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鼎斌 台北市立大同高級中學
1
S起身問:「你愛我嗎?」
我沒有回答,手指著電視播報的新聞,詳細講述著情殺的來龍去脈,我說:「好狠的心,這種人就該死。」
S倒回了我的腳上,手裡抱著一旁的藍色抱枕,轉向電視擺放的一方。
冷氣機的聲響躁動幾聲後,開始有水滴落下,滴答、滴答,每一聲清楚的在耳中響起,水滴蹦開,在地上成為一灘,隨著滴落的次數增多,逐漸擴大了灘的範圍。
「你看。」S擺了擺頭,示意我將目光朝向水所在的地方。
我想要溺死在淺灘,這樣就會有人發現我的存在,蝦蟹將會爬過的我身軀,如果我足夠美味,他們會來啃食,從皮膚到血肉,最後剩下枯骨。如果我足夠孤獨,足夠可憐,我將會成為那副模樣。
之後,我會成為家,成為他們的家,他們將會寄居在我的肋骨之間,或者他們會保留我的嘴,讓原本恐懼的地方成為自己的家,然後看著我前日所時下的牛肉細碎,好奇的啃食幾口,發現已然酸臭。
S見我沒有動作,走向廁所將拖把拿出,毀了這片攤,並且拿出水桶,打造一座水庫。
於是,我變成了水庫裡的浮屍,碩大的水面讓人以為我是自在遊蕩的浮木,只有底下的魚知道,這個人已經死得透徹,可憐到沒有人發現。
魚看著我猙獰的面目,湊近,我的雙眼正緊盯著魚,魚也盯著我,然後咬下我的眼球,或許在魚界也有吃什麼補什麼的傳統。
魚竄入我的身體,發現我已然空虛,他並不懼怕進入我的腸道,因為沒有胃酸會消化他,這時我知道,他是吳郭魚。
大雨降下,我又高了一層,魚被嚇的從身體的肚子的破洞鑽出,我開始沈浮在水庫的左邊右邊前面後面,沒有定居的地方,觸碰到水泥築起的壁,我知道,我來到了水庫的邊緣。
S又回到沙發上,這次,他沒有倒在我的腿上,只是獨自抱著枕,坐在一旁,啃咬著他的指甲。
我下意識地撥開他的雙手,S哼了一聲,又開始啃咬,咀嚼到雙手潔淨。
他們的前身是不是食人族,一路啃咬到皮膚、肉,直到血肉模糊,然後如同啃雞爪一般吸吮著指頭的皮與中間少得可憐的肉,我如此想著。
突然,我想著,或許我也是食人魔,吸食著S的陰莖與精液,在深夜裡,亟欲抽乾他的身體,或者,我的括約肌充滿爪牙,吞噬他的陰莖,直到腸子的深處,S才會驚覺的抽出。
我可能是吸血鬼,但想想又有些奇怪。
或許我是種妖怪,但尚未有正確的學術名稱,姑且就叫我的名字吧,至少,我的父母是這麼叫我的。
2
大考完那天,S跟一群朋友一起來到了家中,父親正在大學裡上課,母親也在做著研究。
S提了幾手瓶酒,擺放在沙發前面,所有人席地而坐,猶如身處神秘的祭壇,這裡將會發生什麼詭譎的事情無人知曉,我坐在電視的正中,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見我的五官,不似坐在角落的人,會被隔壁的同學遮擋。
在今天,所有人都會侵蝕著我的雙眸,從眼睫毛端詳到我的眼線,從眼線順勢游移到尖聳的鼻頭,上面有幾個坑洞,他們應該都清清楚楚。
「我們來玩真心話大冒險。」其中一位同學說。
此刻,一個人的真心與絕情在一瞬間便能被所有人看透,所以,大家必須死,死得透徹,唯有如此,大家才能盡情挖掘你的秘密,但又無能為力,因為,你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我死在了客廳,在神祖牌位前,沒有任何過世的家人出現,當時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原來妖怪應該灰飛煙滅,所以他們應該認不出子孫的模樣,畢竟人鬼殊途,神鬼亦然。
恍惚間,酒瓶指向了我。像是桃花木劍,瓶口堅定的又像葫蘆,即將把我吸入其中,想想那滿是酒氣的空間,不禁令我一哆嗦。
他們歡呼了一聲。很開心劍指於我,在昏沈的酒氣裡,我醒了過來。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所有人問道。
「你認不認罪?」我想,是斬妖除魔的道士在對我說,畢竟妖魔鬼怪、孤魂野鬼遊蕩太久,容易變成惡靈,或者,他內心的邪念尚未激發,必須在魔化前及時剷除。我想,我是後者。
「嗯,真心話好了。」我說。
「認,我認了。」我想。道士會不會看在我及時認罪的份上手下留情,我冀盼我的屍首能夠完好,至少讓我可以輪迴,下輩子,不再為人。
「你是不是喜歡男生?」其中一個短髮秀氣的同學問道。
所有人的目光熾熱凝望著我,他們的內心正在打結,一圈又一圈的結,盤繞又解開,在我回答的一瞬,揪成了死結。
我摩挲著頭髮,指尖能夠感知到我的髮質極度的慘烈,讓人不敢恭維。
「你愛我嗎?」我說。
S撇過頭,看著我,雙眼裡倒映出我的模樣。
在所以人疑惑的同時,他沒有回答。所有人也不清楚我提問的對象。只有我自己知道,或者S也知道,我喜歡男生。
於是,我死在了酒裡,我被泡沫淹沒,大量的二氧化碳灌入我的肺,沒有任何遲疑的消磨掉所有的氧氣,酒水麻痺中樞神經,所以,我在沒有任何感知的情況下死去,在夢中,在爭執中,在性愛中,我突然倒地,或許那一下仍是痛苦的,一口子氣沒有上來。
酒中的麥香釀製我的軀體,它掩蓋了我的屍臭,我的腥澀,在大量的酒水中,我的血色不足以撼動橙黃色的晶瑩,至少,裡面漂浮的果蠅是這麼告訴我的。
或許酒裡還有一些生物,那些常人所不認為的生物,可能是細菌、酵素,一大堆的科學名詞。他們嚙咬著我的身軀,只是比起氣泡打擊的疼痛,這還算小事,頂多少了一些細胞。
3
所有人沈醉在歡愉的氣氛中,他們手勾著手,左右搖擺,彷彿在凝聚堅定的信念要將我殺死,其中,有人開始捏扁所有的空瓶,碰、碰……一聲、兩聲、三聲,能夠確定我們喝了很多。
「你爸媽什麼時候回來。」同學問。
「他們再不回來妖怪就要大開殺戒了。」我想,在父母回來之前,我必須先讓這群人消失,最好讓他們緊閉雙嘴,或者永遠說不出話,毀屍滅跡?我無聊的胡思亂想。我已然確定,我醉得無法思考,在正常與癲狂間,我將被魔性激發,遂將所有的邪念傾脫而出。
「你們先走好了。」S回答了他們。
我忘了,S可能也是妖怪,他深藏心底的魔性終將會被激發的。
「我留下來幫忙整理,不然怕他忙不過來。」S又迷糊地說道。
「我們也來幫忙好了⋯⋯」在眾人話音未落時,S便急忙將他們推出門外,一個又一個的證人,女生急忙補妝,畢竟在路上,仍有活口會欣賞她們的容貌;男生則是擺弄自己的瀏海,顯得一本正經,儼然是一副韓系美男的樣貌。
他們究竟死了嗎?我不斷在心裡提問。他們有沒有發現什麼,還是他們在心裡已經打上了死結。越想越亂,索性直接放棄了思考。
往後一倒,我被沙發包裹著,桌上的形形色色,都被我拋諸腦後,就讓我在無人之境逍遙,至少,不用在有人的地方偽裝。
我忘記了S,在睡意即將掩蓋所有意識的時候我突然想到。猛地坐起,S倒臥在我的腳邊,原以為他沒有醉倒,才能有清晰的線路,留下來整理,未曾想,他竟是倒在了我的腳邊。
可能他的妖力消耗殆盡,無法抵擋剛才眾多陽氣的侵擾。
我努力地將他扶起,帶進了我的房間,他臂膀突起的二頭肌頂在我的頸部旁邊,制服散亂的讓人能從扣子裡見到他練了不久的腹肌。
不行,邪祟在內心竄起,讓我不禁害怕。
走進房間,他原本攤在一旁的雙手將門關起,我將他放倒在床上,只在一瞬間,他抓起我的左手,將我一並帶下,至此,我開始墮入深淵。
他往側一翻,趴在我的身上。輕聲言道:「你不是喜歡我嗎?」
他是魔王,我只得羞的轉頭面向貼滿海報的牆。
隨後,他解開制服的鈕扣,完美的身材在眼前驟現,他舉起我的左手,由上至下的摩挲,從喉結、到胸、腹,最後落在了褲襠。
S拉開了拉鍊。而我,已然墮入魔道,不可返回。
他的陰莖在我眼前晃蕩,隨後,他抬起我的頭,要我張開嘴,一連串的動作猶如妖怪鬥法,所有的生物在此刻退卻,陰氣太重,只能聽見冷氣的響動,以及S的喘氣聲。
S褪去了我的衣裳,溫柔地解開我的制服、褲子,讓我脫下內褲。
「不要」我說。像是最後一刻的清醒,在呼喚著自己的意識。
只見,他的陰莖還是進入了我的身體,讓污穢的地方更加污穢。或許很多人是這麼認為的。
於是,我死在了他的精液中,充滿氣味的地方,以及各種生命的起源。那些精蟲流竄在我的身體,從我的口、眼、鼻,找到地方鑽入,就像是找到卵一樣,才能完成適當的配種。但,他們發現,所有人都可以成為精蟲中的佼佼者,我有太多洞能夠讓他們鑽進鑽出,可卻又無法完整一個生命。
精蟲流竄在我的血液裡,血小板、白血球那些我身體的細胞或許在我死亡的那一刻也停止了運作,當他們看見精蟲的蹤跡時,應該也會驚訝,為什麼自己的同事會跑到這裡,他不應該在另一個生理女的子宮裡,或者,在衛生紙上。
4
晚上九點,我清楚記得那段時間,酒精像是符水麻痺了兩隻怪物,我跟S倒臥在床上,他的一隻手緊抱著我,一隻腳跨在我的身上。
只見大門有了幾聲響動,父親與母親回到了家中,眼見髒亂的桌面,我已經能夠想像他們猙獰的面目,接著,他們將會衝入我的房間,喝斥著我的骯髒與懶惰,未曾想將會多加一條罪名:不檢點。
母親推開房門,叫了一聲,眼前的一幕大概嚇壞了他,那些隨地亂丟的衣服,那些沾染著精液的衛生紙,他湊近看了看,喊了父親的大名。
傾刻間,陽氣至臨,嚇醒了熟睡的怪物。
「你們在做什麼?」
「他是誰?」
「你為什麼沒穿衣服?」
「你們到底在幹嘛?」
兩位道士不斷質詢著我們。礙於S是外人,我便讓他先行離開,他原是不從,不過在我的眼神示意下,還是乖乖地走出了這座祭壇。
此刻,我死在了口水中,父親與母親的基因都在這裡,我感知著與我細胞相似的細胞,他們之間正在對話,究竟是什麼,讓我死在了這裡,房間昏暗的讓他們認不出彼此,只知道,他們本是同源。
口水將流入我的腦中,它彷彿企圖瀏覽我所有的記憶,或者更改我錯誤的認知,但它沒有意識到,我已然成為妖怪的事實,漸漸地,它包覆我的大腦,在每一寸的褶皺之間,尋找空隙,侵入,用黏稠的液體洗蝕那些遭到污染的記憶。
「沒有」我小聲說道。
我已經不知道我該回答什麼問題,此刻,我也不清楚我在內心已經死了多少遍。
「你不會喜歡男生吧?」母親問道。
又一個重複的問題,讓我不知所措,只是呆呆的看著窗外落下的滂沱大雨,感受到我墜落的深淵又深了些,或許下面的積水讓我能夠飄起,不至於墜入滿是土石的底部。
「沒有。」我又呢喃說道。
「那你們在幹嘛?」輪到父親念咒。
「沒有。」我不厭其煩地回答。
此時,窗外打起的雷讓所有人一驚,彷彿天理不容,一個窮凶惡極的怪獸存在在世間,所以必須五雷轟頂,加上道士的法力,必能將怪物灰飛湮滅,畢竟,他已經死了,不需憐憫。
父親嘶吼的再問了一次,彷彿想從我這裡得到他們已然認定的答案,迫使我使出妖力,讓他們能夠判定這隻妖是否有救。
於是,所有的聲響在頃刻間變得繁雜,籠罩了我的世界。我應該要聆聽上天的宣示,還是道士的質問、冷氣的躁動,抑或路邊吼叫不斷的野狗?所有的聲音彷彿都是帶有目的性的朝我前行,想要擊破我的重重防備。
直到母親哭了起來。
「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妖怪,竟然跟男生做這種事,你實在不知羞恥」母親放聲大哭,一下又一下的啜泣,讓所有的聲音瞬間被掩蓋。
我死在了淚水裡,帶有微鹹的淚水讓人感覺被醃漬了一番,這裡沒有任何可見的生物或雜質,但卻能讓死去的內心有所感知。淚水穿過皮膚表層,滲透到內心深處,將會在死後的世界放映一幕又一幕的故事。這些從別人內心流出的傷心事,或許正是人們記憶消逝的原因,融匯在淚水之中,所以逐漸淡忘,忘記美好,忘記疼痛,只是在偶然間有些感觸,曾經是多麽痛恨。
我站了起來,我看見倒臥在床沿的自己。
我看見父親拍了我的笑容,一張張的照片被珍藏在他書房的相冊裡。
我看見母親第一天送我上學的那天流下了淚水。
我看見在畢業典禮上,父親為我別上胸針,感慨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件件的故事,在死後的世界上演。或許這是母親想遺忘的,在她清純的世界中,應該不會容許污穢的存在,比如:我。
靈魂出竅,神遊在家裡的各個角落,明明在家,卻記不起家的路程,富含各種情思與悸動的靈魂,此刻不在我的軀體之內,或許我本有一絲善意。畢竟,妖亦有好壞之分,可世人卻不這麼認為,所以只要能夠思考的妖、有法力的妖都必須斬草除根,縱然是慧眼加身、替天行道的道士,彷彿看透世事,透見人間百態,卻也始終看不清妖的模樣。最了解的,也是最痛的。
企圖逃離,四周貼滿了符咒,上面寫著凌亂的字跡,朱砂色許是源於對於生命的期待,出生時,也是這般通紅,如今不過是被淚水稀釋,便成了符咒上的色彩,而它是期待轉而化之的悲痛與怨恨,因此法力無邊,無法抵擋。
5
從那以後,他們不再同我說話,吃飯,也不會煮我的餐點,或許是我無法消滅,所以只能讓我自己餓死在世界上。
等到我手機停機,我才發現,這個月的電話費已經沒有人為我繳納,我只得自己謀求生存的道路,在這個世界上,讓自己活下去。
畢業前夕,母親衝入我的房間,命我換好衣服,隨她去往一個地方。對於許久未溝通的她,我期待地跟上她的腳步,如同童年時,蹣跚學步,跟在她的身後,她迅即的腳步,讓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從前,她會時不時轉頭看一下我的狀況,雙眸裡盡是愛護與慈悲,可如今,只見她愈走愈快,轉到下一個街口,我已然看不見她的身影,只能憑藉著印象,找到她車的位置,而她早已坐在裡面等待著我。
我彷彿進到的道士佈下的葫蘆,只要我一聲喚,便被收入其中,但此刻,我卻是自願進入的,以為能夠讓道士覺得,我很乖、我很善良,請你手下留情,釋出了最大的善意,期待對方能夠聽見。
一陣疾馳下,我們略過了都市煙火,看見高樓林立,形形色色的人們穿梭其中,這些是所謂的正常人,正常的生活,喜歡正常的人。再往山林開去,群山繚繞,煙嵐讓人覺得此境不凡。
母親帶我來到一間廟,壇上擺放著數不盡的神佛,只見黃袍一人站在供桌前方,旁邊諸多穿著黃色制服的師哥師姐,母親卑微的喚著,希望這些高明的人,能夠給我一個藥籤、指引,不至於墮入魔道。在這場法事中,我始終告訴自己,這是母親對我的一種關懷。或許,我們還有機會挽回,打造人妖共存的世界。
叮噹叮噹,奏響在壯闊的廟宇中,四處明亮的讓人覺得氣場強大,這一刻,內心仿若有一塊重石,壓著一切亟欲傾脫而出的話語或試圖反抗的法力。
法師緊閉雙眼,問道:「是有什麼問題。」
母親則緊握著我的手臂,傾刻間痛哭流涕,與帶哽咽的說著:「我的兒子喜歡男生,是一個妖怪,求神明救救他。」
在這個世代,聽到此話,周圍竟無一人提出異議,只見師哥師姐繁忙的進進出出,拿著法器的、聽法師說話的,各種工作仍然在正常運行。法師聳了聳耳朵,搖了搖頭,開始念著凡人聽不懂的話語,呢喃地讓人煩躁,或許因為是妖的緣故,更加難受了。
怪力亂神足以掩蓋所有萌發的情感,所有出自於真誠而實在的行為,都將被冠以非主流的名號,而視作妖,只有變得正常,才能為眾人所接受。
法師讓我站到身旁,湊近對我說:「我有第三隻眼睛,知道你平常乖不乖」彷彿是對我這隻妖,做出最後的警告,若是再與男生交往,那麼將會萬劫不覆。
法師剪下我的一縷頭髮,握在手中唸了幾聲經文,過個香爐,走向神明坐鎮的地方,放在神明的前方,讓在場的眾人都清楚,我,已經被盯上了,神將會保佑我脫離妖道,讓我正常的生兒育女,過完一生,然後去地獄贖完曾為妖的罪孽,才能夠回到天堂,受神明庇護。
看著桌前擺放的各種頭髮,不禁令人細想,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妖怪,恐怖至此,讓所有人蜂擁而來,只期待生活的境況能夠得到改善,而其中又有多少人與我一樣,因為愛,而成妖。
走出廟宇,母親摟著我的肩膀,眼淚仍然不止,暗自呢喃著:「有救了,有救了,有救了」看著我,笑出了聲。
望著母親的神情,我的心緒跌入了深淵之中,多想此刻,有一個法力強大的師父,就此將我帶走,我自願,我想要,我受不了。
原來真正強大的並不是不知身在何方的神明,而是近在身旁的,最愛的人。
6
升上大學以後,我脫離了家中,與S同校,順勢便與他住到了一起,而這些都是父母不知道的。
猶記離開家的那天,是禮拜二,父母早早出門上班,我清掉房裡的所有東西,剷除一切可能含有妖氣的物品。拖著行囊,我踏出了家門。曾經存在的祭壇,看似在那次法事後便不覆存在,只有我清楚,這裡還有一道暗陣,準備收捕潛藏許久的妖,而這是我自佈的迷陣,只為防止,再一次的讓他們陷入絕境。
於是,我在裡面繞了許久,直掉自己步入陣法,暈了、傷了,也累了。
「會留念嗎。」我在心底暗自想道。
在離開前,我淹沒在自己的淚水當中,開始淡忘所有一切無論幸福難過的事物,包括當晚的種種以及法事中的威脅口吻,以及之後看似恢復正常的虛偽攀談。
我解開陣法,踏出了早已凌亂不堪的地方,或許只有慧眼獨具的人才能發現,這裡曾經有多少次的交戰,蘊含著多少妖氣與人氣,或許兩者相摻,也或許人是妖,妖是人。
拖著行囊踏出家門的一刻,一切咒語法術都打破了,碎裂一地。
S開車在樓下等著,上車後,他給了我一個擁抱,想安慰此刻流淚的我,只不過,有太多的往事,需要讓它慢慢流乾,直到清空內存,讓另一段故事輸入。
「你呢,你搬出來有跟家人說嗎?」我問S。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顯得欲蓋彌彰。當我想繼續問下去時,才想起母親曾致電給他的家人,或許,那又是另一個深淵。我閉上了嘴,靜靜的坐在副駕,他的手放了過來,緊握著我。
這一次,我死在了汗中,雙手包覆著彼此,油然而生的幸福感讓人沈浸其中,但,他微鹹的感觸讓人不禁想起淚水的模樣,死的又更難受了些,讓人矛盾、尷尬、無法捉模,無法控制此刻跳動的情緒。最後,不斷叮囑自己,你已經死了,所以任何的情緒都無法被捕捉,更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是這樣,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7
兩年後,偶然接起一通電話,第一聲,我便能確信,那是母親的聲音,至當時離別後,我便許久沒有聽見,甚至連手機上的標注,都已在當時刪除,電話簿裡,更沒有父母的存在,儼然拋棄一切身家,當一個沒有家的小孩。
「你爸爸胃癌第二期,下個禮拜要做手術,在台大醫院,你有空可以來。」母親委婉地說道。
隨後,她開始解釋起當年的情況,透過電話,我仍能從她的言語裡感知,她對於我,仍是極度失望,讓我隔著手機,又死了一次,只見S剛從外面回來,帶著我喜歡的串燒與手搖。
「我跟你說,我又找到一間很好的廟,裡面的師公很厲害,一定能趕走你身體裡的髒東西。」母親在聽見S的聲音後說,她彷彿冥冥中清楚,我的所作所為,或許是那間廟宇真的顯靈了,告訴了母親,我做出的罪孽。
而她又再一次的證實,我是妖怪的事實,毫無保留的向我闡述他人獲得新生的過程,期盼我,能夠迷途知返。
不禁讓我回想起小時候,他們總會帶我去廟宇收驚,未曾想神力並未替我驅除邪魅,卻讓我逐漸墮入魔道,成為他們眼中的妖怪,而那次盛大的法事,也沒有任何幫助。至今,母親仍對那些神鬼之事深信不疑,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我這妖怪的形象在她心裡,深根蒂固的原因。
「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母親問。
此刻,我已然墜入谷底,摔得粉身碎骨,當年幾下的雨水已然乾涸,留下的是佈滿荊棘的谷底,插入我碎裂的屍骨,讓我疼痛個千萬次也不得瞑目。
「我好嗎?」我在電話一頭又重複了一次,母親沒有回答,興許是留意到我的頓點,也可能是母子間奧妙的聯繫,讓她感知到我的心情,隨後,她又再次強調了那間廟宇的神效,企圖讓我再回到祭壇之中,讓所有人檢視我每一塊屍骨,發現我充斥著酒、精液、口水、淚水、汗水、海水、湖水,種種不同的液體曾經在我身體的不同角落流動,而那,正是我死了千千萬萬次的證明。
隨即我掛斷了電話,所有的咒語在我腦中徘徊,遊蕩的言語彷彿拿起了消失已久的桃花木劍,觸碰著我的心臟,度量著需要多大的力度才能夠刺穿這厚實的器官。一瞬間,我只想閉上我的雙眸,再一次,靜靜等待我的死亡。
此刻,S並未發現我的神情,自顧自的說著今日的趣事,倒臥在我的腿上,又握住了我的雙手。
8
在父親手術當天,我來到了醫院,在多年以後,又喊起了他的大名,只為了尋找他的病房,在樓間,只見父親被推著走出房門,母親緊握著父親的雙手,念念有詞。而我緊跟在後,搭上了另一部電梯,通往手術室所在的樓層。
在牆後,只見母親流著淚水要父親安全回來,緊握的雙手然是不肯鬆落,直到手術結束,仍然沒有人發現我的存在——
原來,我已經死了。死在了母親的呢喃中,她在父親送入手術室的前一刻說:「我們還要一起救回兒子,不能讓他變成怪物,老公,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只聽人言,人的一生有十盞血,父母各占五盞。而此刻,鮮血從我的身體裡流出,回遊於他們身上。我還是死了,徹底死去,死在,世界這座祭壇之中。
作者感言:
這個世界上有人有妖,可妖何嘗不是人,人何嘗又不是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