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奇萊散文獎】推薦獎〈初長成〉

吳宜鈴 華文文學研究所碩士生

       「妳會怎麼形容女孩成為女人?」我們坐在木質長型吧檯,才剛把一片閃著油光的生魚片放入嘴裡,你突然開口這麼問我,「工作上的事,要幫新的酒款想文案。」你語氣淡然地補充,單手回應通訊軟體上密密麻麻的訊息,另一手用筷子夾起去殼的天使紅蝦。

       我含著筷子,盯著眼前的牆上——貼著各式手繪魚類的牆面——眼珠才剛轉動一圈,你就放下手機,不再提起工作的是,改說蝦子處理得不乾淨還帶血。我沒有回話,甚至到我們在夜裡並肩入眠時,我都沒有回答你的提問。

       在替換已經吸飽經血的棉條時,我總忍不住想它是否比我更認識我的身體,我的體內,或者說我的陰道?下一秒,我輕輕璇開棉條外層的塑膠薄膜,——比起導管式的我更習慣指入式的,接著在慣用手的右食指套上品牌貼心附贈的指套後,我捏起棉條尾端的棉線,纏在指上,直到手指與底部相抵,再以拇指與中指將其夾緊,微微起身半蹲,上半身向前傾四十五度角,夾著棉條的右手順著身體的曲線往下,棉條圓滑的頭部向上朝向體內,不需以手指、讓它自己去找到洞口,順勢推進,它就又可以安穩地吸飽體內的污血,我也可以安穩地不需擔心經血外漏的可能。

       也許某部分來說,棉條確實也了解我的身體,但我才是真正了解自己身體的人。好比這些進入與退出,在熟練過後閉著眼睛甚至單手就能完成,我用洗手乳洗掉在替換過程時沾染到的經血,順便清點棉條收納盒剩餘的數量,計算何時該補充備品。

       母親對於使用我棉條睜一隻眼閉一眼。

       經歷初經彷彿意味著脫離女童之身,第一次見到褲底沾染褐色、略微黏稠的液體時我似乎不感到驚嚇。母親在我升上國小高年級時,在她一次盥洗後把我叫到主臥室的浴室,她剛洗好澡,裸著身,步入中年的婦女體態裸裎地展露在我的眼前,明明是自己的母親卻仍感覺有些害臊。

       她神色自若地從一旁的收納箱取出一片方正、潔白的衛生棉,雙腳套入內褲,拉至兩膝的高度,撕開衛生棉外層包裝,將衛生棉鋪在內褲底部,再撕開側翼的防粘紙,往下反折黏在底褲外側,「記得要對準好位置、貼齊,這樣衛生棉才不會東跑西跑,讓經血漏出去。」母親謹慎交代,隨後穿起內褲,告訴我生理期來了以後就要更保護自己,不可以輕易跟男生「那個」。

       母親沒說「那個」是什麼,我也沒有問「那個」是什麼。

       我把沾染初潮的內褲丟進裝了冷水的洗臉盆,先簡單用濕紙巾將下體擦拭,拿了內褲,再到母親的浴室旁的收納箱,拿起其中一片薄片,學著母親教我的步驟,將它穩妥地貼在我印有碎花的內褲上。

       這樣就算是長大了嗎?那一刻我忍不住這樣想。母親聽見我初經來潮,臉上堆著喜悅的笑容,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告誡我要開始忌口冰品少吃,要定時更換衛生棉以免細菌感染,還有生理期結束時要告訴她,她要去採買食材幫我補身子。

       女童變成少女的長大似乎是一夜之間,初潮來得洶湧,每節下課我都必須跑廁所將吸飽吸滿的衛生棉更換,就算用了號稱「量多、35公分防外漏」的品牌,還是抵抗不了來勢洶洶的經血,少女難免在意外在的眼光,小心翼翼地在下課前五分鐘從書包內側拿出準備好的衛生棉,左顧右盼四周,在迅速地塞入口袋,倒數下課鐘響,快速步出教室、直往廁所前進。而少女與少女之間是藏不了秘密的,少女敏感也直覺,不到半天坐在我附近的V在我剛踏出廁間,在洗手台洗手時,輕巧地把身體靠向我,悄聲問我是不是也「那個來」。

       她沒有說「那個來」是哪個,我也沒有問她怎麼發現我「那個來」,但在此後我們時常相伴去廁所,也分享著所共有的「那個」經驗。

       要適應一夜成長的身體,或者說正在蛻變的身體,並不如長高的生長痛那樣快速渡過,幾次生理期過後我開始會經痛,嗜睡、頭暈、肌肉痠痛已成常態,最難以忍受的是經期頭兩天的大量排血與悶痛,總是令我直冒冷汗,我開始憤恨為什麼當女生要這樣痛苦,每個月必須這樣忍受身體的苦痛。

       因此採買衛生棉成為我在生理期間唯一的樂趣,一開始衛生棉的品牌都是母親挑選的,她並沒有特別偏好哪個品牌,大多都是看哪個品牌有在特價或是買一送一時,她就選擇;當自己去美妝店定期補充時,我駐足在一整面都是生理用品區前,看不同品牌的介紹:A牌主打輕薄攜帶好吸收;B牌主打草藥香氣,並且有抑菌效果;C牌包裝花俏,強調怎麼翻都不外漏。最後挑選了涼感衛生棉,放入提籃結帳。

       讀女校時已經不再、也不必忌諱拿出衛生棉這件事,甚至看見衛生棉散落在地上也是常見之事,偶爾幾片飛在空中傳遞也不足為奇;打開大家的置物櫃都可以發現彼此習慣放一整包完整的衛生棉以備不時之需,但少女與少女間也會互相交換彼此的衛生棉,像是交換秘密一樣慎重,每個人的喜好與品味不同,有時候也會因此改變自己原本用習慣的牌子。例如L,她用她的一條棉條和我交換了一片衛生棉。

       L說她只有在初經時用過衛生棉,那次之後她都是用棉條,因為衛生棉悶熱,總是讓她大腿內側濕疹,而且也容易外漏沾到外褲——用了棉條則免去這一切煩惱,就算生理期來她也說下體乾爽不濕黏。我拿著跟她交換到的棉條回家,卻不知道怎麼使用,儘管L鉅細彌遺地告訴我如何塞進體內並且如何從體內拉出,我仍一知半解,難以想像自己身下的洞與手上這短小狀如子彈的生理用品。

       母親看見我拿著棉條,眉間輕輕蹙起,問我怎麼會有那個。我說這是棉條,她要我不要用那個,用一般的衛生棉就好了,像以往一樣就好,沒有特殊需求就不要把那個往身體塞。「這樣下面容易受傷。」母親又說了「那個」,卻始終沒有都沒有說明她口中的那個究竟是什麼。

       我站在生理用品區前,選了一款沒用過的棉條,回家拆封後才發現是導管式,翻看了說明書仍不懂要如何將導管與棉條分離,更遑論如何讓它進入體內,最後只好暴力拆解再進入前就先把棉條從導管中拉出,直接用手指推入。

       一個人住以後我的棉條也像當初讀女校時散落在租屋處各地——可能門口玄關的櫃子上、書桌上、冰箱上,唯有浴室裡的棉條被好好地收納在透明的收納盒裡面,讓我隨時知道何時該補貨。

       母親到我租屋處時習慣清掃我的浴室。我看見她盯著那盒放滿棉條的收納盒,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把它移至高處,避免在清潔浴室時被水打濕。

       我想起在我還沒搬離家前的午後,某個母親擅闖房間的午後。那個午後應該是潮濕的。外頭的光試圖從窗前掛滿衣物的縫隙鑽入房間,縮在被窩裡彷彿隔絕一切,只剩下自己,與自己的身體。已經忘記身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潮濕,也許是在從書包最隱密的夾層內袋取出那片潔白方正的生理用品時,身體開始潮濕了起來。

       「那個是什麼?」她目光直盯著床頭粉色的鹿角,語氣嚴厲地質問我。

       「那是朋友送的。不是我的。」謊言輕輕地溢出齒間,為了迴避著母親的眼神,下意識地將身體縮得更小,試圖抑制所有的洶湧。

       「用過的女孩子像穿過的破鞋會沒有人要的。」母親關上門前輕聲地說,字句沉甸甸地下墜,房間似乎變得更暗。我摸黑從書桌底下抽出方形長盒,將粉色鹿角收進,壓住下頭的發票,卻壓不住哽在喉頭的謊話。

       你躺在我身側,房裡沒有任何光,電風扇在床尾自顧地擺頭隆隆作響,像海拍打在礁石上的聲音。此刻所有的一切彷彿都潮濕了起來。我又再次想起那個午後,但耳畔是你的聲音,「妳好濕。」你這樣說。我沒有回答你,就像沒有回答你在晚餐時的提問,只是任由體溫逐漸升高,肢體纏繞,然後潮濕,空氣瀰漫著不同於月經來時才會有的鐵鐵鏽味。

       我踏入浴間,熱水從蓮蓬頭噴灑而下,頓時起了霧氣,身體真正的濕透了。看著水流經過肩頸、腰腹、小腿直至地面,在排水孔形成小小的漩渦,像是黑洞。母親不知道在她說出「那個」之前,身體早已明白潮濕的感覺,但作為女孩子不能輕易「那個」,所以少女不能濕。抬頭盯著浴間白晃晃的燈,純白的一切讓人倍感扎眼。

       在我迎接不知道幾個生理期後,我看見你工作的餐館發佈的貼文,當時你問我的酒款文案寫著「走過青春,含苞待放的18歲,經過幾年的流年與人生歷練後,也走過曾經為愛癡狂的輕狂歲月;如今增添一絲成熟韻味,變成今日在酒櫃裡的輕熟女!」我啞然失笑,我該怎麼告訴你,少女必須經歷多少難以言說的那個,才成為女人。


作者感言:
      
 它一開始不長這樣。最初的它短小,隱晦, 像個內向害羞的孩子,還不會說話,只會躲在衣裙後悄悄地窺視外面的世界。後來,它在某些片刻瞬間逐漸成長。
       
——我數著剩餘的衛生棉條、躺在戀人的身旁、無數個潮濕或者乾燥的日夜。
       ——它就長大了。

  
     要如何說女孩如何成為女人,大概有千百萬種說法,但我想女性的體感與體驗是如此不同,卻又如此相似。我矛盾糾結著我該袒露多少,同時也梳理出一條清晰的路徑,看見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離開女孩、少女,而它也是如何從一篇不到五百字的短文,成為屬於它完整的模樣。但這不會是終點,不管是我或是它,在往後都會一直走下去。

Loading

留言回覆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