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諭口述,邱慶恩整理撰文。特別感謝邱秀縈協助訪談順利進行。
憧憬花蓮的東華夢
吳承諭(以下簡稱「吳」):
我想先談談當初想來花蓮創作的憧憬。我起初覺得,花蓮是一個有大山與大海的所在。這對從小生長在西部農村(雲林)的我來說,是一個夢吧。曾經聽不少人說道,花蓮的山與海是我們在西部所看不到的,天更藍、山更綠,有的地方更像是世外桃源。
對於這個世外桃源我曾有過很多的幻想,幻想我在這裡修行、踏遍山徑與溪澗,尋找林間秘境,亦或捕捉部落族人的原生感動。當時的我相信,「天天看這天與海,總有一天會看出個什麼吧!」我想著,「至少花蓮不像是北部吧?在台北,大家接受著的,是最新但同質性高的訊息,人與人之間,能激盪出什麼差異嗎?若只是幻想著眾人的不同,也不過只是說說罷了。」
不過,來到花蓮後,我發現東華並不如我想的總是陽光明媚,而經常陰雨綿綿,天氣的變化更是迅速。另一方面,面對學院的環境,我陷入一種「為畫而畫」─不斷應著課程要求而畫─的惡性循環,反而迷失了自我。另一方面,每當我回到宿舍,總是看見室友悶在電腦螢幕前打game,彼此之間的互動貧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顯得好遙遠。我的情緒大大地受環境的影響。東華的學生像是被困在這個「偽造的樂園」裡頭,很多人沒有自己的目標、對於知識的追求沒有熱情。它像極了一個殘酷的淘汰(職業)訓練場。說來諷刺,大自然還比人活躍呢。
對我來說,(學藝術的)人要學會懷疑,但很多人覺得批判是一件麻煩事,便虛度光陰、隨波逐流。如果有選擇的機會,為什麼還要跟隨別人的腳步呢?畫家與藝術家最大的差別在於,藝術家懂得關注、察覺社會議題,而畫家僅限縮在感官敏銳度的提升,一如終日對著螢幕破關、打怪、點技能的宅男。
關於創作題材的選擇
吳:
當我在選擇一個創作題材的時候,它本身就有吸引我的地方,我當然也會試著去思考我畫這物件的「理由」。雖然找到一個「理由」來解釋「直覺」的東西,難免有些遷強,但是,當我循著這個方向延伸做思考,便會開始陸續接觸相關的題材,也就是那些令我有感覺的事物,並投入想像,讓它自己形成一套系統,最後便能夠成一張作品,使它有敘述事情的能力。其實,這與創作者的生活體悟息息相關,甚至,有時候是不知不覺地從創作的題材中,去勾出我對自己生活細節中的某些反應,或者更深層的一些事物。
我始終相信藝術是能夠自省的,它能使你看見最真實的自己,不用再壓抑。一開始來到花蓮,我的第一張作品〈天光〉畫的是家鄉風景,是出自於思念家鄉的情懷,在此之後,也陸陸續續畫了不少以東部山巒或海岸為主題的創作。我靜靜地體會環境對我的改變,未曾想過要改變創作的畫法或筆觸,單純用在這裡才有的心情去做畫。當然我能夠繼續畫美麗的風景,賣個好價錢,但比起來,我更想要畫出我的感受。因此,也就有了〈俎上肉‧漂浮〉這幅畫。
尼采曾說,很多人信仰基督教是為了死後的世界著想,不過受苦本來就是人生之必要。我想我們都不能夠否認苦難以及負面的情緒。世界上有美麗的事物,當然也會有殘酷的、黑暗的、令人不想面對的事物。
關於〈俎上肉〉
吳:
我想要找一個能夠真正訴說我的感受的題材,但它不能夠只說一件事。〈俎上肉‧漂浮〉從字面上看來應哀是很淺顯易懂的:一塊任人宰割的肉,俎上的肉。至於這個「俎」,使得「肉」無法逃離。且「俎」也有「阻」的意思。「雞」一詞又指被販賣的女人(或販賣自己的女人)。有些人的命生來就是注定好的,就像我畫裡這些排列整齊的雞,它從小到大就是一個命,在文化中被養得肥美,等待成熟就被宰殺,在冷冰冰的攤位上,赤裸裸地任人挑選,一種毫無防備、無聲掙扎的姿態。牠們的喉頸被切割放血,死後還得拔毛,四肢被懸擰,姿態怎麼擺也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就像人一樣啊!出了社會被壓榨,如同被放血拔毛,明明很痛苦,還要擺好姿勢,動彈不得,就這樣潛伏在灰色地帶。而這樣的詮釋,是一種戲謔嗎?還是一種詭異?我想,我只是在畫我所感受到的。那是一份敬重,而不是慶幸。在這被扒去毛皮的雞屍、被懸擰的肢體,赤裸裸地攤在俎上,危險卻毫無防備地任人宰割,在這詭譎的氣憤中飄散著死亡的氣味,竟意外地安詳。
有人曾經問我為什麼不直接畫人?因為相對於人,這些雞更令我印象深刻。是人的問題,引起我對這個題材(雞)的探索。說故事總是要借事(物)說理吧!畫人太活生生了啦。以往我畫了許多人像,是為了要磨練自己的繪畫技巧,但最近我開始將繪畫創作的焦點擺在環境、氣氛的塑造。在〈俎上肉〉,我運用了大量的灰色調來鋪陳畫面,將市場拍攝的雞,翻轉成另一種感覺,好像牠並沒有死亡,而且很安詳地在那飄浮。我想藉著色調的營造,讓「牠」呈現一種「昇華」的感覺,變成「祂」,飄出這黑暗的困境與現實。另外一提,除了畫作本身想傳達的理念之外,也因當時正值禽流感肆虐,才引發我創作這幅作品的衝動。它正好能夠表現出這種「感覺」。剩下的,就留給觀賞作品的人去思考與感受吧。我打算繼續在這個題材上發揮,請期待我的畢業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