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在天堂裡 –美的諦聽三部曲

李秀華 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縱谷裡的夜
        總顯得特別安靜
        散步在星空下
        仰望溫柔而璀璨的星月
        讓人有著穿越時空
        與之同往雲水穹蒼的遐想
        住「涵清莊」
        能在這裡安養天年
        靜賞歲月
        平平靜靜地做人
        當下著實有著無法言喻的幸福感

圖一:社區涵清莊由顏崑陽教授題、杜忠誥教授書(作者題供)

  在學校遇到住吉安舊家的鄰居同事俊勳主任,他問我住到壽豐還好嗎?我說住在鄉下很好喔!他笑著回答:「豈止是好,應該是住在天堂吧!」這句話讓我愣了一下。每天走在荖溪堤道,遠眺靜如好夢的山,以及青翠如毯的草原,回眸中還能一覽清朗湛明的山光水色;有時片刻的安靜,又能讓人駐足凝思。而在溪旁林間小徑上,數片青苔,幾縷清風,讓人感受到來自大自然的一股寧靜。《清靜經》曰:「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當身心能處於清靜,天地間就會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回到我們生命裡來,而能有這樣祥和的生命樣態,不就是住在天堂裡嗎?文學家錢鍾書夫人楊絳說:「生活最美的,是把普通的煙火過成精緻,讓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溢滿歡喜!」在耳順即將退休之年,搬來壽豐,漸漸地喜歡上這片土地,當下此刻平凡的生活,因著人與自然的交互輝映,竟也能有如住在天堂裡的安舒。於此,筆者以三個美的諦聽來述說著宛如散步在讓人不斷回望與對未來充滿想像的天堂裡。(圖一)

美的諦聽之一:共和流光之緣起
圖二:涵清莊巷道(紀新洲攝影)

  住到壽豐「涵清莊」,就要從東華大學籌辦的〈東華安居計畫〉說起。2008年東華大學與花蓮教育大學合併,2012年花師校區正式移入東華校園,而筆者有幸於2015年移居壽豐東華大學籌建的安居社區「涵清莊」。根據游乃方〈共和流光-東華安居計畫〉文中寫著(註一),當時的壽豐「糖廠時代,軍人拓荒,多元族群相繼遷徙而來。聚落的生命不斷,圖像還在建置……」,在此歷史時空下東華大學開始籌辦的安居計畫,從尋找土地開始,幾經波折,到最後落腳於共和村。「我不騙你欸,以前水啊!泥啊!都淹到這裡……」共和村村民形容這裡最初的景象,原來更早之前,這裡都是積水的沼澤地(包含理想大地與門諾分院),後來才被圈成魚池、蜆池。而今因著安居計畫,這塊沼澤地承載了一群懷抱構築浪漫家園的教授、醫師……的夢想。(圖二)(圖三)

圖三:涵清莊生活之一(作者提供)

  從民國86年起東華安居尋址,經校方多方奔走,最後落腳於壽豐共和村,一開始從填土造陸,到歷經凍省、承包商倒閉,在黃文樞校長克服諸多困難下,歷時二十多年後,終於建築完工。在國內像東華安居計畫這類的「學人社區」成功的案例極為少見,「涵清莊」可謂是台灣第一個學人社區的成功範例。

  社區從規劃開始即有著注重環保「綠建築」的概念,綠地與植栽甚多,另外也規劃健身運動的多功能社區活動中心。曾參與的劉麗玉建築師,更以此為其碩士論文,以東華安居社區採用「參與式設計」的模式建造,成為臺灣建築史上一個成功而珍貴的案例。而人社院吳冠宏院長從草創時期的參與,持續關心著社區完成後的自主經營,夢想有著人文講座、親子活動、運動樂活……等,來共構共和流光,甚至也有了「不舒服的時候求助門諾分院,很high的時候到理想玩,不想煮的時候到立川,常態的時候就待在平凡自在的家」,這種樣態並存的人生。

圖四:涵清莊外荖溪旁野放牛群(紀新洲攝影)

  安居計畫緣起於「人」的故事,二十多年來,成員雖有更迭,然滿心憧憬的夢想,雖幾經挫折,但因著社區新成員的加入,有了更多的融合與新的能量,成就了這一場充滿蓬勃生氣的「社區與人磨合」的社會學習歷程。社區「涵清莊」之名由文學家顏崑陽老師命名,顏老師以「 涵」有含納、包容之意;「清」乃清明之氣,引《老子》第三十九章:「天得一以清。」「一」是一種整體渾和而不分的情境,也就是「道」。天得「道」,故而能產生清明之氣。此一命名有其深意,隱喻我們所居之地是一能得天道而含納清明之氣的美好社區。

美的諦聽之二:自然與人文的漫步

  居住花蓮三十載,卻在搬到壽豐後,才真正體會到農村生活與對土地的親近。生活的和諧,需要人的內心與外在環境不斷地進行微妙的平衡,此中外在自然與內在心靈的對話,往往有助於我們調和自心。每當餐後與外子在社區漫步,鄰居串門,互送農作或蔬果,喝喝下午茶,為平淡生活,增添許多人的溫度。而清晨或傍晚散步於社區外的河堤與水田,可聽到許多來自於天上、地上的聲音;天上的雲、飛鳥,連結著土地的山脈、溪谷與牛群。在安靜中傾聽,總讓人感受到內心深處有著近似頻率的共鳴,一種澄明之性,隱隱而現,這就是住在「涵清莊」的村居日子,而這又是何等享受的日常生活啊!(圖四)

圖五:鯉魚潭心空間(林喬祥攝影)

  社區鄰居有時也向周圍的生態探索,在荒野擔任解說員的月霞老師,利用假日帶著社區的人來鯉魚潭一處自然生態農場。這裡有好多故事,農場主人的傳奇,一座白玉觀音的流轉……,讓人聽得津津有味。而這裡六公頃的坡地,照顧起來著實不易,想到東坡開墾城東貧瘠之地,物質上雖然匱乏,然辛勤的勞作,與自然泥土親近,化為生命長歌,彷彿讓人在大自然中獲得渡化。而喬祥醫師及其藝術家太太雅玲,在社區外的鯉魚潭另租一工作室,暇時在此讀書、聽音樂與作畫。相對應於梭羅的《湖濱散記》,在森林,在湖邊,觀想生命初始的素樸,於繁雜生活中,尋找片刻安靜。梭羅說:「我想深刻的生活,活出生命的深度與精髓。」看著他們充滿亮光的眼神,彷彿正尋著梭羅的腳步,在探索生命的深度裡,從容過生活。(圖五)

圖六:涵清莊荖溪堤道樂活運動合影(王文柄提供)

  在健康樂活方面,文柄老師除了學習植栽,常邀社區同好,在堤道、鄉間小徑與近郊山林晨間慢跑。健身之餘,沿途可欣賞著野放的牛群,自然的田園風貌,以及季節更迭時色彩繽紛的變化。此時想著胡德夫唱著〈牛背上的小孩〉:「溫暖柔和的朝陽,悄悄走進東部的草原,山仍好夢,草原靜靜,等著那早來到的牧童……。」歌中描述的情景,彷彿就在眼前。(圖六)

  而縱谷裡的夜,總顯得特別安靜,能望見天上忽隱忽現的繁星。社區邀請東華博士生陳冠榮帶領大家夜行荖溪河堤,一探天上星宿之奧祕。冠榮老師述說著每一顆星、每個星座,都有它的故事。散步在星空下,仰望著溫柔而璀璨的星月,讓人有著穿越時空與之同往雲水穹蒼的遐想,當下著實有著無法言喻的幸福感。

圖七:顏崑陽教授《窺夢人》新書發表會(李敏宏提供)

  社區成立以來,冠宏老師發起的讀書會,由顏崑陽老師的《窺夢人》新書分享,揭開序幕。顏老師以帶著鄉土長大的素樸筆調,獨特的「綿裡鐵」散文風格,讓人一窺其文學創發之路的寬廣與深度。另外安梧老師也與我們分享《論語聖經譯解:慧命與心法》一書,其論述析理,明白透闢,娓娓道來,意味深長。「這裡有的是鳶飛魚躍的悅樂,有的是青山綠樹的生機,有的是寬廣深平的智慧之海。」(註二)而社區文心奶奶的口述自傳《來自遼河口》,講述著千迴百轉顛沛流離的生命之歌與大時代的家族史詩,在1949年後多元族群融合的台灣社會,別具意義。(圖七)

  在數十場人文講座中,有兩位來自臺北的鄰居;張善政市長、葉金川前署長。張市長之前每個週末來壽豐坡地除草,除草時讓他可思考很多事情,甚至靈光乍現,這是他很享受的美好時光。而葉署長早年在壽豐買了間老舊房子,租地種菜、養雞、划獨木舟、登百岳……。生病後能坦然面對生死,不忘提醒我們要努力追求和欣賞生命中的「美麗」。兩位前輩,各自開墾一片桃花源,在這裡安靜生活,感覺在他們身上,看到微微的亮光……,這些聆聽是多麼愉悅的午后時光啊!

  三年疫情過後,重現雨過天晴的大地,在社區山光、雲彩、樓影交織成的生活點滴,不因疫情而疏離。想著筆者年邁的婆婆,每天把自己打扮整潔清爽,宛如上下班地前往社區活動中心。有著社會大學博學多聞的總幹事,以及熱心的社區主委,還有諸多鄰居,貼心交流、共餐、品茗咖啡,以及唱卡拉OK等,在互動中分享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這是一種生機,也是一份多麼值得珍視的幸福啊!

美的諦聽之三-山與海的迴響
圖八:池上(郭坤樟攝影)

  住在壽豐假日可沿著縱谷南下,欣賞著花東山與溪水的美好景色。2014年蔣勳在池上駐村,讓這裡增添許多人文藝術氣息。池上的美,是一種「心」的風景,因著蔣勳,以及《台灣好基金會》的支持,帶動池上的藝術創生。蔣勳曾讚嘆著池上的色彩、光影太豐富了!只有學著放慢腳步,才能用心欣賞自然大地與四季稻田所堆砌出來的美好景緻。( 圖八)

  沿著花東海岸線,迎著太平洋吹來的風,來到金樽,座落於海岸旁新成立的「江賢二藝術園區」,談起這塊未來國際藝術的新地標,就要從恍如前世的兩個修行人,嚴長壽與江賢二相遇於花東說起。江賢二以單純的心,厚積對大自然美的深刻感動,將人文藝術,老實紮根於花東淨土。褪去技巧與外表,高度精神內涵的呈現,讓人感動。 江賢二說:

圖九:江賢二美術館(朱正一攝影)

  我有許多作品和海有關,但我並不是為了畫海而創作海。對我而言,看海不一定真的在看海,更重要是,獨自面對海那種想像空間,那樣的氛圍時…… ,某一刻,就自然湧現的靈感 ,以及對生命對藝術的期待(註三)

  當看海不一定真的在看海,散步也不一定只是散步……,此中真意,只有用心體會,才能得弦外之音。江賢二在度過60年的創作生涯後,移居東台灣,他以更繽紛明媚的色彩,舒展旺盛的生命力,努力傳遞其作品內在的精神性。他始終相信藝術是可以淨化人心的,而這也使其創作的願力,將持續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圖九)

  嚴長壽除了與江賢二攜手,搭起東海岸藝術走向國際的舞台,也受到來自瑞士的海岸山脈宣教士,為偏鄉孩子翻轉人生的奉獻精神感召,以「撒下一顆種子,讓它希望發芽,搭一個平台,讓夢想飛翔。」為其耳順之年後的人生使命。嚴長壽對「達悟之父」的錫質平神父,與「蘭嶼之父」的紀守常神父,在信仰道上,謙遜、沈默、不喧嘩,與不炫耀,身體力行的悲心願行,一一觸動其耕耘台東的心念。錫質平神父以教育可改善人的生活而創辦公東高工,致力培養偏鄉孩子學得一技之長,不斷為這塊貧瘠土地,澆灌出燦爛的花朵。蔣勳在探訪公東高工後,於《池上日記》寫著:「信仰的聲音,沉默、安靜,卻可以如此無遠弗屆。」(註四)另外,紀守常神父發心「要為窮人服務」,長年深入蘭嶼達悟人的日常生活,協助提供物資及教育,奉獻一己生命和青春在此孤島。這些宣教士,放下自己,與需要幫助的人並肩同行,無遠弗屆的愛,為海岸山脈寫下傳奇的一頁。( 圖十)

圖十:臺東白冷外方傳教會辦公室展牆(作者提供)

  「虛空有盡,我願無窮」,嚴長壽正踩著前賢腳印,接續前行。此刻又想起了胡德夫的歌:「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 ,吹進了美麗的山谷……。吹著你,吹著我,吹生命草原的歌啊!」(〈太平洋的風〉)感覺好像從壽豐天堂,又來到了另一個天堂了。

覓-此心安處

  日本有一種源自禪宗的「侘寂(Wabi Sabi)」生活美學,強調著在面對清貧、粗糙,有瑕疵的世態中,仍能安住於寂靜、枯雜、易逝的不完美世界,並樂觀地去感受此中深奧的生命趣味。人生也是如此,如何在「不盡完美」的生活中,安住於人間塵世,誠如蘇東坡好友王鞏受其牽連流放嶺南僻地,數年後王鞏謫貶期滿,返京途經黃州,與東坡再次相見,兩人不勝欷歔。當蘇軾探問隨行王鞏的歌女柔奴,嶺南艱苦的生活都還好吧! 柔奴與之的一席對話「此心安處是吾鄉」(註五),讓東坡有著豁然開朗的驚醒。是以無論處於何種境地,蘇軾總能將一路的困阨,化為清風明月。當我們能學著發掘與珍視人與大自然的交互迴響,內心就能不斷調和,同時也因著「人」,一種溫暖的源泉,讓我們無論走在巔坡小徑,或康莊大道,總能感受到溫馨的祝福與陪伴。

  「涵清莊」的村居生活,雖然沒有像梭羅「家坐落在小山腰,緊挨著一大片森林」、「有一條小溪從山腰通到湖邊」,然在面對著不曾停息萬變的世界,每個早晨,都可以是一次令人愉快的邀約。除了細細品賞自然曼妙的美好風光,也能藉由草木滋養,在返樸於田園生活裡,重新認識自然、洗滌心靈。當生活能留有寬闊的精神境地,天堂的美也就在眼前了。


註釋:

註一:游乃方〈共和流光-東華安居計畫〉。游乃方,彰化師範大學畢業,畢業後沒有去當老師,而是來到離家十萬八千里的花蓮讀研究所,2018年獲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碩士。

註二:引自林安梧:(2019)《論語聖經譯解: 慧命與心法》(臺北市:學生書局新,2019年)新書內容介紹。

註三:江賢二。數位冥想 https://fb.watch/o_Gi430_SW/?mibextid=gzQNww 2024年1月25日上網

註四:蔣勳:《池上日記》(台北市:有鹿文化。2016年),頁62。

註五:蘇東坡好友王鞏受其烏台詩案牽連,遭流放至嶺南賓州,數年後謫貶期滿,與東坡再次相見。王鞏隨行歌女柔奴與之對話中的「此心安處是吾鄉」,讓蘇軾有著豁然醒悟。遂寫下〈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見曾棗莊主編:《蘇詞彙評》,頁9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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