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采葳 華文文學系學士生
「一個人要等到他的至親或摯愛離世,才會真正成年。」
曾經,在一本我已忘了書名的書上,看過這句話。
我沒有想過在我法定年齡成年的這一年,居然也同時通過了人生的成年式。
「喂?媽媽?媽媽妳怎麼了?喂?有聽到我說話嗎?」
「……妳快回來,醫生發病危通知了」
在市區打工接到電話的時候,我沒有大哭,沒有腦袋一片空白,我立刻訂票,卻發現已經沒有回台北的車,我轉身跟主管說,我需要先走了,然後,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滿是淚水。
趕了隔天第一班車到醫院,我走進內科病房,布簾之後,爸爸躺在病床上,臉上被氧氣罩蓋著,鼻胃管靜靜躺在他已不再生長的鬍渣上,他的雙手,因為無意識的掙扎被綑綁束縛,平放在病床的兩側。
「爸,我回來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的眼淚爭相流出,滴在橘色的棉被上,滴在我撫摸爸爸的臉的手上。
我從來沒有這麼清楚的意識到,他是真的會離開我。
國二時,爸爸被診斷癌症末期,媽媽回家抱著我不斷哭泣。那時,我還覺得死亡離爸爸很遠,不願去想,慶幸每一次化療的成功,看著他精神奕奕的樣子,有時甚至忘了他是癌症病患的事實。
直到這幾年,隨著標靶治療的一次次失敗,他變得越來越虛弱,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睡著的時候也不甚安穩,不斷呻吟。我在他身旁,聽著他粗糙巨大卻空虛的呼吸聲,不斷想到小說中拿來描述將死之人呼吸的詞:「快要壞掉的鼓風機」。
「妳幫我把這邊拉好…對,就這樣,一、二、三!」
我站在病床邊,幫爸爸把被子蓋好,媽媽收拾完剛幫爸爸換下來的尿布,坐在陪病椅上,我替她揉著因為幫比自己重二十公斤的男人翻身而酸痛的手臂。
「對不起喔,妳是女兒,不應該讓妳幫忙清理爸爸的穢物」
「哪有什麼女兒不女兒?」
第一次看見爸爸的性器官,是剛步入青春期時,某天媽媽幫洗澡時忘了拿睡衣的爸爸拿衣物到浴室,我從門縫間看到的。那之前只覺得不公平,為什麼女生會長陰毛,男生不會,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來男生也會長陰毛。
第二次,是他病重在家。那天早晨,他的情況突然急遽惡化,雖然那段時間,他一直吃不下飯,但是為了讓我們放心,都會勉強吃一些。那天的早餐,他抗拒得厲害,勉強吃了幾口,所有都吐了出來。爸爸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對不起,對不起……媽媽柔聲安撫,「你要想想愛你的人,想想女兒,她大學還沒畢業,你不是要看她穿學士服嗎?你不是還要帶我四處走走,在退休之後?別丟下我們,好不好?」爸爸靠在媽媽的肩膀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下午,爸爸在從客廳回房間的幾步路上停了好幾次,我扶著他左邊,和扶著他右邊的媽媽說,爸爸可能大在褲子上了。媽媽並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如果爸爸想上廁所,會自己開口,她是這麼想的。直到一段時間過後,臭味瀰漫整個房間,她才發現。病情惡化的這幾年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卻也是最後一次對爸爸生氣:「你為什麼不說?」我站在爸爸旁邊,清楚的知道,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那是我第一次幫爸爸清排泄物,一邊清,我一邊清晰的感受到,他對我做這件事的抗拒。他一直都是一個愛面子的人,我知道。他一直是一個疼女兒的父親,我知道。
媽媽沉默了一下,轉身抱住我,她趴在我肩膀上哭泣,我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等到我回到家,躲進自己的被窩,才敢咬著被角哭泣。害怕吵醒在隔壁房間熟睡的外婆,我一邊告訴自己不要哭出聲來,一邊一張張翻著爸爸寫給我的生日卡片,用盡全身的力氣哭泣。我從來也不知道哭泣可以很用力,我的身體弓了起來,在床上蜷成一團,像脫水的蝦子。
第二天,我早早到了醫院,一遍又一遍對他講著我們的回憶,一遍又一遍的對他說那些我從未有機會說出的心底話。
說了對他的感謝,對他的愛,說了謝謝你沒有堅持讓我考醫學系,但我現在後悔了。如果我是醫學生,是不是就可以更妥善的照顧你?他昏迷著,沒有回應,但我仍然握住他的手,繼續說個不停。
小時候不懂事,很在意爸爸的年紀比媽媽大二十歲。同學都會笑,我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我也因此討厭爸爸出現在同學面前。
國中校外教學,爸爸起了大早送我到集合地點,便尋個理由離開了。我沒有在意,等著同學一個一個來到集合地點,從還沒上車便興奮地聊個不停。回家後,媽媽才偷偷告訴我,原來爸爸一直在集合地點看著我,沒有離開。他怕我遇到危險,但卻不敢暴露在同學面前,只躲在樹後面,看他的女兒與同學玩得開心,不僅不感謝爸爸,還希望爸爸早點離開,不要被同學看見。
說完這段回憶,我在他耳邊輕輕唱盧廣仲的〈幾分之幾〉,我說,和歌詞一樣,我也好感謝你成為我生命中的幾分之幾,謝謝你愛我,謝謝你疼我,謝謝你,這麼愛毫無價值的我。
他仍閉著眼睛,但用了很大的力氣緊緊的握了一下我的手,並且發出表示反對的單音節,另外一隻手想將我拉入懷裡,卻在我背上滑了下去。我輕輕趴在他的胸膛上,突然想到,他一直想看的書卷獎獎狀,我沒機會讓他親眼看見了。
第三天,因為早上到下午都要上課,我晚上才到醫院。一到病房門口,便聽見他痛苦的哀嚎。醫生發布病危通知之後,他一直沒有清醒過,也很少發出聲音,就像他還貪戀著夢,不願醒過來。拉開簾幕,我看見他張著嘴,嘴裡滿滿都是血。滿滿的血泡充滿他的口腔,從喉嚨深處到嘴唇無一倖免,他痛苦的哀嚎,在感受到我的觸碰之後向我張開嘴,無力的呻吟。他的口腔發出了血混和藥味的難聞氣味,我在那個時候想著,死亡的氣味,便是如此吧?我把他手上的束縛帶解開,握住他略為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說著「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痛……爸爸辛苦了…我好心疼…我也好愛你,你知道對不對?我好…我真的很愛你……。」
他離開的那天,一切像是早有安排。從醫院回家,剛洗完澡便看見媽媽的來電顯示。我衝下樓招計程車,不用接電話,便知道發生了什麼。其實早上我便知道他撐不過今天了,他不再發出呻吟,也不再張著嘴,甚至連束縛帶都不用綁了。很諷刺,我和他的個性多麼相像,但一直到他的最後一段日子,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他的絕望、悲傷、不捨、痛苦,全部全部都,像一面鏡子,反射到我心中。
計程車司機聽到我和媽媽的通話內容,幫我連續闖了幾個紅燈,只收了很少的錢便讓我趕緊進醫院。到了病房,我看見心率監測儀上面毫無波動,站著發楞,媽媽讓我快點過去,爸爸還沒走。
到了最後一刻,我反而無話可說。最後,在我也不知他是否還存有一口氣的情況下,承諾一定會替他照顧好媽媽,接過他肩頭的擔子,請不要掛念。
等我的其他同父異母姐姐到病房時,醫生才宣判死亡。她們哭成一片,我站在旁邊靜靜站著,淚水嘲諷的緩緩滾落,看著她們喊著爸爸的樣子,我偷偷在心底冷笑,平常也沒見妳們多孝順。
十歲那年,我發現父母的秘密。對於爸爸曾經有過一段婚姻,我毫不在意,也覺得如果有四個姐姐,倒也挺好。直到和爸媽回老家才發現,爸爸那邊的親戚,包括我那四個姊姊,全不給媽媽好臉色看。
保守的農村家庭,無法接受離過婚的兒子。
和他再婚的女人,又會好到哪兒去呢?
為了恪守對父母的孝順,爸爸不會刻意挑起紛爭,因此,從小我便告訴自己,我要保護媽媽。面對那些親戚,我拉著媽媽能避就避,但爸爸的後事,卻不能再避著親戚。
我和媽媽在醫院的往生室替爸爸助念,上一秒還哭得唏哩嘩啦的姐姐們不知到哪裡去,等她們回來,我已恢復冷靜,告訴自己,該是我張開剛豐滿的羽翼,替媽媽遮風擋雨的時候了。
治喪協調會那天,姐姐們攜著一隊親戚坐滿禮儀社的辦公室。我和媽媽坐在禮儀社人員旁邊,感覺十幾雙眼睛像蛇類,陰暗黏膩的盯著自己。沉浸在悲傷中的媽媽無法集中思緒,我代替她,記下所有該記的事項,同時記得該說話的時候說,該謙讓的時候謙讓,該閉嘴的時候閉嘴。我需要將理性與沉穩作為武器,維護爸爸的尊嚴與體面,要讓那些親戚看見,他們眼中的私生女,比她的姊姊們更有教養,我爸,並不像他們說的,是一個失敗的父親與丈夫。
「那小女兒寫爸爸的追思文好了」
「我可以嗎?」
「妳是爸爸的孩子,當然可以,怎麼這樣問?」
「我想說我不是長姊,會不會於禮俗上不合適?」
「哎呀,妳這孩子怎麼這麼懂事」
葬儀社人員的誇讚,使得躁動的姊姊們沉默。會後,姑姑圍在我身邊,一人一句:
「妳怎麼比以前長得醜啊」
「妳爸原本想再生一個男生才生妳的,誰知道又是個女的」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比男生差。憑什麼男生可以做到的我不行?但是那一天,看著成群結隊的親戚,看著把我媽當平輩教訓的姐姐們,看著長姐才能做的一切喪事流程,突然感到一陣悲哀。
是啊,為什麼我不是個男的?如果我是男人,就不用假裝謙讓,不用以懂事面具遮住自己,不需要以別人對我的誇獎,作為對正大光明欺壓我們母女的親戚們的無傷大雅的反抗。
其實我並不沉穩,也不理性。我想站起來大吼,想叫所有人閉嘴,想大吵大鬧,痛快地把他們罵個狗血淋頭。明明我才是我爸的女兒,憑什麼一群人闖進我們的生活,爸爸生前鮮少聞問,現在人走了,才要假裝傷悲,做做樣子,奪走屬於我和媽媽的悲傷?
如果我是男人,我便可以順利成章完成父親葬禮的所有儀式,可以在親戚欺壓母親的時候出聲保護,人們只會說我是有擔當的男兒,不會說,我是個沒家教的女兒。
我抬頭看像爸爸的遺照,那張我替他拍的照片依然笑得燦爛,如此強烈的,我,渴望擁有一個陽具。
突然間我笑了,從來都以女性主義者自居的我,居然有那麼一天會嫌棄自己的性別。我想反抗父權體制的社會,想伸張女性應和男性享有所有面向的平等,但我連自己的家族都反抗不了。我不渺小,我只是沒有勇氣。怕父親因為我失望,怕母親因為我被數落,我也成了膽小鬼大人,這是成為成熟大人的代價嗎?學會妥協,學會將就,學會害怕。是嗎?如果是的話,我其實不想長大。
看著煙香的煙,冉冉上升飄到爸爸的笑容位置,我學他,也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只是我透過玻璃的反射看見,這是一個很嘲諷的、痛苦的笑。
爸爸的告別式很莊嚴,也很簡單。
除了姊姊堅持她的孩子要帶頭唱的抖音歌以外,一切都好。
最後瞻仰遺容時,我再一次對爸爸承諾。
我說,我會替你照顧好媽媽,不會讓她受傷。我會好好畢業,當有用的人,像你期許的那樣。我會接過你的責任,我……我突然說不下去,一股恐懼和無知蔓延在心頭,嘆了一口氣,用更小的聲音,我繼續說,其實,我好害怕。
害怕做不好,害怕保護不了媽媽,害怕我其實就是一個沒用的大學生。
他沒回答我,可能他也不想要我這麼快長大。
「爸爸,火來了,快跑喔!」姐姐們喊得響亮,我卻轉頭泣不成聲。我閉著眼,終於第一次在爸爸過世之後放聲大哭,一片黑暗中我像是力氣被抽乾,所有力量都化為淚水,流到我徬徨的面頰上。我看見國中校外教學集合的公園,公園空無一人,爸爸站在遊覽車前,我穿著喪服,大喊爸爸,他轉頭對我笑了一下,就像遺照上的那樣燦爛,在我向他跑過去時上了遊覽車,車子開動,我跌坐在地,哭得就像我國中聽見原來爸爸一直在樹後面看著我那樣心痛。
作者感言:
父親出殯幾天之後,深夜獨自一人在房間,聽著魏如萱的〈彼個所在〉,一口氣寫完了這篇散文。邊寫邊哭,幾乎無法校稿,卻還是投了奇萊。得知入圍的那天是生日隔天,哭了一下午,強烈的感受到父親不存在的陪伴。希望這篇散文不會過於沉重,希望我爸不要怪我偷看他的陽具,希望我媽一輩子都不要知道我寫了什麼,希望在承受巨大的遺憾與哀傷時,我們仍有力量繼續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