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奇萊短篇小說獎】首獎〈梁柱〉

孫文臨 華文文學研究所碩士生

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歟,不知周也。
偶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

《莊子.齊物論》

  莊子曾經做過一個夢,睡醒以後,便分不清楚夢與現實了。

  我也曾經做過一個夢,直到現在似乎都沒有真正醒過來。

  

1. 嫌蜂吵

  初春的草地上,開滿各種野花,淡紫、明黃、粉白色彩紛雜,花蕊細小,多只有指甲這麼大,綴在綠色的畫布上,風吹草動間,眼花撩亂。

  咸豐草是最常見的野花之一,它與鬼針草最大的不同,在於花色,鬼針草只開黃色小花,而咸豐草則開白色小花,還有一種近似的大花咸豐草,同樣會開小白花,但花瓣較咸豐草更長、更大。

  無論鬼針草或咸豐草,它們的花瓣掉落後,皆會突出許多細刺狀果實,如隱身在草地裏面的刺客,等待有動物經過,就以倒刺將其攫獲,果實便帶著種子離開母體,緊緊地附著在絨毛或布料上,用瘦果前端的小鉤子抓住移動中的龐然大物,像是托嬰一樣搭便車旅行,等到被寄生的動物回過神來,腿部或褲子已鈎滿了數十針的瘦果。

  當瘦果被外力剝除、脫落後,種子便在離家不遠千里之處,落地生根,不消幾個月又會開出小黃、小白的花蕊,成為每一片草地大同小異的紀念品,是動物們在外撒野後留在身上的證據。

  咸豐草帶鈎刺瘦果可不是一夕之間就長出來的,而是柔軟細短的花蕊授粉後,慢慢變得堅硬、拔長,在細軟變硬長的過程中,它會是人類野孩子到公園玩耍時,最喜歡就底取材的「子彈」。

  孩子們會粗魯的拔斷咸豐草(或鬼針草、大花咸豐草)的生殖器官,把隨手可得的自然資源化成玩具,頑皮地朝著其他的野孩子嬉戲丟擲,它會黏在衣服上、頭髮上。

  太熟的子彈就會變成「鬼針」無法使用,而太嫩的子彈則還不成器,有些孩子隨意摘了那些仍然細軟的花蕊,射出後才發現它太嫩了,沒有黏著能力,不會附著在對方的衣著身上,只弱弱地撫觸過那層皮毛,便落回地面上。

  當某場花草戰爭過於激烈時,便會看到整片咸豐草家族被集體閹割,花朵生殖器官全被拔光,當野孩子彈盡援絕的時候,被擊中者就順勢草船借箭,會取下身上的中彈重複利用,以其人之花還致其人之身。

  或者,一個調皮搗蛋的男孩企圖用咸豐草(或鬼針草、大花咸豐草)來招惹女孩,小小年紀的男孩,就開始學著摘花送給女生,只可惜對方收到多不會太開心,畢竟愛情就是這樣,鮮花與子彈只有一線之隔。

  生活在島嶼的人們或許是覺得「鬼針」還不足以形容這些小野花惹人嫌。他們的母語還把鬼針草(含咸豐草及大花咸豐草)通稱為「恰查某」,是潑婦的意思,在在顯露出對這種野花低賤的貶意。

  當那個被花丟中的女孩氣噗噗的朝亂丟生殖器的男孩衝過去時,男孩則會一邊喊著「恰查某」一邊跑給她追,不是向女孩介紹那些可愛的花朵,而是他們從父親、兄長那裏學來嘲諷女人的閩南語詞彙。要到他們真正經歷過幾次愛情以後才會明白,那個身上戴著鮮花,朝著自己衝來的女孩,是位「恰到好處」的女孩,而當年用以搭訕的咸豐草、鬼針草,也早已子孫滿堂。

  扯遠了,說回我那個夢,夢裡的咸豐草不是主角,主角會仰賴氣流而非動物,輕柔飛起、自由落下。不,也不是那宛如冠狀病毒的蒲公英,而是那穿梭在車前草柱狀花絮、含羞草的球狀粉花、蒲公英黃花、咸豐草白花……等各株野花欉之間自在地翻來飛去的小昆蟲──蝴蝶。更精確一點的說,那是灰蝶,不是外星人搭乘的那種大灰蝶。而是在我夢裡不停紛飛、一隻很小很小的小灰蝶。

  

2. 灰蝶

  

  你夢裡的視線是清晰的嗎?

  在電影或電視劇中,為了讓觀眾可以較為輕易地分辨夢境與現實,時常會以邊緣模糊化的方式來呈現夢境,但夢裡的視線真是如此嗎?

  為了更加瞭解「夢」的組成,19 世紀的法國心理學家奧圖便做了一個實驗,訪問 88 位受試者對於夢的理解及描述,由於夢是很容易忘記的,奧圖得要守在床邊,待受試者一醒就做下紀錄。這個實驗的重大發現,是推論出夢裡沒有聽覺,在夢中所聽見的聲音多是來自現實的聲音。

  但聽覺與我的夢無關,人的耳朵本來就聽不見蝴蝶飛行的聲音,牠們不像蜜蜂會嗡嗡嗡,蝴蝶在飛的時候只是輕輕撲翅,宛如安靜的舞者。

  重要的是視覺方面,奧圖紀錄到 28 位受試者的夢是經常性模糊,無法很清晰地看見夢中的物品或人物,這些做著模糊夢的人之中,有 7 成是視力障礙須配戴眼鏡,而其餘 60 位經常做清晰夢的受訪者中,只有 5 位有戴眼鏡,因此奧圖便認為,現實中的視力將會影響夢中的畫面,近視者可能會漸漸無法看清楚夢裡的物件與人物,是一種跨越現實與虛幻的疾病。

  那麼盲人的夢又如何呢?這個問題,奧圖就沒有告訴我們了。

  其實,就算是醒來在現實當中,一隻灰蝶也時時是模糊的。

  那是因為人類無法飛行,視力的動態捕捉能力不如老鷹或蜻蜓,就連蝴蝶也比不上,很難持續對著快速移動的物體跟焦,特別是太近的物體,因此當小灰蝶在野花草叢間飛行的時候,便會模糊成一朵飄忽不定的灰白色小花,必須靜靜地等候牠停下來時,才能把牠看清楚。

  仔細地觀察,那是一隻很小很小,約只有一個指節那麼大的小灰蝶,他停一下、飛一下、停一下、飛一下,張開弧形翅翼的剎那,會看見蝶翼內側邊緣,鱗粉畫上了藍黑色的輪廓,中間又暈染了靛藍色的粉彩,像是畫上了一對煙燻妝的眼影,當他一下又闔上眼睛,外側又恢復成一張淺白紙籤,上頭點了幾滴潦草的墨水,是台灣琉璃小灰蝶。

  琉璃小灰蝶生活在台灣淺山地區的一處次生林中,這次森林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台灣到處都有,小毛蟲孵化在一棵龍眼樹上,照理說灰蝶一次會產下上百顆比米粒還微小的卵,以為是因為他孵化的時間晚了,身旁才沒有其他兄弟姊妹,也沒有看到其他毛蟲同類,那一片葉子上只有他自己獨自一人。

  然而,小毛蟲很快便發現其他同夥下落不明的原因,他在破曉時注意到自己身處險境之中,許多蜂類在天空中飛來飛去,危險的訊息如同數十根銳利的針,把他團團圍住,這附近的龍眼樹過於甜膩,吸引了蝴蝶,也吸引了許多吵雜的蜂,胡蜂在樹枝間盤旋搜索著肥美的食物,他的巨顎宛如斷頭台般,輕輕鬆鬆就能把毛蟲支解、吞食,不時還有遮蔽天空的大鳥在找食,尖銳如刀的鳥喙可以匡匡匡地鑿開樹皮,連咬都不咬就吞掉好幾隻毛蟲。

  一隻勤勞的鮮黃色胡蜂,離巢數十公尺來覓食,牠震動雙翅飛快的上下逡巡,掃視周遭的樹葉,用頭頂的觸角偷聽空氣給牠的暗號。

  小毛蟲感覺到了空氣中震動的危機,趕進挪動自己的三對前足,把自己藏到層層疊疊的樹葉背後,頭下腳上,頭也不敢抬,直直往樹樹叢內部移動,幸好胡蜂一下就飛過了龍眼樹,繼續朝前疾飛,毛毛蟲鬆了一口氣。

  不過,那隻胡蜂卻慢了下來,又折返回到那棵龍眼樹。

  胡蜂先是注意到了那片被啃食大半的樹葉,那是新的咬痕,代表有毛蟲在附近棲息,牠不確定同伴是否已經帶走了午餐,牠飛近那棵樹尋找食物。

  對小灰蝶毛蟲來說,胡蜂振翅聲音快要把天空給震碎,當胡蜂長長的六隻腳停在樹葉上的時候,就好像死神降臨一樣,一步步的逼近。小毛蟲此生才經過一次白天與夜晚,從未見過胡蜂,但他就是知道危機正再靠近,生命已危在旦夕,他緊張的揪緊了身體,想把極小的身軀再縮小一點。

  更糟糕的是,此時樹枝另一側又出現一群可怕的螞蟻,螞蟻們舉著銳利的顎牙朝他急奔而來,而毛蟲已動彈不得,他多希望空氣就此凝滯,否則自己將活不過這一天,這只是他來到這個殘酷世界的第一天。

  工蟻與工蜂逐漸朝著毛蟲藏身的這片樹葉逼近,牠們也知道彼此的存在,雙方加速前進,要爭奪眼前的食物,20 公分、10 公分、5 公分……毛蟲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收起了兩對前足,做好放手一搏的準備。

  此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工蟻一方率先趕抵毛蟲身邊,牠們輕輕地爬上他的身體,8 隻螞蟻把毛蟲團團圍住,但牠們沒有攻擊毛蟲,而是把他護在底下,用身體壓著他的下半身,並舉起頭迎戰胡蜂,雙方短兵相接,一場腥蜂血蟻的對決就此展開,體型較小的工蟻輸人不輸陣,團結對抗胡蜂,胡蜂擅用制空優勢,不斷變化攻擊角度想突破螞蟻的防守,卻始終無法成功。

  害怕顫抖的小毛蟲,完全不曉得現在是什麼情況。

  幾十秒之後,胡蜂悻悻然地離開,龍眼樹的工蟻經過多次失敗的戰役後,終於成功守住一隻小灰蝶毛蟲,那是工蟻珍貴的寶物,毛蟲身上有著「喜蟻器官」能分泌螞蟻所愛的化學物質,讓工蟻願意付出生命來保護小灰蝶的幼蟲,螞蟻保護著毛蟲,也像綁架了毛蟲,只是不會撕票吃掉他。

  小灰蝶毛蟲很快地跟工蟻們成為生死相交的好友,成為這個龍眼樹社區的新住民,他的前半身都在這根枝條上度過,這已經是個老社區,許多居民都離開了,靠著螞蟻的保護以及龍眼樹營養豐富的滋養,活過的了幾個日夜。

  說也奇怪,後來蜂群就鮮少再來犯,毛蟲與螞蟻都鬆了口氣。

  一天起床,毛蟲的身體緊繃難耐,全身被一張網牢牢地綑綁住,活動能力被限制住,無法好好走路、甚至無法好好呼吸,但他並沒有注意到蜘蛛,那也不像是蜘蛛網的黏膩。而是毛蟲的頭上被罩了一個面罩,他用全身的力氣掙扎,但愈是掙扎就被裹的更緊,他扭動身體唯一還能活動的尾部,奮力扭動、掙脫,用頭頂住前面的膜,像是一條被塞的滿滿的香腸。

  頂──頂──他仍然被包覆在裡面,全身的肌肉都在使力而堅硬挺立。

  咬著牙,再度挪動身軀,使勁的頂──頂──頂!

  終於頂破了臉上的膜,他露出一個小頭大口大口地呼吸,接著繼續扭動短小的身軀,蛻出外頭包覆的皮膜,由於他要死命地全身扭動才能從皮膜前頭鑽出來,因此他每動幾下就得休息,那是他第一次嘗試掙脫過去的自己。

  幾分鐘過後他終於蛻下了包覆的皮膜,這是小灰蝶毛蟲第一次蛻皮,蛻下皮的他變大了,他爬到曬得到陽光的地方,讓新的外皮調色成與葉片一樣的綠,有了第一次的蛻皮經驗,爾後他便知道要如何從老皮中伸出自己,他得要這樣反覆蛻皮三次,才能準備結蛹。

  結蛹的那一天小灰蝶是知道的,外皮變得又厚又重,而身體裡面則有一座湖泊,他鄭重地告別了義氣相挺的螞蟻好友、吵死人的蟬夫婦與沉默寡言的蠶寶寶鄰居,在龍眼樹社區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中,他找到安度餘生的所在。

  不是每隻毛蟲都能順利變成蝴蝶,即便成功孵化、成功蛻皮、成功躲過天敵,很多時候,大半蝶生卻仍是徒勞無功。

  如今毛蟲的視線已開始模糊,幸好他已走過這條路線無數次,閉著眼睛都能找到那處空無一人、只屬於他的角落,他從容不迫的坐定、闔上眼睛,慢慢地沉入那片溫暖舒適的湖泊之中,那感覺來的很快,失去了空氣,無須掙扎、無須惶恐,他回想起這些日夜來所經歷的種種,而記憶逐漸遠去,沒有危險、沒有飢餓、沒有寒冷,剩下的便是餘生。

  那是他此生的棺,也是來生的蛹,在蛹裡面,肉身會慢慢的變形、重組,他進入夢裡,是每個蝴蝶都做過的漫長的夢,如同耶穌一樣,他們要在夢裡先死去,然後才能獲得新生,有些蝴蝶有醒來,有些蝴蝶則永遠在那個濕潤的夢裡,沉沉睡去。

3. 梁柱

  一覺醒來,世界就不一樣了。

  那處緊鄰農村的次生林被剷平,龍眼樹成了一截一截的廢木柴被運到垃圾場堆置,有很大一部分的木柴被人家拿回去燒,不知是幸或不幸,小灰蝶所在的那一枝樹枝還被壓在下面,沒在睡夢中跟著龍眼木被直接火化。

  在垃圾堆中,台灣琉璃小灰蝶退蛹而出,晾乾了翅翼便撲翅而去。

  這附近的氣味紛雜,車輛、黑煙、揚塵、臭氧,干擾著小灰蝶的感官。

  小灰蝶飛著飛著便餓了,剛要停棲在一坨營養豐富的糞便上吃第一餐,但他的六隻腳都還沒踩穩,就有無數巨大的哺乳動物來來去去,他們的腳四處紛沓,差點連著屎一起把小灰蝶踩死。

  幸好小灰蝶身形狹小,只有花瓣這麼大,躲過了人群,膽戰心驚地拍翅回到空中,空氣濃密而紊亂,屎的氣味、汗的氣味、花的氣味、化學空污氣味全都在這裡,蝴蝶是靠著感官在尋找方向,氣味紛雜便容易迷航。

  閃爍在人群之中,他不能在一處停留太久,死亡到處等著他,帳篷、野餐墊、犬貓、車輛都是絕命終結站。

  小灰蝶不曉得自己飛了多遠,卻只吃了一點點東西,暈頭轉向的小灰蝶閃躲到一個氣味濃厚的洞穴之中,那股氣息很特別、很迷人,洞穴很深、長長的甬道看不見底、裡面相當溫暖,可以安度黑夜,飢渴的小灰蝶鼓起勇氣持續往前,由於洞穴愈來愈狹窄,他不再撲翅,闔上翅翼用六足緩緩往前爬行,那是一個會呼吸的洞穴,忽大忽小的張開與收闔,小灰蝶終於抵達深處。

  那個洞穴是一條寬鬆的運動褲,褲子上還留有鬼針草的瘦果,一個冒汗的少年躺在樹下的野餐墊睡覺,防蚊液的氣味被汗水稀釋,他沒有感覺到腿上來了一位訪客。小灰蝶走道終點,是那男孩子的陰莖,垂軟濕潤的隨呼吸起伏,好奇的小灰蝶當然不曉得那是什麼,只是夾著翅膀吸食著充滿誘惑的汗液,滿足飢渴不已的身體。

  忽然之間,洞穴開始劇烈晃動,睡夢中的男孩因搔癢而翻身,噪響如雷,天崩地裂,小灰蝶想逃跑,狹小的洞穴卻讓他無法展翅,即使那對翅翼打開也不過 3 公分寬,他感覺到翅膀快被折斷,全身縮在僅存的空間裡。壓迫的內臟難以呼吸,小灰蝶好不容易蛻蛹不到一個日夜,卻要昏死在這裡。

  小灰蝶被卡在內褲與睪丸之間,來不及捲收回來的口器,仍在吸食汗水與養分,那支細細長長口器摩娑著男孩的睪丸囊袋,微弱的刺激感讓睪丸的皮囊縮了起來,原本垂軟的陰莖也開始充血,慢慢變大、變硬,像是一個巨大的肉色柱子,撐起了褲檔的縫隙讓小灰蝶得以脫身,但那還不足以讓他展開翅,小灰蝶發現只要一停下來,洞穴便又會漸漸的縮小、壓迫,彷彿自己的撫觸能讓眼前的柔軟物體悄悄鼓脹。

  於是小灰蝶便持續的在那支肉色的柱上吸食,那裏的汗水氣味濃厚、又鹹又香,他還試著移動長長的口器,像是在吸食花蜜一樣四處探索,眼前的肉色柱狀體果然逐漸拔地而起,愈來愈大、愈來愈硬,堅挺成了一支撐起天空的梁柱,是灰蝶好幾倍的身體大,他終於得以展翅。

  他捲起口器,想趁此逃跑,但洞穴的入口卻已被堵住,褲子被繃得緊緊的,像是搭起帳篷一樣,他只好在帳篷裡停棲,得要持續撫觸、吸食這個肉色柱子,否則肉柱便會癱軟、洞穴又要垮下,小灰蝶持續積極地親吻著這支讓他倖免於死的肉色花朵,努力搭起這座燥熱的溫室。

  小灰蝶就這樣停棲在這根柱子上,用口氣及六足上上下下撫摸著這跟肉柱,從根部慢慢摸到頂部,小灰蝶持續吸食這支雄蕊,肉柱的莖部就變得更加堅挺、粗壯,肉柱冠狀的頂部,像是蛻皮一樣從包皮裡面露出了光滑的龜頭,開出一朵粉色的多肉的花,他能感覺到這株花朵在顫動,柱子上浮凸出一條條青色紋路,根部開始分泌汗液,陰毛濃膩的氣息幾乎快讓他的大腦暈眩。

  小灰蝶拍起他靛藍色的翅翼想替洞穴降溫通風,柔軟的氣流卻使得肉柱更為興奮、堅挺,從頂部流出濃稠的蜜液,順這肉柱滴流而下,小灰蝶止不住好奇,用口器吸食著頂部分泌出氣味濃烈的蜜液,驚奇的味道充盈著他的全身、大腦也濃濃地被過度的營養衝擊。

  才吸食小小一口,琉璃小灰蝶便如同酒醉一般暈昏過去。

4. 覓蜜

你是花花世界裡 限量版的花花蝴蝶
美女們只是比較豁出去比較敢一點
花蝴蝶的美 的艷 的炫 若沒三審定讞
那些路人甲們憑什麼發言 惹人討厭

  夜店裡的音響興奮的吼著,彷彿要把人的腦殼給撬開,每一個重低音的節拍都控制著人群跳動的節奏,霸佔了每個人的心跳,尖銳的電子音效肆無忌憚地穿越舞池,鑽鑿進各個角落,音樂不打算放過任何想暫歇的人,身處在這裡只能任其擺佈,就算有人已經喝到酒醉無力,身體仍像是被音樂勾起了線,發狂似地隨之搖擺,他們那稱不上跳舞,跳舞的那人被團團圍在中間。

  所有人都為她而來,把目光集中在中間的玻璃舞台上,她腳踩著灑滿金粉的三吋高跟鞋,一雙腿從腳踝到膝蓋宛如象牙般潔白無瑕,短裙與上衣是繽紛多彩的亮片,藍色、綠色、紅色的雷射光及投射燈從她身上綻放出光譜裡面各種色彩,幻化萬千如同一顆剛剛爆發的超新星那樣耀眼,胸前用鑽石鑲出了兩個弧形,隨著舞姿上下跳動宛如月盈月缺,短髮是朵漸層粉色的花,襯托著臉上綻放的美貌,她的笑容盛開如春,兩邊的眼角也貼滿了形似複眼的鑽石,讓人難以直視著她大海般深邃的雙眼,以防靈魂就跟著她一去不回。

  她看似纖柔的四肢充滿了力量,雙手卻有數百隻蝴蝶在拍翅翻飛,而雙腿的舞步則像藤蔓交纏而多變,不是她跟著節奏跳舞,而是音樂跟著她的舞姿在演奏。雖然站在舞池中央,她卻能像是蝴蝶四處翩翩飛舞,高跟鞋上的金粉灑落在舞池第一排的人臉上,舞池就像是一座專屬於她的花園,每一朵花都被她碰過,或一秒或半秒,她永遠不在同一朵花的面前停留太久。

  曲聲一停,死忠粉絲們帶來的幾朵鮮花流星般飛向舞池中央,有百合、有玫瑰、有薔薇,但最多的是蝴蝶蘭,各種色彩的蝴蝶蘭朝著她的方向飛去,這些香氣四溢的性器官還沒來得及落地,她就閃現消失了。

  眾人們站在原地,還捨不得從這場幻夢裡醒來,等著下一首歌再下,一首接著一首,春宵便永遠不會結束。

  夜晚仍然年輕,小周走到外頭抽菸,他第一次感覺女人有魅惑的美麗。

  小周總覺得這種大型夜店很是無聊,他藏不住的俊美外貌容易招蜂引蝶,但他對這些坦胸露背又濃妝豔抹的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感到有些嫌惡,他只對男孩子有興趣。若不是那幫異男朋友吵著要去夜店喝酒,他便不會知道當晚有「秘密」的特別節目。

  「秘密」的表演如其藝名,沒有在網路上宣傳、沒有在夜店外公告,直到她那晚出現的那一刻才被廣發廣傳,訊息隨即在網路上遍地開花,粉絲們便會帶著各式各樣的鮮花蜂擁而至。秘密在短短一年內火速竄紅,成了夜店最熱門的表演者,「秘密」成為極具吸引力的流量關鍵字,因此許多網紅也成為追逐秘密的粉絲,以替自己帶入更多粉絲,如野花餵食蝴蝶、蝴蝶替花授粉。

  人人都想跟秘密搭上關係,卻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身分,有人說她是美國的冠軍舞后,也有人說她是中輟女學生,有傳言她曾被富商包養,也有人聲稱她其實每晚都跟不同的男人一起睡,但沒有一個人真的知道秘密。

  事實上,就連秘密本人也不真的知道自己是誰。

  大約是半年前,秘密有一天起床,就什麼都記不得了,那時他躺在一個陌生的旅館房間裡,被敲門的聲音給吵醒,外頭的服務生說已經到時,撥電話都沒接,如果再不退房就要加錢,秘密一時沒有聽明白,就被這樣趕了出去。

  幾經詢問下,櫃台小姐才說,前天晚上,有個人把不醒人事的秘密撿來,那人付清整晚的錢,但沒有待多久便離開了。櫃台小姐看秘密一個嬌弱的男孩子怪可憐的,便告訴他,如果身上有傷、有東西不見,要記得報警。

  秘密沒有報警,但他一直想找到那個男人。那個不知道姓名、不知道長相,連高矮胖瘦、是老或少也不曉得的男子。

  唯一的線索是那男人的氣息,秘密光用想的便會頭暈目眩,那個氣味就這樣在他腦袋裡四處瀰漫,秘密對於那股氣息感到渴望,那是把他撿來旅館的男人的味道嗎?有那個味道的男人,一定知道些什麼。

  後來一個女舞者「秘密」開始出現在城市的各個知名夜店裡,這是最容易接近不同男人的方式。男人那股氣息雖然也在脖子、腋下、頭皮之間,但那些氣味容易被污染,被香水、沐浴乳、洗髮精、衣服的氣味給遮蓋,這讓秘密變得難以辨認那個氣味,必須從鼠蹊部去尋找那男人的味道。

  漂亮的女孩要讓男人脫下褲子很容易的,特別是那些去夜店尋歡的男子,褲子本來就穿不緊,秘密則不能脫,他一脫便會露了餡,所幸嘴巴沒有性別。

  脫下了褲子,光是嗅聞還不夠準確,秘密得用嘴去品嘗每個味道與記憶中相近的男子,去探尋男人們跨下那朵肉色的花,讓他綻放又枯萎,把濃稠的汁液留給秘密,他在一朵又一朵花之間逡巡,卻總是與記憶中氣味差了一點。

  沒有找到那個氣味,秘密像是失去靈魂般,總是活得輕飄飄地、不踏實。他對於那氣味的渴望愈加深刻,如飢餓一般難以忽略。

  那天晚上,秘密再次感覺到那個氣味,他注意到了站在人群外圍的小周。秘密卸了濃妝,換上假髮,便不容易被認出來,避開如惡虎般的男子搭訕,朝抽菸區的小周而去,他大方地跟小周喝了幾回,才略帶暗示地問,要不要一起到外頭吃宵夜,這是他一貫的開場。

  「好啊。」小周當時已經醉的八九成,一句話如同是一杯伏特加,在喉嚨裡辣得留不住,應完了好才聽懂女孩的意思,急著乾了杯水,「拍謝,沒有惡意,只是我對女生沒什麼興趣,誤會了妳一晚。」

  秘密頓時不知如何回應,他忽然明白,這麼久還沒找到那氣味的原因。

  後來那個晚上,秘密與小周便繼續喝酒,小周喝到醉吐了才直喊著要回家,他的朋友們早已不知去哪裡採花,秘密便把小周給送回家。

  那個晚上,秘密的秘密還是秘密,只是成了他和小周兩個人的秘密。

5. 夢遺/夢蝶

  小周曾經做過一個夢,他從沒跟別人說過,那夢像是真的一樣。

  那個夢不只出現過一個晚上,而出現好幾個晚上,也不是連續做相同的夢,而是隔了幾天,那個夢又會再度出現。

  夢裡小周身處在一片草地之中,草地上開滿了各種野花,但夢聽不見聲音,也聞不到花香味,只能看見眼前是一隻即將變成蝴蝶的毛毛蟲結成的蛹,但他不知道那蝴蝶到底會是什麼顏色、有何種花紋,因為那個蛹始終是一個蛹,無論夢了一次或十次,永遠都只是個蛹。

  小周很好奇夢裡那隻蝴蝶的模樣,曾經走近那顆青色的蛹,想用手把蛹給撥開,但他不敢,害怕那隻蝴蝶就這樣死去,就只好繼續夢著一個的蛹,久了他便不再好奇那個蛹能變成什麼蝴蝶,漸漸接受蛹就只是蛹,不是毛蟲也不是蝴蝶,既是毛蟲也是蝴蝶,只是蛹也就夠了。

  可是在那個夢裡的小周哪裡也不能去,彷彿就被那個蛹給牽著,從春天夢到秋天,草地裡的野草野花盛開已枯、萎凋再盛,就是那個青蛹日復一日都無變化,不是不會孵化,只是還沒孵化,介於死亡和新生之間,一夜睡過一夜。

  喝醉那天,小周又做了同樣一個夢,他再度來到蛹面前。

  (還是蛹來到小周的面前?)

  那一天,蛹爆了。

  青色的蛹爆開一長條的洞口,從裏頭流出綠色的光芒。那個蛹彷彿在呼吸一般,洞口一開一闔,像是一張在耳邊絮語的嘴,指頭大的蛹正在變大,快速的長到了嘴巴大、人頭大、泳池大,愈來愈大,成了一顆星球。

  也可能是小周愈縮愈小,縮成了一個蟲子大,那顆如星球般巨大的蛹仍在呼吸,小周一下便被吸入了那顆星球的開口之中,他沒有掙扎、沒有逃跑,他進入了那顆蛹之中,黏膩溫暖柔軟濕潤,那顆蛹壁緊緊地含著小周全身每一寸肌膚,像是能從他的身體上吸出蜜液。

  小周恢復了視線,才看見蛹裡面有一隻與他身形相當的灰蝶,灰蝶立著,用複眼痴痴地望向小周,蝶翼腹面灰白如雲,點染了幾朵褐色的星星,灰蝶伸長了前足觸摸到小周的翅翼,小周這才看見自己的身體,也成了一隻有翅膀、有六足、有複眼與口器的灰蝶。

  那隻灰蝶翻了翻翅膀,轉一個圈背對小周,小周這才見到灰蝶翅翼的背面閃爍著藍紫色的光芒,如深夜的大海般深邃,而那片海潮一直朝小周湧來,一陣陣地靠近,海水把他團團包圍,兩隻蝴蝶的腹部便在浪裡合而為一。

  

  良夜不能留,醒來之後,小周獨自躺在自己房裡,床上空無一人。

  啊,又是那個夢。

  宿醉的小周身體輕飄飄的,沒有真實感,他卻清楚記得夢裡每一個細節,記得那顆星球般的蛹、大海般的蝴蝶,那場夢比現實更加真實,他甚至感覺肩膀上還有一對翅膀,伸手想摸卻在背上撲了空。

  膀胱裡的酒快打翻了,小周趕緊起身去上廁所,左手扶著陰莖、右手扶著牆,尿完了要洗手,才發現左手的手指沾有一些淡藍色的粉墨,他狐疑地低頭望向那夢遺過後的垂軟的肉住,上頭殘留了許多象牙白的鱗粉,還有一些散發出藍紫色的光澤,像是壓死了一隻台灣琉璃小灰蝶。

  小周左翻右找,卻沒有找到灰蝶的屍體。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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