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儒賓 國立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講座教授
經典是坎伯所說的千面英雄，人有男女老少，士農工商，經典也就有男女老少版，士農工商版。柏拉圖如此，《易經》如此，莊子也如此。志學是《世說新語》世界中的人，極稀罕的類型，他也有志學版的《莊子》。
《世說新語》記載一則故事，庾子嵩看《莊子》，開卷一尺多，便嘆道 ：「了不異人意」。用現在的語言講，也就是翻了幾頁，即將它丟到一旁，覺得沒多大的意外之喜。庾子嵩不知是智慧絕頂，能從《莊子》這部瀰漫神話象徵的詭譎語言森林中殺出一條路來？還是他乃名士欺人之語，話頭漂亮？但名士欺人比英雄欺人真誠，因為真正的魏晉名士縱然率性使氣，多有被政教體系壓抑不住的本心，也有被權力欲望勾引不走的天機，這些人物吐詞撰句，天外飛來，自然落落不凡。曾任法國文化部長的安德烈．馬爾羅（André Malraux）曾寫書論周恩來，他說及此公，有言：「周恩來無時無刻不在撒謊，但他撒謊撒得頗有味道」。國務總理撒謊再怎麼有味道，尤其在東方的紅太陽照耀下，總會走味。魏晉名士沒有權力，也掌握不了權力，脫離現實利害糾纏的話語自然會有味道。庾子嵩的「了不異人意」之語，讀者讀了，總覺得話中有話，有言外之意。
庾子嵩自稱是「老莊之徒」，他的「了不異人意」不是平凡化莊子，而是禮讚莊子，看出莊子在「人意」上立基。志學《莊子物學》此書也不是了不出人意，而是截然大出乎人意，但同樣立基於人意，有真正魏晉名士的愴恍與真摯。此書以蔣年豐的臨終啟悟、余德慧的人文臨床、楊儒賓的漢語物學，串起一部《南華真經》。據司馬遷的說法，《南華真經》十餘萬言，據目前的《莊子》三十三篇版本統計，此書共得七萬餘字，《莊子》原書有些篇章散佚了。志學此書如夏夜長空的銀河，文字已近五十萬字，浩瀚無涯。但此書造語星燦，流光四射，亦如河漢經天之瑰瑋，亮點層出不窮。
志學此書有三個環節，第三環節的「物學」是個象徵，也是個團體詞彙。它指向島嶼在二十與二十一世紀之交，一群學者共同挖掘出來的一位古老而又全新的莊子，這位莊子在明清之際的王船山、方以智身上，已可找到他的 DNA，此所以為古老。但這位莊子卻又是在跨文化語境下出現的，他說法語，也說德語，他與兩千三百年前那位居住於宋國商丘名為莊周的哲人，既熟悉而又陌生，因為島嶼的哲人已是位可以和歐陸哲學與當代處境對話的二十一世紀莊子。
這位二十一世紀的莊子被詮釋為一位具備現代人文精神的莊子，但他的人文精神參與到宇宙神祕之點的環中。這個環中的神祕之點以相反相成、一而非一的創造力，參與了宇宙的大化流行。環中之力顯相於物，成為物之理，也成為主體對它的認識活動之前的天理。主體對它的體認要透過主體的自我轉化，化官知為神氣，物的結構也要由表象之理昇華為在其自體的物理。經由雙方面的轉化，物我兩者才可在無知之知的相會中，主客相融，乾坤撞破共一家，這是宇宙的大和解。物學正是因為消化了物理學，而不是淪落為表象意識下的物理學，所以才可在轉化的境界中，蝶舞魚樂，四時同春，這是莊子自然哲學的真諦。
「物學」不受輝煌而理智的理科帝國的管轄，它屬於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的國度。它見於恣縱而不儻的形氣神之主體，游走於漫衍共振的氣化自然。它是對莊子的致意，也是從莊子之家的出走。王船山釋莊，有言：「凡莊生之說，皆可因以通君子之道，類如此。故不問莊生之能及此與否？而可以成其一說」，物學的提法也是如此，莊周未必首肯。它居於莊與非莊之間，就像莊子自處在才與不才之間。
志學此書同樣是在莊與非莊、才與不才之間遊蕩，但他的遊蕩更蕩，離家更遠。蔣年豐與余德慧都是四九之後臺灣出身的學界怪傑，他們沒有專業的莊子研究專書，卻都已跨出專業的藩籬，思想的觸角碰觸到莊子靈魂的基底。他們以出走回應莊子的呼喚，以生命押注在真理做莊的輪盤上，他們都是畸於人而侔於天的英豪。蔣年豐臨終前以《地藏王手記》叩響存在之門，他的推敲叩款之聲仍迴盪於幽明之際。余德慧從安穩的校園走到大山大海的後山，化心靈的技術之學為由技進道的技藝之學。他進入存在的旋轉門之前，現維摩示疾之身。蔣、余二君的平生力作雖然不是《莊子》的語言詮釋，卻曲徑旁通，大演〈天下〉篇與〈齊物論〉之天音。
志學才子也，人患才少，他患才多。人患思蹇，他患思溢。本書作者如果沒有滿腹的不合時宜，不會上游南華，下俯塵世，不會寫出這部瑰麗絢爛之作。但「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著作如是，人生更是如此。莊子的外化總有一條看不見的內不化的精神軸線貫穿其間，他一生尋找緊繫陶胚輪轉的軸心。「迴旋復迴旋，於愈益擴大的漩渦／獵鷹聽不見放鷹的人，一切都崩落／再無核心可以掌握。」葉慈期待宇宙旋轉之舞中，獵鷹能聽見回家的哨聲， 世界不至於外旋散落。一切由此歸墟流，一切還歸此歸墟，人總要有內斂於己的精神軸心。
藥地和尚炮莊，炮製出「大傷心人」的莊子，本書炮製《南華》一經，再度炮製出傷心情懷的作者。但大傷心人的傷心，一傷世人渾身塵欲，不得本真；再傷世人不能安於所遭之命，不敢硬頸承當。莊子終是大丈夫，他翱翔於九萬里的蒼空，不受限於一己之恩怨爾汝，所以能大開大闔，與萬有感通。志學的傷心仍須進入大情之本懷，割斷諸情之纏繞。過度緊密的枝葉不疏剪，豐碩的果實難以收成。語多，情多，易致相生以相殺。黃檗佛法無多子。傷心之途走平了，才可通往一切如如的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