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奇萊散文獎】首獎〈恥〉

謝明潔 華文文學系學士生

      《黃帝內經》記載:腎主水,藏精,主骨,其華在髮。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我水喝得不夠,才會在身體裡長出一顆石頭。

       天灰灰的清晨,護士喚我的名字,要我先換上手術袍。廁所裡,看著鏡中自己的臉,蒼白、黑眼圈、嘴唇乾燥。靜脈導管纏上左手,手臂不可以隨意彎曲移動,換衣服的時候,要記得自己受縛的左臂,否則折到血管裡的針錐心。寬鬆的病服掛在四肢,彷彿我只是一座直立衣架。病服上的藍白色條紋中間有一條細長的黑色竪線,視線無限延伸至裙擺底部的私處。說藍色也不準確。是一種要在水彩盒裡,沾一點紫,一點藍,混進白色顏料,才能得出來的長春花藍。好夢幻的顏色,一點也不像我在香港見過的深綠色格紋病服,嚴肅不顯髒的務實作派。我幻想著出院時,偷偷地帶一件回租屋處,當成睡衣穿。

       入院時,護士把針埋進青色血管,針頭在裡面左右戳動,很久才尋到血液的流向。我咬牙盯著護士的臉,彷彿在警告她,再戳一下,我就翻臉丟下這些破管子離開。可這種痛,遠比不上一顆草酸鈣石掉進輸尿管。據說,輸尿管結石的痛楚僅次於自然分娩。小石頭躲在連接腎臟與膀胱的細長管子裡,兩端尖銳的角如細針,是一種細緻地用針輕輕慢慢割開內臟的卑鄙刑罰。痙攣一般的陣痛,直冒冷汗。原該從腎臟過濾出來的尿液無法輸送到膀胱,會引發更嚴重的腎水腫。我坐在馬桶上,小腹脹起。起身時,馬桶裡的水清晰見底。

       我問護士,醫生什麼時候會來?我尿不出來。

       想起就診那一天,我拿著塑膠紙杯,在穿廊裡尋找廁所的標誌。解尿時,杯子裡的水,泛著淡淡的粉紅色,像一塊細細軟軟的生肉泡在水裡,那種淡,淡得幾乎以為是錯覺。溫熱的杯子放進尿液放置處,按下按鈕的一刻,機器如黑洞吞下汙穢也吞下我的尊嚴,一併送至不知何處的檢驗室。

       泌尿科。一般人會聯想到什麼。充滿了恐懼的所指,我想像著,所有可以發生在一個二十多歲女生身上,卻不至感到尷尬羞恥的病名。「到妳了。」直到護士喊我的名字,我才從漫長的焦慮中回過神來。

       「妳左邊的腎有點水腫。」醫師用修長的手指指著電腦,滲滿漏光的是擱淺的腎臟,白色的部分是滯留的水份,沿著河道往下的灰色殘影,一顆石頭無聲無色地躺在超聲波照片裡。「腎裡的結石頭掉了出來,劃破輸尿管的內壁才會引起痙癴和血尿。」醫師說。

       石頭在細細長長的輸尿管裡如迷路的幼童。碎掉的米粒小小一顆,是怎麼掉出來的呢?是不是我水喝得不夠,才會在身體裡冒出一顆石頭。

       「妳這個情況,透過服藥自然排出的機會比較低,需要動手術把它取出來。」醫師薄薄的嘴唇不帶半點情緒,黑框眼鏡後的眼睛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視線無法移開那顆石頭,彷彿那顆石頭才是病患。我與醫師一起掀開我的皮膚,我的腎,隱藏於器官暗處的秘密,連我不為人知的飲食習慣也在這刻,毫無保留地敞開在陌生人的目光下。

       「可以選擇輸尿管鏡取手術或是體外震波碎石手術喔。」

       我們都安靜了。他似乎沒有打算和我解釋兩者的區別就讓我選擇。醫師一般都很難聊天。或者,只是他誤會了我的身份是一名病人,而不是實習生。

       他稍微地,深吸了一口氣,「前者會用內視鏡經尿道,深入膀胱沿著輸尿管向上至腎臟,用高能量鐳射擊碎卡在妳左側輸尿管的石頭,成功率達百分之八十;後者在體外放出電震波,震波傳到結石的位置,結石會崩解粉碎成極小的顆粒,再經由尿液排出體外,但有機會清不乾淨。」

       要做手術嗎?想起這個禮拜還有文學史的測驗,文本分析還沒來得及做,家裡的垃圾也還沒有丟。我能不能先想一想。

       「我要現在做決定嗎?」

       「它現在已經卡在輸尿管⋯⋯妳再發作,也會像這次一樣痛。」

       我很想告訴醫生,我只是想抽一根菸,把剛剛身份錯亂的恍惚,抽一口菸緩一緩。要問一問遠在香港的醫生朋友嗎?至少跟母親商量一下吧。

       「它現在已經卡在輸尿管了……」再發作,也會像這次一樣痛。

       聽到醫生喚它出場,左腰配合著隱隱抽痛,裡頭那顆尖而細長的石頭正想盡辦法割開我的輸尿管,逃出醫院,逃離即將被擊碎的命運。欸,逃跑時,能不能帶上我。

       「因為妳沒有家人陪伴,所以我們要提前問妳,當手術中出現不可控的情形,妳同意輸血或改變手術方案嗎?」我其實都沒有聽清楚。沒有家人,意昧著沒有人和我一起承擔這個風險。他們甚至還不知道我決定要做手術。同意與不同意在我看來只是偽命題,以為自己有可選擇的錯覺。手術過程的每一個步驟,會如何進行,何時進行,我無法了解,我只需安靜地等候。

       護士遞給我一張手術同意書,雷射輸尿管鏡取石手術,上面是我的名字和手術日期。我翻到最後一面。在立同意書人姓名寫上我的名字。記得要簽全名。護士提醒我。

       要懂得這裡的規矩。

       生命中很多的空白不等於是自由的選擇。日期後面只能寫年月日,姓名後面只能寫姓名,不能只填姓氏,或名,或一朵花,或一個燒焦的洞。生命容不得開玩笑。可怕的一個人,對身體完全不可掌握的過程即將開始。手術同意書看不看也是勢在必行,身體在推進入手術室大門的一刻,便繳出自主權,被各種象徵性的徵詢穿過、臣服。於是,我也象徵性地同意接下來身體所發生的一切,包括手臂上的靜脈導管,包括麻醉手術,包括在沉睡的過程裡掀開我的衣裙,插入輸尿管,包括雷射輸尿管鏡取石手術這一類的侵入性手術。我同意將身體敞開在沒見過面的人面前。他們將還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

       何春蕤的〈面對眾多女體的男醫生〉裡提到過,面對女體,醫生裡也是有人愛看,有人不愛看。「即使是同一個人也會偶爾想看,有時冷漠,那時很爽,這時討厭。」我常好奇醫師性騷擾病患一類案件,有沒有可能出於是一種潛藏的本能慾望。無關施暴者是什麼性別、職業。當工作性質迫使人去凝視直面一具具裸露的身體,投射出自己無意識的慾望本質,應該不能以「好色」作蓋棺定論吧。如果身體是一面鏡子,那麼多面的鏡子,總會在某一面鏡中折射出內心的模樣,意志不經意恍神,一不小心從裡頭掉落一顆小石頭,然後將手伸向了自己。

       手術的過程沒有想像中孤獨,身旁有醫生、護士。反正,我睡著了什麼也不會知道。聽說昆蟲在面臨極大危險時,會呈現假死的狀態。但人類的假死,一旦駁上心電圖和血壓計便可探測。男麻醉師掀開我的衣領,把心電圖的鋁片貼在我乳房的左下側,碰到突起的肋骨,脫落下來。他在我的乳房側間遊移重新貼了一次。戴著口罩的他詢問護士患者的體重再,以計算麻醉藥的用量時,發出一聲輕微的驚訝。

       在假死之前,我聽到有人圍著我說,「她的脖子很細,很精巧。」 

       再睜眼時,我看了看牆上的鐘,只過了一個小時,那顆石頭此刻已從我身體消失。護士推我出病房時,問我有沒有人陪伴?恍惚間,我搖搖頭。她們又將一塊塑膠板墊在我身體下面,像兒時玩的一個游戲,我是躺在桌上的物件,她們要比賽扯下桌布、保持上面的我不滑出去,也不沉下去。再次入夢前,我聽到她們說,「真的好瘦啊。」

       網上流傳著一張孤獨清單,排名第一的是一個人去做手術。如果抽菸也有孤獨排行榜,那人生中尚沒有什麼比得上我偷偷在術前、清晨五點天尚未透亮時點燃的那一根菸。於我而言,留學台灣是我做過最孤獨的事情,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搬家,一個人出車禍,一個人抱著娃娃自說自話。睡眠、寫作和手術都只能一個人,於是漸漸明白孤獨是生命最原始的狀態。

       孤獨伴隨麻醉藥在體內代謝。掀開被單下的裙擺,尿道連著一條黃色半透明的橡膠管,裡面是紅色的尿液。我終於在自己的身上聞到那股熟悉的腐肉的氣味,這使我安心。漸漸醒來,回到現實之中,唇乾舌燥,想要喝水還得忍著身體的疼痛,爬起來按下召喚鈴。佈滿各種插座的牆壁上,傳來一把陌生的女聲,「請問有什麼要幫忙的?」她不是白天搖醒我的那位護士,忍著下半身的腫脹疼痛問她,可不可以給我止痛藥,還有我想喝水。

       不要讓自己不經意中冒出「我想飲水」。求學三年,早已染上本地口音,地道的台式髒話順口而出,旁人一般很難察覺我異國的身份。

       服下藥,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連地震,也覺得是搖搖晃晃的。雨水是紅色的,落在海裡,輕輕重重輕輕地搖著,浮在海冰上的北極熊,瘦得都見骨了。

       時刻審查自身與外在的連繫,異地、異鄉人、異質女體,無法全視全知分辨出那種異物感是源自病體,抑是我於此地的身體。我之於這個場域,如同一顆在腎臟裡的草酸鈣結石,是一顆必需粉碎、用鉗子移出體外的結石,抑或是源自女體羞恥的本質。我好想喝水,這是人類共通的本能。

       手術之後,醫師開了抗生素及普拿疼,以抑制手術後的感染與舒緩疼痛。體內還有一根用作術後復原固定的雙引流管。

       診療室內放滿醫療器材,護士要求我躺在手術椅上,雙腿跨坐以V型張開。她掀開我蓋在私處的薄布,「再張開一點」,她說,醫師等一下會進來替我移除體內的導管。我身體輕微顫抖,裸露的大腿內側冰涼。我故作鎮定,內心早已崩潰。身旁的女性,並沒有減輕我的緊張與尷尬,只是多了一道凝視。在不想與之來往的異性面前。我總是低頭沉默,不發出任何來自靈魂的聲音,這樣他便不會看見我。假裝自己是透明的,不要叫出聲來,假裝是超聲波照片上的石頭,不動聲色,這樣眼前的人便不會看見我。

       可拔離實在太痛了,在那條細長的管子從我體內緩緩拉出的一刻,我別過頭,還是叫了出聲。看著屏幕上逐漸拔出的管子,想像是心愛的男子趴在我的身體內緩緩離開。醫師扔掉那條藍色管子時,也沒有看我的臉一眼,像極了他離開我身體後,拔出裝滿白色精液打結,丟在地上的姿勢。同樣沾滿了我的體液,同樣沾滿了我的痛楚與羞恥,丟棄在垃圾桶,與一堆醫療廢棄物。混雜其他人的體液,血液,某部分的我也躺在那埋醫療廢棄物裡等待銷毀。


作者感言:
       取材自我的一次住院手術經驗,思考女性身體在醫療體制下面對各種凝視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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