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又方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常有人問我,什麼是「棒球文學」?這個問題雖不算難,但也不易回答。剛好最近台灣上演一部令人期待的電影──嘉農,正可以作為「棒球文學」的最佳註解。簡單來說,以棒球為主題,用文學、藝術的手法陳述一個故事,一個動人的過程,就是棒球文學。
嘉農棒球隊進軍甲子園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它足以激勵人心,產生正向的力量,而這也是文學與藝術的力量。當我們透過電影,對這段歷史產生心靈共鳴時,同時也就與過去的偉岸之士所曾走過的足跡有了交集,彷彿時空在瞬間重疊,讓我們再次看見嘉農棒球隊那群青澀、靦腆的少年們堅定的神情,目送他們登船遠渡重洋,為故鄉的榮耀振臂高呼。固然,嘉農小將們終究功虧一簣,然而輸贏僅是一時的紀錄罷了,是漫長歷史軌跡裏早已凋零的昨日黃花,重要的是,那曾經四處飄散的浪漫情懷,會永遠遺留在歲月的氣流中,持續綻放著襲人的芳香。
故事自然會帶出另一段故事,《嘉農》也不例外。很多人或許以為,嘉義農林學校在台灣西南部,應該與花東地區沒有關係。實則不然,我們翻閱嘉農棒球隊的歷史,全盛期第一代出馬角逐甲子園桂冠的球員中,至少就有四位來自台東原住民部落的少年英雄,他們分別是東和一(日治時代以後更名為藍德和,台東阿美族)、平野保郎(羅保農,台東阿美族)、真山卯一(拓弘山,台東阿美族)、上松耕一(陳耕元,台東卑南族)等。若再將第二代及第三代嘉農球員計入,則尚有東公文(藍德明,藍德和之弟)、濱口光也(郭光也)、濱口相馬(郭壯馬)、馬越蘭一(柳盛遠)、南信彥等人,均是來自台東的阿美族青年。他們翻越中央山脈,將手中原本捕獵山豬的弓箭換成球棒,用同樣無所畏懼的精神爭取另類的成年禮讚,他們是真正的台灣之光。
然則,當我們回憶這些來自東部原住民的輝煌棒球史時,心中必然想知道,是誰發掘了原住民非凡的棒球天賦、鼓蕩他們馳騁球場的熱血?他是林桂興,一個絕不能被遺忘的東部人。
台灣「光復」不久,白色恐怖隨即降臨。228事件發生後,林桂興遭國民黨政府逮捕,雖然因家人全力營救而逃過一劫,但出獄後的林桂興擔心國民黨政府會再找他麻煩,可能因此連累家人,加上對整個政局的強烈失望與不滿,他將妻小安頓好後,於自家後院切腹自盡。自1899年生於台東,以迄1947年含恨辭世,林桂興不凡的一生,僅得年48歲。
為何台灣人不應遺忘林桂興?不僅因為一段錯誤的歷史悲劇,更因台灣第一支全由原住民組成的棒球隊--能高,就是由林桂興一手建立的。
林桂興在台北國語學校唸書時就展露傑出的棒球天分,他加入台灣棒球史上第二支成立的高校棒球隊,並擔任投手。學成後回到故鄉台東,進入日本企業家梅野清太郎所創設的「櫻組」公司服務,同時也參加公司的棒球隊。因為在櫻組棒球隊表現優異,公司遂將之派到花蓮,擔任「朝日組」棒球隊的隊長。
也就是在花蓮工作、打球期間(1921年),林桂興無意間發掘了深具棒球天賦的強投查屋馬,並陸續覓得羅沙威(伊藤正雄)、羅道厚(伊藤次郎)、杉提掦、武諾、鄔新、阿仙(稻田照夫)、亞拉畢、紀蕯(西村嘉造)、爾西般、亞仙合利陽、屈道、杜易爐等少年好手,共組了台灣第一支原住民(高砂)棒球隊。
高砂隊成立不久,優異的棒球天賦立即引起當時花蓮港廳長江口良三郎及林桂興老闆梅野清太郎的關注,並安排隊員全數進入花蓮農業補校就讀,同時取象於高大威武的能高山(海拔3261公尺),遂將隊名更為「能高」。
1925年,在江口廳長的引介下,能高赴日交流比賽。當時日本棒球界對台灣球隊仍抱著輕視懷疑的態度,因此首場友誼賽,日方只派出實力平平的豐島師範中學應戰。結果在查屋馬強力封鎖下,豐中一路掛零,能高則是展現強力棒球的攻擊氣勢,四局結束就以28比0的懸殊比數獲勝。
第二戰日方不敢再輕敵,遂由當年甫獲甲子園亞軍的早稻田實業中學(即王貞治的母校)迎拒能高。結果雙方纏鬥十局,最後仍以4比4握手言和。至此,能高在日本棒球界的聲名已無人敢小覷,隨著第三戰以5比4勝神奈川一中隊、第四戰以10分之差(13:3)狂勝京都師範,日本輿論界也掀起了一陣「能高熱」,幾乎天天都有專文大肆報導這支來自台灣的高砂族勁旅,當然,日本球界的挖角計劃也隨之蠢蠢欲動。
訪日第五戰,能高球員終於踏進夢寐以求的甲子園球場。但或許是因球員們都太興奮、太緊張,又或者連日征戰而感疲累,是役實力並未發揮,以0比5敗給八尾中學。但這並不影響能高青年的士氣,第六戰(同時也是訪日最後一役),這群寶島山青再度以7:2擊敗天王寺隊。總計訪日一個月,能高隊獲得5勝1敗的輝煌戰績。
能高打響台灣棒球在日本的名號,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林桂興的慧眼視英雄。只可惜,隨著聲譽鵲起,能高也在東瀛球界的挖角攻勢下,四位年輕好手阿仙、羅道厚、羅沙威、紀薩轉赴日本平安中學就讀,羅道厚並成為後來平安中學的王牌投手──即1928年威震甲子園、大名鼎鼎的伊藤次郎(當年創下連續完投四場均勝的紀錄,並投出一場無安打比賽)。
伊藤次郎(羅道厚)從平安中學畢業後,進入日本法政大學就讀,1936年正式加盟日本職棒東京參議員隊(後來更名為西鉄隊,1944年解散),成為台灣球員進軍日職的先鋒。我們大致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林桂興的發掘,也不會有日後揚威東瀛棒壇的伊藤次郎。
林桂興不僅在推動花東棒運上居功厥偉,音樂天賦深厚的他同時也是花蓮西樂的重要啟蒙者。早年他創立了「花蓮音樂研習社」,已故音樂家郭子究年輕時即是社團成員之一。同時,林桂興也愛好書畫,擅長打高爾夫球,可謂是文武兼長的地方士紳。只可惜,一段荒謬、錯誤的歷史悲劇,冤屈了一位優秀有理想的青年,撫今思昔,實令人唏噓不忍!
追想嘉農、能高球員馳騁球場的風華,我們彷彿仍依稀聽見當年場上傳來的喧鬧聲。已經逝去的人事,只是凋零,並未磨滅,依舊靜靜留在歷史的川流中,等待有心人前來披沙瀝金。如果我們細心一點,會看見遙遠的星海中,仍殘存著過往輝煌的光景,在長夜裏閃著閃著,彷彿在重演近百年來花東縱谷鼓蕩人心的每一顆投球、每一次揮擊,並且,告訴我們,要認真地傳承下去。
許又方 201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