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奇萊短篇小說獎】推薦獎〈終結一場戰役〉

謝政融 華文文學研究所碩士生

  阿和不能目測那艘船距離港口有多遠,霧霾讓他在成長中漸漸遺忘測量距離的技能。隔著幾公里幾乎能用漁網打撈的濃濁空氣,那艘船看起來還真怪。阿和剛來拆船碼頭不久,有很多種船還沒看過,他想問身邊老經驗的師傅,不知道怎麼問。他猜對對方來說,反正拆完都長一樣。

  不管怎樣,阿和期待上船能順手摸走一些遺留的小東西,不起眼的防爆船燈、精確但已經走不動的船鐘,甚至一個裝淡水的破水桶都有人收購。他不講究物質生活,賣不出去的二手貨就自己帶回家用,反正沒人說得準還會在這住多久,最多再五年?五年前就這樣說。前陣子權益策進會的抗爭因為遶境而暫停,更別說人們忙著養家餬口,遷村的事政府說等一等,就等一等吧。

  遙遠形影不清的船、海風的強勁讓這一刻似曾相識。突然間阿和似乎又聽到了,回憶起原來聲音是這樣。他擤了鼻子,想到了艦長,想到了外海的那艘船。

  至少有二十年前了,一開始是幾個在外海岸邊釣魚的人看見那艘船。

  距離很遠,頂多能說它是艘大船,是什麼船就沒人知道了。也有人說它像是貨輪,也有說是郵輪的,但怎麼看都不像。那時空氣還很乾淨,船的輪廓卻沒有因此清晰,上空聚攏一團烏雲,下方溢出拖把毛那樣髒髒灰灰的雨雲。

  曾經當過船長的油伯,年輕時可以望到海浬外海面烏魚聚集時海面的變色,他拿起望遠鏡晃過眼前,對自己判斷力的信心不減當年。

  「是紅毛人回來了。」他說。

  不到半個鐘頭,大半的村民都聚集到外海海岸,大多數人根本沒看見船的影子,就算有看見的,也不敢肯定船是往這裡開來,甚至不敢保證那是一艘船。反正大家沒事本來也就喜歡聚在海邊。

  「就差寶物還回來。」油伯不管有沒有人聽他說。

  村裡有些像油伯這樣的耆老當孩子時都聽說過:紅毛人帶著村裡的寶物離開漁村前,承諾一定會回來,歸還寶物。有十二隻輪流報時的公雞、一只可以從海中舀出淡水的水桶,還有一整副豬骨,只要點燃就會永遠燃燒不熄。有人說紅毛人長得非常高大,有人說他們的頭髮其實是一種深紫色,這些人,他們都沒有看過紅毛人。

  看起來,那艘船好像因為什麼問題耽擱了。它還在那裏,有時候看起來近一點,有時候遠一點,好像在等待誰的許可,等一個信號,讓它可以慢慢靠近沙洲。一年了,這些日子裡它在西邊的海面上,每天伴著不同的天色。風雨前雲層會遍佈在那根最高的塔台頂端,絮狀的烏雲包圍,天氣晴朗時船影卻也不曾變得比較清晰。那朵烏雲一直在那裡,這些日子以來越來越擴大。

  這天烏雲都快壓到村子裡最高的樓房了。阿和又看著後來被他叫做艦長的流浪漢摘完芒果,拿著望遠鏡到外海邊,站在那邊把望遠鏡舉起又放下,阿和也跟著頭探出來又躲進去。阿和已經偷偷跟這流浪漢好多天了,他發現的。艦長用一口濃得足以悶死蟋蟀的痰,把成群吠叫的野狗趕走那天,阿和私自將艦長認作一個落難的英雄。艦長身穿打滿補丁的軍服、一件膨脹的奇怪背心,頭上戴的皮帽和護目鏡倒像個飛行員。阿和猜是墜機,就這樣跟著,期待艦長會帶他走到那架戰機的殘骸。

  艦長好像手氣差的賭徒,不時抓衣角擦拭望遠鏡。阿和看著這一幕,不自覺抓衣服起來擤擤鼻涕,發現衣領上沾著鼻血,一抬頭,艦長正望著他。眼珠佈滿血絲,顫抖著像兩隻蒼蠅。

  阿和害怕,但看起來艦長比他還要驚恐,他想,說不定艦長只是本來就醜而已。真醜,皮膚浮腫、滿臉爛痘、眼瞼下垂、眼球突出,嘴巴旁邊還黏著一團泡沫。他的表情維持吃驚,像是受到震撼的當下被固定住了。慢慢地阿和發現這人不是醜得嚇人,而是醜得可憐。阿和想到過世不久的阿公。

  艦長說話了,這本來不稀奇,是阿和聽見人說話稀奇,他天生就是全聾。阿和來不及想清楚這事,聲音闖進來了,占滿了他的腦袋。他從來不知道聲音是這樣的,他想著,原來聲音就像沉入水裡。阿和不知道自己到底聽見什麼,隱約覺得這是一個名字,或者其實是突如其來滂沱大雨的聲音。只知道當他走回家時,水仍從他身上往下滴,從那天起雨就沒有停。

  沒人問過艦長為什麼住在村子裡,除了一些比較好奇的孩子,總問些大人不在意的問題:烏魚為什麼變少了?我們為什麼要搬走?為什麼我們還不搬走?同樣難以回答的大哉問。

  每個好奇的孩子都有擅長編故事的母親,她們和自己的母親、母親的母親一樣,在編織魚網時、料理家務時挖空心思,常因此將魚網多打一個結。好在一兩年後孩子就不再發問,開始曬得和他們的父母一樣膚色黝黑,一樣沉默寡言。

  關於艦長的來歷,一說是艦長的家族從古早時代就守護這裡的居民,雖然現在天下太平,難保不會再戰爭,艦長還是留下祖先遺留的習慣,這也是人們看見他繞著村子巡邏的原因;另一種是說艦長的祖先是紅毛人,但是其他紅毛人離開時,他的祖先為了尋找傳說中的其他寶物而沒有跟上,就這樣留下來,世代在村子周圍尋覓。

  雖然這兩個版本充滿漏洞,例如艦長的頭髮不是紅色,而且被孩子丟石頭的窩囔樣子也不可能保護村子,但兩種說法都把艦長的存在遠遠回溯,一直到那個充滿傳說的時代。這讓艦長安心,他因此覺得自己在村莊裡生活下來是再自然不過的。

  有一種說法最讓他在意——來自最漫不經心的母親——事情沒有那麼複雜,艦長只是一個老人,可能來自附近蓋工業區而消失的村莊,或他要避風頭(欠債、仇家、匪諜?)。總之艦長失憶了,或是吃藥吃到頭殼壞去了,一開始他以為到處走走可以幫助他想起來,但是最後連這個目的都忘記了。他日以繼夜巡視村莊,彷彿獨自行軍,靠摘酸溜溜的土芒果填飽肚子。你會好奇他的敵人身在何處,才讓他那麼緊張兮兮。

  替艦長開門的傍晚,阿和母親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公公曾告訴他們夫妻,這個家的厄運會在滂沱大雨中到來。她還在猶豫,阿和他爸就讓艦長進來了。好吧她想,畢竟他把阿和這死囝仔帶回來了。這厄運看來倒不是真的有什麼殺傷力,除了在餐桌上。

  艦長吃得多,筷子卻拿得很笨拙。阿和發現艦長的手指中間,有一層像青蛙一樣的薄膜;還有他雖然看似蒼老,其實長了一張少年的臉。

  阿和因為聽不見,母親對他解釋艦長在村莊遊蕩的原因時,就比較敷衍了,沒有什麼傳說啊,什麼戰爭的,單純就是一個癡呆老頭。阿和最熟的癡呆老人,就是那不斷用爸爸的名字叫自己的阿公。半年前,阿公下葬在埔頭仔的墓地。熟悉感讓阿和拉著艦長到自己家,過去阿和也總會這樣把阿公牽回家裡。

  晚餐時間,雖然鄉下人打招呼都會說一句「入來呷飯」,平常也沒有人真的闖進人家家裡吃飯,至少阿和家的孩子都是第一次見到。有孩子拉艦長的衣服,有人扯鬍子,阿和的弟弟還抽出艦長腰間的那把刀。艦長連忙搶回去,嘴裡又是一連串沒有人聽懂的話。

  「好親像是日語。」阿和父親對眼前的人有了興趣,「日本仔?你是日本仔?」

  遠方總是男人喜歡吹噓的話題。阿和他爸一年沒幾個月在家,回家除了喝酒,就是在飯桌上說自己又去了哪裡、帶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回來、賺了多少錢。他說著一邊到菜櫥拿出一瓶清酒,替艦長和自己各倒一杯。艦長還來不及反應,阿和他爸就已經碰完杯,把自己那杯乾了。艦長拿起杯子,突然有種噁心感,嗆了一口,把那杯酒吐出來。

  阿和他爸正說得起勁,接著說下一趟是要去麻六甲。阿和母親瞪他一眼,又用眼神掃過餐桌前的孩子們。她不喜歡孩子聽這些浮誇的話。

  當天晚上阿和他爸翻找他幾十年的老房子,一邊因為灰塵咳得臉紅,除了蟑螂老鼠和遺失許久的打火機、鑰匙、功用不明的藥膏通通翻出來。他爬上屋頂、他取下磚頭、他拿出阿和母親藏的私房錢又丟在一邊,最後他拿出一張紙張脆化、邊緣龜裂、寫著日文的地圖。

  「這地圖很久了,不知哪一代祖公的東西。」

  阿和他爸和艦長趴在地上。艦長一定在這古董前停頓很久,時間足夠一隻螞蟻從邊緣爬上這張幾乎要破碎的紙,爬到圖上的海峽,正當牠的觸角要碰到漁村所在的沙丘那條暈著油墨痕跡的線,屋頂似乎漏了一滴雨下來,落在牠身上。螞蟻沒有意識到那滴沉重的雨,仍划動六肢想要往前爬。

  家裡是常漏水,但阿和他爸回頭,看見兒子站在身後擦著嘴,原來是猴囝仔在對螞蟻吐口水。剛要把阿和抓來揍,艦長卻比他更激動,兩手抓住阿和的肩膀用力晃動,似乎要從他身上擰出水來。

  阿和的母親已不像年輕女孩那樣身材纖細,這幾年也有些落髮,男人看見她帶笑意的眼睛,還是忍不住要和她打情罵俏。加上阿和他們已有四個孩子,夫妻兩人都沒想過要停。像晝夜交替的風,她有爽朗的性格和適應瘋狂生活的幽默,情緒來得快去得快,一般時候她是個懂得傾聽孩子的母親,尤其做過孩子的她了解,被逼著上床睡覺是很難受的。睡前,她會聽完孩子發現的新鮮事。

  那天晚上,阿和用鉛筆、作業簿撕下的紙,以及他剛學會不久的字告訴母親,他聽得懂艦長說的話。

  漁村有件事總讓外地人困惑,當地人也難以解答:所有事情只要被人說過一次,消息就會如那些怎樣都撿不到的硬幣,滾過整條內海路、滾進所有巷子,然後像烤烏魚子的香氣一樣,進入人們習慣敞開的家門,全村的人都會聞香而至。隔天人們都在討論阿和家的意外訪客,他們過去稱之為「武士」的流浪漢,因應人們最新聽到的八卦,他也有了新的稱號「艦長」。

  根據村裡最有學問的,阿和的老師所理解,人們眼前的流浪漢,其實是太平洋戰爭時日軍一艘軍艦的艦長。戰時軍艦遭到美軍擊中,他獨自游泳上岸,來到漁村。艦長甚至不知道戰爭已經結束了,宣稱自己仍在守衛帝國的領土。

  不過這艦長在人們眼裡還是太狼狽了。

  「伊是艦長,我不就總督。」大家對艦長行軍禮,從此漁村又多了一個笑話。如同大海遠處隱隱浮現的船,不須定義真假。

  大人不相信艦長,但孩子們為之瘋狂,他們在仍然下著雨、風浪洶湧的外海海岸找到艦長時,這大英雄把一艘摩托艇推入海裡,站在艇上,用最原始的維修方式(拍打)想讓小艇重新動起來。那小艇任誰看都不太可能發動。一個孩子從身後踹了他一腳,艦長撲進海裡,首先浮出海面的是好幾顆未成熟或已被蟲蛀成空心的土芒果。然後他們在那團掙扎的水花中看見艦長,用狗爬式在海中划動手腳。

  「可憐,大轟炸嚇得他忘了怎麼游泳。」孩子們找來幾個大人將他從水中拉出來。

  艦長還在吐水,一手就指向遠方那艘模糊的船,開始像孩子或絕望老人的任性哭鬧。他突然拿起背在身上的步槍,對著天空開了一槍。這一槍不僅把人們全嚇傻,往上看,雲層開了一個洞,從洞中就透出那麼一道陽光,打在艦長身上。這道光好像讓艦長整個人看起來都不一樣了,人們紛紛圍觀過來。接著艦長開了第二槍、第三槍、第四槍,烏雲上的洞越來越多,漸漸散開,退回遠方那艘船的上空,雨也就停了。

  「那艘船?」人們大概能猜出端倪,不過還想不出關聯。阿和擠進人群,拿來那張地圖攤在沙灘上,那隻本來掙扎的螞蟻乾涸在地圖上,卻怎樣用手撥都撥不走。阿和用手指著那隻螞蟻、有指指那船,那螞蟻恰好是這艘船之於漁村的位置。

  只有從人群中慢吞吞走出來的油伯,自信知道艦長的目的,「這足明顯,他要拿回紅毛人的寶物,替咱。別忘了,伊是來保護咱的。」

  從過去流傳的故事中,有這樣一件寶物,大概是一種神奇的動物,牠能改變天空、海水和土壤的顏色,能讓洋流轉向,能使晴天下雨。

  這時海上的颱風已經持續了好幾天,人們都不能出海捕魚。暴風雨有時向沙洲逼近,有時又暫時遠離,但總是在近海徘徊不去。大概這場雨真的下得太久,村民們這次當真了,他們決定開一艘漁船出海碰碰運氣。在最後一刻,決定讓艦長也上船。

  人們想讓流浪漢看起來更神氣一點,開西裝店的幫艦長新作一套軍服,理髮師修剪鬍鬚頭髮。有人給他戴上腕表、帽子。廟裡的廟公也來了,替他掛上各神明加持的護身符。但村民替艦長套上的一只戒指,以象徵地位時受到阻礙。艦長的手指中間有像是青蛙蹼的薄膜,戒指戴不上去。

  「哪會怎樣都打扮不出威風的樣子呢?」婦人們相當沮喪。他看起來像照相館裡穿戲服的人,全身緊繃尷尬。

  從他們出發那天起,村裡的人一連好幾個月沒看見他們。一天夜晚,他們中其中一人的太太在廚房,聽見外面成群的狗吠聲。她跑出門外看見丈夫回來了。

  「你是被什麼嚇到了?身上有待宰的豬味。」女人能嗅到恐懼的氣味。

  太太讓他進來,熱了碗湯給他,又問丈夫是不是中邪了。丈夫沒有回答她,全身哆嗦捧著湯碗喝湯,好像那碗湯讓他越喝越冷,他喃喃唸著「墓仔埔」。太太只是回頭看了一眼爐火,就聽見碗摔在地上。

  「阮擱困在海上啊。」丈夫的聲音說。

  太太回頭沒看見人,滿地冰冷的水淹到腳踝。

  雨一天天變小,最後停了,離開的漁船回來了。所有人慶祝重聚時,只有艦長失神地坐在他那艘停泊在沙灘的摩托艇上,穿著軍靴的腳開始生了根,穿透軍靴,只在觸及漁村鹽分高的土壤時縮回片刻,很快繼續生長穿進土裡。人們從喜慶、酣睡和宿醉中清醒之後,才發現艦長已經一動不動。他的目光發直,曬得太久,本來蒼白的皮膚變成泥土色。

  「可憐,被那怪物活活嚇死了。」其中一人說,但沒有人願意解釋了航程發生的事。

  然後連續好幾天沒有看見艦長,也沒再看見在外海徘徊的船,許多人就把這事忘了。海上的風浪平靜了,倒是漁村還下了幾天小雨。艦長的身體淌下泥水,就像一根蠟燭一點一滴流洩在地,越來越小,最後那地方就變成一塊爛泥巴,連小艇都沉進去。沒多少人注意到這事,雨停那天,一個路過的人走過爛泥地。他驚駭地聽見土地傳來呻吟聲,穿著雨鞋的腳正在下沉,怎樣就是拔不起來。幾個人看到,過來拉他拉不出來,差點被拖進去。最後是用小貨車拉繩子,才好不容易替他脫困。

  過幾天村民想辦法在這裡鋪上紅毛土、打馬膠,過不了多久又變得一片泥濘;試著在上面種一棵樹,也種不出活物;一下大雨,村民就得祈禱這團泥濘不要流到自己家門前。

  這時他們又談起艦長。上船的那幾個人堅決替艦長辯護,說要不是艦長,他們都得死在海上,艦長帶他們從那怪物手中逃出來。儘管他們不太願意說,艦長當初是如何發瘋似的逃離,怎麼說呢?艦長的神色中,有種讓他們不願說出口的不光彩。他們暗自懷疑這種緊張傳染給了漁船上的所有人。

  他們在外海,想辦法接近那艘像墳場一樣的船,有時能夠看見,越接近就越看不見。風浪狂亂地將他們拋飛又放下,雨讓他們視線只偶爾被閃電照亮。

  那幾人全都以為自己要死在外海了。他們祈求天上聖母、祈求自己姓氏供奉的主神。他們已經失去了方位,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這時,有人看見那艘船了,起先他們想,這船比想像中還要高聳巨大,很快他們發現了船底幾乎是沒有碰到海面的,從遠處完全看不出來。自吃水線到船底,全都爬滿了藤壺。

  船的周遭像是另一個世界,出奇寧靜,海上的風浪變得像湖面水波,只因為他們的船隻駛過,往兩邊散開波紋。周遭林立著墓碑,在水中一動不動地佇立,墳丘也在海面上微微隆起。

  有人認出墓碑上的名字。原來這幾日以來,埔頭仔被颱風沖走的墓園已經來到這裡,有些墳已經有幾百年之久。裡面白骨來自這海的西邊,或許在海浪同樣湍急的夜晚渡海而來。

  艦長雙眼發紅、瞪大,整張臉的面皰充血脹紅,表情偏執如同徹夜不眠的殺人犯。艦長觸碰了一座墓碑,像在撫摸一具戰死的屍體。彷彿他在思念不曾遇見過的人,帶著聲音和氣味。人們看見自己老死的父母、失蹤的手足、溺斃的孩子、欠債跳海的鄰居、酗酒而死的親戚,這些人在海面上起居、撒網、玩耍、躲債、喝酒。

  「原來你們都下了地獄。」油伯說。

  他們看見了一對老夫婦和一個少女。艦長愣住了,回過神來從隨身的袋子裡翻了好久,拿出一顆髒兮兮的土芒果,正要遞到少女手中。這時漁船一顛,芒果落入海中,而他們面前的老夫婦和少女,就這樣消散了。他們聽見艦長淒厲的嚎叫。

  「幸子?」油伯聽見這個名字。

  陰影壟罩上海面,他們抬頭,看見大船的全貌。來到船的右舷,他們看見梯子,觸手可及,沒人敢碰一下。

  大船上有個人走到船舷。會說是個人是因為他們聽見了腳步聲,非常緩慢、巨大的腳步聲。等待著,越來越覺得那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而像是一具屍體被拖行、像一頭只有一隻腿的象。直到看見那個穿著舊時軍服的怪物,他們也不驚訝了。

  那怪物簡直像被鞭炮炸過,或像一串炸過的鞭炮。牠扭動自己的身體,彷彿在展示一枚勳章。怪物說話前,沒人料到牠會說話,聽到聲音以後,水管筏上的人不得不相信,聲音是從船上傳來的,是那個怪物發出來的。那怪物彷彿是透過牠身上的破洞發聲,這讓聲音像來自更遠的地方。

   出海的人都對怪物的形象留下陰影。村裡的人替他們驅邪。有人說,這只是在海上待得太久的幻覺和精神失常,加上一點暗示,很容易就會讓一群人相信他們看到鬼。除了這些人的家人以外少有人知道,這些人後來大都瘋了或被當作瘋了。

  這故事被講述的當晚,艦長忙碌於出現在村民目睹的神蹟和夜晚的夢境中。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人親眼看到他。幾個月的一場颱風之後,海水灌進村子,原來全村都在艦長的憂鬱裡慢慢下沉。

  艦長的寺廟就是如此整建起來的。村民間盛傳,艦長的回航說明他決定留下來和漁村人民甘苦與共。不同於漁村其他寺廟,艦長的寺廟有白色的屋頂,有艦長指揮的驅逐艦,寺廟裡響徹激昂的軍歌,供桌上擺放清酒。艦長的塑像神色如此嚴肅、手勢顯示犧牲的壯烈和保衛的決心,每個月總會有一兩隻可憐的麻雀,誤闖進寺廟被嚇得忘了怎麼飛行。

   阿和不太確定這些回想起來的事情有幾分真實。但記憶這麼鮮活,如今連自己昨天做了什麼都想不起來。

  昨天又有幾個公務員來了,他們測量了沙洲上的房子,還有一個負責用塑膠袋收集空氣中的臭味。照他們的說法,局裡的長官似乎過幾天會來視察,評估把沙洲上的人們遷走的可能性、遷到哪裡。

  「都一樣啦!港務局、市政府,誰會插潲咱?免講那夭壽電力公司。」

  年老癡呆的油伯,說電力公司搞鬼,把房子都通了電,房子在半夜悄悄移動,讓他每天早上都不知自己在哪裡。他還說紅毛人就快回來了。為什麼?他搖搖頭,說他們就是會不停回來,在這個半島上等待反攻的機會。

  兒時聽過的紅毛人故事,如今阿和想起來,發現其實都是同一個故事。村莊本來有寶物,然後紅毛人騙走了、偷走了、搶走了,從此寶物就沒有了,這座沙洲上的人們,錯過一個更快活的命運。命運會回頭嗎?誰都有可能會失信,連洄游的烏魚群都在減少。而來到漁村的船,是那些凋零的報廢船,停在碼頭等待解體。船上有壞掉的防爆船燈、裝礦泉水的破水桶,還有精確但再不能走的鐘。

  漁村的太陽又出來了,讓人覺得它從未消失過。汗水的氣味又蒸騰在空氣中,讓人看不清路。

  那艘航空母艦進港來了,停在碼頭上,無數工人從繩梯像登上一座島嶼一樣爬上去,絕不會使它因此下沉一點。這艘在沖繩戰役中躲過自殺攻擊、在中南半島滿載戰鬥機的龐然大物,如今顯得無助,像是面對一群螞蟻的蛋糕。

  工人從側邊爬上船隻,像開瓶蓋那樣,一下就把一整塊鋼板撬下來。他們菸不離手,似乎不用氫氧吹管,光用點燃的香菸就能切割鋼板。

  漁村的建築維持原樣,但村莊的樣子和二十年前不同了,拆船碼頭、電力公司的儲煤場、鐵褐色的內海包圍這座半島。

  大概擔心村莊再也不受神明庇護,近來人們又開始夢見艦長。有人提議擴建艦長的廟,要將地基挖深時,發現一艘埋在土裡中的摩托艇,人們用繩索將它吊出來,扔在一邊。

  政府機關的官員來了,大概他經歷過過去那個戰爭年代,而且是早期前來接收的一員,他竟然認得這種小船。他解釋到,這是過去日本自殺突擊艦隊的船。「這船我看過。」人們問他在哪裡,說在北邊的軍港,還大笑起來,「當初小日本就這麼天真,妄想用青蛙小艇擊沉航空母艦啊!在台灣島的自殺摩托艇隊,最後一隻都沒有出擊,倒是有幾個摔進海裡的。」

  「是神風特攻隊嗎?」有人問。

  「不,」官員說,「不過差不多意思,是在海上、開小船的。菲律賓也有,可憐的鬼子一樣會喝完生命中最後的清酒,嚷著愛人的名字去送死。」

  長官得出的結論是,所謂艦長是戰爭時日本突擊隊的一員,他們的訓練是開載滿炸藥的小船,攻擊美軍的大船。既然最後沒有出擊,那這人怎麼飄來這裡,還讓人家給他蓋了廟呢?八成是不想死,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人群中夢見艦長的人和官員爭吵起來,他們不容許艦長被貶為懦夫。

  這些聽到艦長的人當中就有阿和,他被這外人的推論嚇到了,總覺得聽起來像真的。阿和整晚被艦長的思念吵得睡不著覺,艦長返鄉的渴望和對自殺的抗拒不斷交戰,阿和的整個頭顱都在震動。

  在一個下大雨的夜晚,有人用力拍著阿和他家的門。阿和的母親打開門,看見出了一趟海的阿和他爸,面孔被從不停歇的閃電照亮,嚇得愣在原地,嚇呆她的不是閃電,是這個宿命般的噩夢場景。

  「夭壽,恁爸講恁祖公也是這樣來到這個村子的。」阿和母親始終感覺不祥。果然幾個月後,一整群毒蛇入侵村子,牠們拖著粗肥的肚子、行動遲緩。直覺告訴阿和母親,這件事情和她丈夫突然出現在門口有關。阿和他爸承認,是他們一行人跑給警察追時,把從麻六甲帶回來,裝著「好物仔」的箱子掉在地上。

  阿和他爸堅稱他們帶回來的都是好東西,大概是水土不服。要不那些寶物一落地,怎麼就變成鎖鏈蛇了?阿和他爸說到這裡還是難掩困惑。

  「你這癮頭,這幾年海不曾給咱什麼好物仔。」妻子憐惜他。

  鎖鏈蛇在村莊裡肆虐,本來人們用魚網把牠們抓在裡面,全被咬破了。居民合力要把蛇全抓起來,最後卻被牠們闖進家中,人們只好逃出家門,把門窗都關上。有些人家養的牲畜來不及跑,被困在豬圈、雞舍裡和毒蛇搏鬥,整個村莊發出淒涼的叫聲。

  那正是艦長的廟繞境的那幾天,一行人來到村莊南端,也就是毒蛇闖入而且肆虐得最嚴重的地方。轎子停了下來,重到人們扛不動,不到一片樹葉落地的時間,大地開始像一艘海中的船一樣搖晃。

  末日般的搖晃持續好久。當大地在動時,人們反而都站立不動。接著村子裡動物的嘶叫聲漸漸平息。人們還是在外面待了好一陣子,他們在室外的烤香腸攤、麵攤、檳榔攤或站或坐,談著這場災難前本來在做的事,說什麼都不願意進屋子裡去。

  直到有母親想起,自己的嬰兒還在家中,絕望地嚎叫。母親進去,只看見她的嬰兒嘴裡含著一個琥珀色的手環。家裡散落一地除了陶瓷狗母鍋、日本龍銀、看起來像古董的槍枝、木雕神像、象牙做的玩具、機關木盒之外,一隻毒蛇的影子都找不到。隨後跟進來的是半個村莊的村民,一時被眼前的景象嚇呆。

  村裡房子好幾十年沒有改建,或許是太老舊了?再加上以前的人,那些老歲仔都習慣把貴重的東西藏在家中各個角落,才會在地震時通通跑出來,人們對自己解釋。幾戶人家各自進屋子,也沒看到毒蛇,地上散落從其他時空掉落在地的制服、軍靴、一張地圖、一把軍刀。

  有些人先看出來地圖的下方,畫的就是這半島地形的沙洲,只不過沙洲比現在細長,和西北方如今變成小島的土地還連在一起。這麼說這張地圖的其他地方,畫的是鄰近漁村的城市了。人們議論著。這肯定不是現在的地圖,至少也是日本時代。地圖中央黏了一條細細的幼蛇,這條身體從北方軍港的外海,延伸到漁村。

  事後村民將這次的事件說成是艦長的解救,只因為艦長的神轎恰好到了毒蛇襲擊的村莊南端。至於那把刀,被認為是艦長殺蛇後遺落下的。但真正認識艦長的人已經不多,畢竟誰會記得那個到處被狗吠的流浪漢是艦長?大概只有過去和艦長一起出海的船員,又回憶起多年前艦長帶領他們不體面地逃亡。

  「總有一天,」廟裡的負責人站在人群中,激昂地向群眾說,「咱會把艦長送回去他的故鄉,讓他見他的家人。」

  這位主委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話,讓跟在隊伍邊一個老流浪漢的無情眼眶中落下眼淚。繞境的這幾天,流浪漢徘徊在神轎邊,村子裡的人對他都不陌生,也見怪不怪了。接近過流浪漢的人會說,從來沒聞過這麼重的體味,甚至還沒聽見他的自言自語就能聞到。若你再接近,則依稀可以聽見他像是和一個親暱的朋友說話,時而小聲時而大笑。在某些惡毒的村民眼中,他大概有吸毒。

  平時流浪漢殘忍地對流浪狗拳打腳踢,吼罵那些白目的孩子。如今他的眼淚落得,彷彿剛有人答應要替他送終一樣。

  「可是他們說的不是你啊。」年老癡呆的油伯突然說。

  流浪漢吃了一驚。這老人和他一起去過那趟挫折的返鄉之旅,艦長不確定對方知道他不是艦長的秘密,還是一如往常在瘋言瘋語。

  「故鄉是只能想,不能回的。」老人說。

  過去被全村當作艦長的流浪漢,如今仍在村子裡徘徊。只不過有了威嚴的神像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相信流浪漢是那個艦長了。他更加蒼老、形貌更猥瑣,無處可去。

  當晚他經過那不久前剛擴建完成、供奉艦長的寺廟,聞到裡面傳來芒果的香氣。走進去,還看見供桌上擺著一把刀和一瓶清酒。芒果勾起他的回憶,清酒隨之就讓他作嘔,艦長一口喝乾。

  後來流浪漢被發現拖著一艘小船,不過他們沒有看到艦長的小船裡放滿炸藥、沒有看到他將小船拖到海邊。那艘埋在土裡不知道幾年的小船,畢竟它埋在土裡太久了,據說東西若沒放在該放的地方,就容易更快壞掉。但東西放對地方,或許也能突然修好。

  試了半天,艦長懊喪地坐在岸邊。艦長問了經過的人,電力公司是怎麼發電的?

  「用痛苦,用這整個庄頭的痛苦。」年老的村民往地上吐一口痰。

  艦長站上小艇,用頭撞船板,沒有動靜;拿起刀割劃自己的手臂,沒有動靜;刺進自己的腹部,船只小便似地搖晃一下。艦長坐下掩面哭起來,起先,他沒有意識到小艇也跟著顫抖,似乎在為了結束早已結束的戰役而興奮。

  阿和站在航空母艦上,又聽見了那熟悉的聲音,叫著他童年時聽過、那個熟悉的名字,他聽不懂。阿和突然泛起一種鄉愁,雖然所拆船停靠的這片土地,就已經是他的家鄉。他聽見似乎有人痛苦地喊,那聲音像一生只開口一次的人。他看見那艘朝向他們而來的小船,船上站著一個人影,認不出來,但他預感到這是他此生最後的景象了。


作者感言:
  
這個故事的發想,源於過去位於高雄市小港區紅毛港的一所廟宇,保安堂。保安堂的特殊之處,在於廟的外觀融合日式建築風格,廟內供奉日本於太平洋戰爭中陣亡的艦長。在早期的說法當中,曾有人稱這位艦長是海軍鎮洋特攻隊的一員,鎮洋特攻隊是日本在戰爭末期訓練的海上自殺突擊隊。雖然該說法在之後被修正,我仍將這樣的設定置入這篇小說當中,並置紅毛港長達近四十年的遷村史,試圖表達兩種鄉愁。空間的,以及時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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