楊富閔老師也特別提出,作者若能具備植物生態的自然知識,那麼作品質感亦將會有不同的層次與面貌。
III
「古典新創」,或許其根柢最終碰觸到的是古典與現代、傳統與創新的問題。由於它先天的性質,並非是一「獨立」的存在,而註定是一種「有前提」的創作,是以對文學作品的深思善感、詮釋古典的學養識見、氣格悉敵的語言創造,三者的結合,考驗著書寫者的整體能力。
柯慶明先生曾為討論的方便,將文學史上曾先後出現的「奪胎」、「換骨」、「擬古」……等一類「衍生自既有作品而具近似美感風格類型」的作品,稱之為「格調詩。」(〈中國古典詩的美學性格〉)並指出這一類「因為作品與作品的特殊關連而提供了一種作品本身內容之外的額外趣味:
它們像是一塘清澄的池水,除了本身「半畝方塘一鑑開」的清麗的美感之外,常常因為反映了其他作品的「天光雲影共徘徊」豐富的內涵與聯想,而使它產生一種輝映反照的疊影的附加增益之美,並且讓我們充分的意識到它們是「為有源頭活水來」的整個詩歌傳統的衍流開展。正如用典或引述往事,一個高度文明化而浸潤在一個源遠流長之豐富傳統的文化心靈,是自然不能也不必全以初生嬰兒的原始眼光來觀看世界或表達思維的。(〈中國古典詩的美學性格〉)
這篇討論「格調詩」美學性格的論文,雖然不是針對「古典新創」的創作而寫,但巧妙地透過朱熹〈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一詩,從文學史的宏觀的角度,指出一個文學傳統之所以能如汪洋大川生生不息,正因有其古典脈礦為其活水源頭。是以「古典新創」應當不只是一種修辭策略或徵文類型,其背後的精神應是在展現一個文化的深度與厚度,在傳承與開拓中,呈現超越的觀照與綜合的視界。
IV
最後,回到言叔夏老師的問題:「新創」與「古典」的「距離」究竟為何?在千絲萬縷的諸多答案中,波赫士說的好:「我們常會因為無法為某東西下定義,就說我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我們如果是處在雀思特頓式(Chestertonian)的情緒下(我認為這是一個最佳的情緒狀態之一了),我或許會說我們只有在完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才能為某些事情下定義。」(《波赫士談詩論藝‧詩之謎》)期待下一屆文學獎的參賽者,能以實際的優秀作品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