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蔣竹山 撰稿者:周樑楷、王鴻濬、潘宗億、吳一晉
「東華讀字節」是東華大學為打造洋溢書香的校園文化所推動的活動。透過全校性的共同閱讀一本書,體現校園共讀的樂趣,產生討論議題的交流,期能提昇校園生活的知性文化。本學期推動的精彩好書為查爾斯.曼恩(Charles C. Mann)著的《1493:物種大交換丈量的世界史》,這次讀字節由歷史系蔣竹山教授精心策劃,並邀請國內知名世界史學者周樑楷教授、本校歷史系潘宗億、公共行政學系王鴻濬和花蓮女中吳一晉等諸位老師擔任與談人,希望藉由不同專業的閱聽人共同領略一本書的精神饗宴。
──編者
導言
蔣竹山(國立東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我最早接觸Charles C. Mann這位科普作者,是在2007年的春季。
還依稀記得那年的三月剛開學不久的某個週三中午,我照例前往宜昌國中的圖書室輔導各班的人社資優生閱讀,在等待姍姍來遲的同學的空檔,我習慣隨意翻閱他們的架上期刊。就是那時,《國家地理》雜誌中文版斗大的標題「詹姆斯鎮還原歷史真相」吸引著我,標題下還有行小字「當年英國殖民者如何消滅原住民帝國並徹底改變北美洲景觀」,讓人忍不住地想翻看看裡頭的內容。Mann那篇文章提到,英國殖民者如何在十七世紀,將西印度煙草與豬等歐洲家畜帶到美洲的維吉尼亞,引發了一些改變,導致一整個生態走向瓦解,並創造出新的生態圈。其中,當時的一位殖民者約翰‧羅爾夫,可能就是將兩種在哥倫布之前美洲所沒有的陸正蚓與粉正蚓帶進詹姆斯鎮的重要推手。這些隨著英國船隻壓艙物來到維吉尼亞的蚯蚓,正是引起當地環境重大改變的關鍵。
受到這篇文章啟發,我開始關注這位大眾史家。原來在2005年時,他已經寫了一本獲得美國國家學院傳播獎的年度最佳圖書《1491:前哥倫布時代美洲啟示錄》。在這本書中,他引用了研究美洲原始社會的人類學、考古學、生態學、地理學與歷史學的成果,探討哥倫布來到美洲之前的當地種種生活樣態。他的研究手法頗有另外一本科普長銷書《槍砲、病菌與鋼鐵》的特色,《舊金山記事報》就如此形容他:「一部富有挑戰意味‧‧‧頗具賈德‧戴蒙風格,挑戰了有關全球發展的盛行觀點的著作。」
延續著上一本書的問題,Mann在2011年完成了另外一本膾炙人口的好書1493: Uncovering the New World Columbus Created。這回,他將焦點移到1492哥倫布來到美洲之後的變化,不僅文章可讀性更高,談論的話題也超越美洲,讓讀者看到一幅物的流通的全球史。這本690頁的英文巨著,讀起來並不容易,好在2013年,衛城書版社找了翻譯快手黃煜文進行翻譯,才讓台灣讀者可以更清楚地認識到這本書的特色。
要理解這本書,可能要從近年來全球史的脈絡來看。
全球環境史雖然是近來較受關注的全球史研究課題,但早在1970年代,Alfred Crosby的《哥倫布大交換》(The Columbian Exchange: Biological and Cultural Consequence of 1492)一書就已經相當有全球史的概念。這是一本結合醫療史、生態學與歷史學的著作,論證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歐洲人所帶來的動植物及疾病對新大陸的美洲人的影響。之後,他又寫了《生態帝國主義》(Ecological Imperialism: The Biological Expansion of Europe, 900-1900),更進一步詮釋上述概念並擴展研究範圍,認為歐洲人將「生物旅行箱」攜帶至溫和的新歐洲,在那裡,歐洲人取得了人口的優勢。
在Crosby之後,一位演化生物學家Jared Diamond延續這種強調物種的交流對歷史發展的影響的概念,寫了一本《槍砲、病菌與鋼鐵》(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s of Human Societies),此書一出版,立即引起學界的廣泛討論。Diamond更強調地理上的東西軸向的差異影響了動植物是否馴化的問題,這種地理和生物的因素對人類文明發展的影響。然而,也由於這本書的視野廣泛,立即成為市場上的暢銷書。
學界對此書已經有許多精闢的論證,關於這點,柯嬌燕(Pamela Kyle Crossley)在《什麼是全球史》(What is Global History?)一書中的〈傳染〉(Contagion)那章中,對Diamond的書有更為詳盡的討論,他說:「此外,戴蒙德還增加了一個地理學的難度,以此來解釋非洲和美洲比起歐亞大陸相對孤立的狀態,如何導致了人口稀少和其免疫力面臨的挑戰,這使他們在早期現代和現代時期,面對工業化的、具有疾病抵抗力的歐洲人的衝擊,在許多方面都措手不及。戴蒙德對歷史大變遷的解釋,與那些已為全球史學生所熟知的觀點之間的主要差異,在於他賦予地理學和環境以決定性的份量,超過諸如文化、貿易甚至技術等其他因素。戴蒙德的著作在激發更多公眾對全球史產生興趣方面具有影響。」可見這本書對於全球史的書寫,仍有其正面意義。
基本上,《1493》主要是綜合上述各家觀點,並參考數百種的相關研究,以深入淺出的方式,書寫1492之後的世界史,尤其是物種交換的歷史。這書不僅是本世界史,它還涵蓋了生態、環境、醫療、物質文化、移民、文化交流、植物、演化、近代科學等等課題,很適合做跨學科的討論。
有鑑於此,東華大學讀字節選書小組遂於今年選出這本全球史的好書,希望能讓不同學科同學來共同理解1492年之後的世界走向。今年的11月12日,在圖書館與人社院大眾史學研究中心的協助下,我們得以舉辦「閱讀1493工作坊」。這次活動,我們邀請到周樑楷教授給予專題演講,並隨後在王鴻濬、潘宗億、張伯浩及吳一晉老師的參與下,以座談方式進行討論。本次文化沙龍的專刊,主要就是請與會老師根據活動報告內容,改寫而成的四篇文章。
〈沒有哥倫布的後哥倫布史觀:《1493》讀後感〉
周樑楷(國立中興大學歷史系退休及兼任教授)
看到《1493》這本書,會心一笑,「嘿!這又是一本以某個年代當作書名的作品」。但是,為什麼不是1492年,哥倫布(Christopber Columbus)登陸美洲的那一年呢?簡單地查了一下資料,得知作者曼恩(Charles C. Mann)從2005年開始撰寫這本書,而後於2011年出版。中譯本(台北:衛城出版社)在2013年問世。然而,引人留意的是,作者在2005年也出版另本書,書名叫《1491》,內容描述美洲印第安人在接觸西方人之前的歷史文化。因此,原來的問題又添加了一層:為什麼這兩本書刻意避開了1492年呢?
歷史數字及年代並非純粹客觀的真實性(reality),表述者往往以主觀的現實意識加染了想像的(imagined)色彩。說實在史家本來就可以給某個年代賦予特殊的意義,不過重點在於,讀者是否願意接受而已。例如,黃仁宇所著的《萬曆十五年》,也是以一個年代為書名。最耐人尋味的是,它的英文書名叫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既然說這一年「沒有意義」(no-significance),那又為什麼特別突顯它,以這一年當作書名呢?原來作者認為,當時候雖然明朝表面上風平浪靜,相安無事,而且沒什麼天災人禍;但是,從世界史的角度來看,這一年「象徵著」一齣悲劇的開端,中國從此逐漸落後西方世界了。怪不得書中的每個人物,從皇帝、輔弼大臣、軍事將領、到一般百姓,各個都扮演著悲劇的角色。黃仁宇獨具匠心地給1587年這所謂「沒有意義」的一年,注入了〝嶄新的意義〞;而且廣受讀者的歡迎。
《1493》有個英文的副標題〝Uncovering the New World Columbus Created〞,很清晰地,作者有意闡明哥倫布以來全世界的新面貌。他說:
「哥倫布大交換的影響如此深遠。現在一些生物學家甚至認為,哥倫布的航行標誌著新生物紀元的開始:同種新世(Homogenocene)。…….聖多明哥的燈塔不應被視為開啟這個世界的人的紀念,而是對此人偶然間創造的世界的認可,也就是我們今日置身的同種新世。」
(頁32。)
這段話裡「同種新世」是整本書的關鍵詞,一語道破五百年來全世界的新面貌。然而,這段話並不諱言它是由哥倫布所「創造的世界」。但是,我們應留意,作者強調的只是「偶然間創造的」。換句話說,這一切都不是哥倫布按照周詳計畫努力經營的直接結果。由此可見,人們書寫歷史的時候,最小心從字裡行間的褒貶,斟酌人物的定位。大家都知道,自從一九六○年代以來,歐洲中心論(Eurocentrism)已成為眾矢之的。在此氛圍之中,不僅「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說早已成為人們批評嘲笑的對象,而且連〝Columbia’s Day〞也不再是美國公定的紀念日了。其實,如果有空細說哥倫布在近五百年來的歷史地位如何起起伏伏,將是件有趣的話題。例如,1507年瓦爾德澤米勒(Martin Waldseemueller)因採信哥倫布所登陸的地方是個大洲之中的小島,所以在他繪製的新版世界地圖中增添了一塊獨立的大陸。這可是繪製地圖(mapping)上的創舉。只是他誤以為「發現者」是亞美利奇‧韋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為了表達致敬,所以這片大洲就命名為〝America〞。可見,由「誤解」而引發的集體記憶和由「政治需要」而打造的記憶,都有異曲同工之妙。歷史人物有幸有不幸,那裡是任由他個人所能預料得到的!
《1493》的主要內容共有四大單元。分別從大西洋、太平洋、歐洲和非洲,敘述近五百年全球如何經由海上的旅程,反覆穿梭和來往,進行物質文化的交換,以至於編織成一面全新的世界經濟、社會和文化的圖像。本書的作者不愧為記者出身,他跑遍全球許多地方,身臨其境,用心觀察當地的自然環境、歷史文化和民俗風情有什麼重要的轉變。而後,又以生動的、類似報導文學的筆法,夾敘夾論且又含分析的方式,呈現出一套世界史的新觀點。長期浸泡在學院派裡從事歷史專題研究的學人,不妨暫時放下手邊的工作,參閱這本書的視野和表述的特長,因為我們的時代畢竟已經進入全球化了,人們需要新的世界觀。
嚴格地講,《1493》並非道地原創性的學術作品,讀者如果有意進一步拓展新的世界觀,建議接著延伸閱讀《槍砲、病菌與鋼鐵》和《哥倫布大交換》這兩本書。前者從十萬多年前講起,談現代智人(Homo Sapiens)與自然生態、馴化動植物的關係。其中,特別應留意的是,作者戴蒙(Jared Diamond),所提的「大陸軸線」這個觀點。他指出,美洲和非洲的軸線呈南北縱線,緯度相差甚大;反之,歐亞大陸相連,軸線是東西向,隨著緯度的高低而有無數無形的平行線。因此,在南北大陸軸溫差大,東西大陸軸溫差小的差別下,這幾個大洲之間的生態交流也迥然不同。這個理論讓我們理解為麼五百年前世界大文明幾乎都分布至歐亞大陸上。至於後者,《哥倫布大交換》的作者克羅斯比(Alfred W. Crosby),直接點出哥倫布登陸美洲之後,換句話說,也就是大航海時代來臨之後,世界各大洲的隔閡日漸被縫合起來,所以造成另一波生態的改變和文化的衝擊。
最後,讓我們回歸最原始的提問:為什麼作者曼恩避開了1492年,而前後撰寫了《1491》和《1493》兩本書?大家都知道,B.C.(Before Christ)和A.D.(Anno Domini)這種紀年的方式是以耶穌基督的降臨為基準的。一般公認到了八世紀時,英國史家畢德(Venerable Bese,672-735)最早採用這種紀年方式。如今《1491》、《1493》不僅把原有的宗教色彩過濾掉,成為世俗的紀年方式,而且獨缺1492年。這種紀年的手法,不免讓人聯想《1491》好比是在寫「哥倫布之前」(Before Columbus)的歷史,而《1493》又類似在寫「哥倫布之後」(After Columbus)的歷史。其間被「留白」的1492年應當就是世界史上的「零年」。曼恩顯然有意淡化或抹掉哥倫布首次登陸美洲的歷史意義;然而,他卻又要強調哥倫布到美洲以後的歷史趨勢,並且,以此為全書的主題。所以,到此我們不妨總結地說,這是一本「沒有哥倫布的後哥倫布史觀」。
在這本書裡,曼恩還提供了一個值得我們重視的觀點。他說:
「當哥倫布建立拉伊莎貝拉時,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多半聚集在北回歸線圍成的帶狀地區……..如今,在哥倫布首航的一個半世紀之後,城市的順序已有了變化,整個地球彷彿上下顛倒依樣,所有的財富與權力都由南流向北。….往後幾個世紀,最大的城市中心將集中在北方的溫帶…」
(頁54-55。)
的確如此,五百年來的航運交通縫合了全球各大洲。近代世界裡,大陸軸線即使東西橫貫線的重要性仍然遠大於南北縱貫線,然而這些無形的橫貫線已經由北回歸線區移向北方的溫帶。其實,我們還可以再補充地說,歐亞大陸軸線不僅北移而已,更明顯的是,橫軸線之間的東西兩邊並非一直保持水平,人們應該都曉得,五百年來西方累積的能量日漸超過東方。
歷史的年代和數字一向蘊含意義的。主觀的想像與客觀的事實之間,隨時隨地,因人而異,永遠相互辯證。曼恩的《1493》稱得上是本精心巧思。閱讀這本書過後,不妨再提問:我們是不是接著能以《1993》為題,撰寫另一本新的世界史?或者至少當作《1493》的續集?1493加上500正巧等於1993,不只數字上本身好玩有趣,而且重點在於1993年可以當作網際網路(internet)的「元年」。如今網路不是已經從雲端連結了全球的每個角落嗎?這又是新一波的全球化。新世紀也好,新世代也好,都不再在意大陸軸線的存在,更不再在乎海洋航線的隔離。
〈1493哥倫布無意間創造的新世界〉
王鴻濬(國立東華大學公共行政系教授)
東華讀字節的導讀者,中興大學歷史系周教授提出歷史觀點翻轉,論述近代史學的研究特性:觀點的/參與的/反思的趨勢,用來對照傳統史學:真實的/正典的/教化的史學觀。《1493》的作者查爾斯・曼恩以參與的、在地的、全球性的新「環境」觀點,敘述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全球的改變。我們與其說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不如說哥倫布無意間創造了新世界,而這個新世界就是環境的新世界。原著的英文書名:Uncovering The New World Columbus Created,正說明了本書主要的觀點。
吳明益在本書的序言亦持相同的看法:沒有和自然無關的歷史。人類的發展是一個與天然環境關連的過程。換言之,「歷史」是人類社群與其依存資源間的相互關係;包含對生命與無生命物質,所建構的社會經濟規範、制度乃至於文化的起源。
早在春秋戰國時代,社會與環境緊密的關係,已納入生活規範。孟子梁惠王篇:「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林木不可勝用也。」孟子引導君王,執行永續利用治國之道。新朝王莽頒佈的「四時禁」與漢代「居延漢簡」,多以黃土高原的自然條件限制,發展出適時適地的規範制度。
回到《1493》,「杜絕蚊子的莊園」一節,作者從環境的角度思考,寫非洲人抵達美國,成為勞力輸出的經濟現象,令人印象深刻。瘧疾並非導致美國奴隸制度產生,但卻是強化了奴隸制度出現的經濟理由。擷取數段分享。
電影《亂世佳人》(原著:《飄》)的場景─塔拉莊園:
山丘頂端,四周圍繞著寬闊、平緩、修剪過的草坪,挑高的窗戶迎風開敞著。每個元素彷彿都是設計來防止四斑瘧疾孳生。歐洲殖民者在南卡來羅納州建立了大莊園,需要充足的勞動力來耕作。白種人與印地安人不耐瘧疾的侵襲,小農則在生存邊緣掙扎,莊園需要有更多從非洲勞動力的補充,之後更發現他們是瘧疾的免疫者。瘧疾促使了奴隸制度的經濟理由,更激發了從非洲勞力輸出的經濟現象。
富有的園主在疾病肆虐的季節前往沒有熱病的山區或海邊度過悠閒的時光,貧農與奴隸則必須待在瘧原虫生存的地區。藉由這種方式,疾病創造出貧富之別。我認為作者強烈暗示著世界環境的巨大改變。本書封面照片馬鈴薯品種的多樣性,絕非在現代化的超市中可以見到,卻可見於分佈世界原棲地的環境裡。哥倫布大航路的發現改變了地理上的隔閡;殖民帝國的槍炮、鏟斧破壞了原始棲地;物種大交換逐漸的單調了多樣性。全球的生物多樣性在一點一滴的消失之中。
上星期我前往苗栗縣苑裡鎮上館村(全國最大的有機村)輔導農民申請「環境教育設施場所」認證。交流中,當地農民告訴我一段話,讓我非常佩服他們的擔當與遠見:
「我們農民要保存農作物多樣性的品種,在環境大崩壞來臨時,善盡我們的責任。」
這段話讓我的思緒穿越時空,回到明萬曆年間的小冰河高峰時期。中國連年寒凍,導致南方大飢荒。農民吃樹皮、樹根,因糧食不足,餓死無數。但卻也靠著月港(今廈門一帶)商人陳振籠引進的蕃薯,救活了無數的生命。
哥倫布之後的環境大交換,促使東西方環境的交流更加密切,作者用「同種新世」(In the Homogenocene)一詞,讓我們對哥倫布之後的世界環境改變,充滿著複雜的情緒。
〈以「自由貿易」之名:推動全球化那雙「看不見的手」〉
潘宗億(國立東華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
《1493》一書作者以菜園意象為始終,從中探詢「哥倫布大交換」以來生物、生態與地景「全球化」之歷史脈絡,以及其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效應,並寓意「全球化」之跨區域、多層面廣泛影響正可見諸你我日常生活之中。值得注意,除了強調氣候與疾病等力量在經濟與生物「全球化」所發揮的作用,查爾斯曼恩(Charles C. Mann)企圖以超越歐洲中心論之視角,描繪十六世紀以來歐洲人因中國商品需求所促成之全球相互連結性,並時時提醒讀者穆斯林與中國商人、航海家所扮演之關鍵角色。再者,《1493》全書雖以1492年之後發生在東、西半球「物流(種)」與「病流」的跨區域移動及其所衍生之生態與政經影響為討論主軸,但論述過程中仍可見「人流」、「金流」與「文化流」在全球性帝國政經架構之下所衍生出之各種大交換,以及在此一歷程中所形成之以「自由貿易」為名的全球不平等剝削體制及其強化。
就「人流」而言,在歐洲帝國全球拓殖浪潮下,人類社群跨區域移動與移民,呈現體制化與大規模「強迫遷徙」兩種趨勢。跨國公司、軍隊與宣教福音團組織化前往亞非美洲,成為帝國經濟、軍事與宗教代理人,並為推動墾殖事業引進非洲廉價奴工,造成大量「被迫遷徙」之「人流」,被輸往美洲蔗糖、咖啡、橡膠與棉花種植園與礦場。十八世紀末以來禁止奴隸貿易趨勢下,十九世紀中全球各殖民地區人力需求短缺,跨區域遷徙之短期契約勞工成為補充人力,印度、中國與大洋洲等地區輸出短期契約勞工或苦力勞工(coolie laborer)至全球各地;其中,約二十五萬名華工「豬仔」被送至巴西、加勒比海與美國的蔗糖或棉花種植園,另十萬名被送往秘魯挖鳥糞。十九世紀中以後被送至亞馬遜地區橡膠園的十五萬名苦役中,許多來自南義大利的契約勞工。
就「物流」交換而言,美洲植物與動物之全球化造成歐亞非地區之影響不一。馬鈴薯輸入歐洲後一世紀間人口增加兩倍,愛爾蘭從十七世紀初的一百五十萬人口成長為十九世紀的八百五十萬。中國十六世紀末先後引進番薯、玉米與馬鈴薯,也造成一波延續至十八世紀末的人口增長。另一方面,自十六世紀末以來「物流」交換規模擴大,出現各地區三角與多角貿易,全球化貿易雛形於焉形成。以大西洋貿易為例,非洲奴隸被送往美洲甘蔗、煙草種植園與棉花田,蔗糖、煙草與棉花等原料輸往英國與歐洲地區,最後棉織品、蘭姆酒與其他商品被輸入非洲,完成整個「物流」循環。十八世紀之後英國、印度與中國之間,也形成另類的三角貿易;由英國輸入大量中國茶葉,英國再將紡織商品輸往印度,再由中國輸入來自印度的鴉片與白銀。值得注意,此一三角貿易之結果,英國對中國茶葉等商品過渡依賴,是故設法以「自由貿易」之名將大量鴉片輸往中國,以平衡與中國貿易逆差。同樣,十九世紀中,太平洋兩端的中國太平天國運動與美國內戰發展之間的跨區域因果效應,便是因為大英帝國為保障其於全球自由貿易市場利益平衡之考量,而選擇介入中國太平天國運動。
新、舊世界的「病流」也在帝國霸權擴張下,進行了一場大交換。諸如天花、鼠疫、霍亂、瘧疾等舊世界疾病,隨著遠渡大西洋的商船及其所運送之動植物與人類,傳播至美洲新世界,造成致命性影響。天花大規模流行,造成大量原住民人口死亡與本土統治政權如阿茲特克帝國的瓦解,對原住民社會階級與宗教信仰體系造成顛覆性之影響。新世界傳到舊世界的流行性疾病,以梅毒最著名且具爭議性,其他則包括馬鈴薯晚疫疾病與橡膠樹等病蟲害疾病所造成之廣泛影響。十九世紀中隨鳥糞船隻傳入歐洲的馬鈴薯晚疫疾病,加上單一基因馬鈴薯作物大規模種植,造成愛爾蘭1845至1852年的大饑荒與人口大量死亡;單一與數大並不一定美。
「哥倫布大交換」脈絡下最顯著而深遠的影響,非白銀從美洲之外移與全球流通莫屬。自十六世紀中西班牙人開始挖掘安第斯山脈銀礦,一艘艘加雷翁運金船,構成一條自「美洲流出的白銀之河」,截至十八世紀末,超過十五萬噸白銀被運送至全球,估計佔世界白銀量八成以上。西班牙披索一時成為共通貨幣,全球跨區域白銀貿易體系形成。然而,無節制大量生產,白銀1640年起貶值,白銀貿易獲利不再,產生經濟崩潰連鎖效應,不但造成西班牙帝國本身之衰退,也造成各地區通貨膨脹與財政不穩之全球效應。同一時期作為全球白銀之流「黑洞」的明末中國,朝廷未能作有效因應,導致致命結果。十六世紀中以來的白銀貿易浪潮,也席捲了太平洋西岸的福爾摩沙,臺灣成為西班牙與荷蘭等殖民國家覬覦的對象。因此,在十七世紀世界白銀之流所觸動之「五流」遷徙宏觀脈絡下,不但使中國持續成為十八世紀末前世界經濟的中心,臺灣也成為白銀貿易中獲取殖民利益之一隅。
自「哥倫布大交換」以來,除了歐洲近代文明的全球擴張之外,全球新型消費文化初步形成,為當代與現代全球化時期的全球擴張奠定了基礎。「維梅爾的帽子」(Vermeer’s Hat) 見證全球「物流」網路之形成,並在歐洲國家亞非美墾殖事業拓展的雙重發展之下,開始形成各種大眾新型消費文化,例如以茶葉、咖啡與糖為主要消費項目的成癮性商品。來自中國與印度之茶葉擴大消費,與大英帝國飲茶文化的形成及其全球殖民息息相關,不但造成多角「物流」貿易形態之出現,並直接導致糖需求之巨幅提升,以及大西洋島嶼、巴西、加勒比海(海地)蔗糖種植園事業規模的進一步強化,許多帝國代理人以「自由貿易」之名介入各地區在地政治,如電影《Burns》所再現一般。為彌補從中國進口茶葉呈現之鉅額貿易逆超,大英帝國以「自由貿易」之名打開中國市場,大量輸入鴉片。源自阿拉伯的咖啡飲食文化,由於全球跨區域接觸與交流,逐漸傳入土耳其、北非、歐洲與美洲(十八至十九世紀的美國),成為普遍的大眾成癮性飲品之一。咖啡館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不但成為政經文藝菁英與一般民眾休閒與社交場所,也成為新聞、時尚與文藝思潮前沿的展示與交流空間,更成為股票與保險業者訊息流通與場外交易的所在。不僅如此,咖啡消費文化所引發之巨量需求,進一步導致歐美國家在巴西與加勒比海(如海地)地區之咖啡種植園事業的擴大與強化。
綜上所述,讀者除了能夠透過《1493》瞭解「哥倫布大交換」以來「五流」全球化進程的歷史脈絡之外,也提醒讀者注意全球化同步發展下以「自由貿易」為名所遂行之不平等剝削體制之形成與強化。誠如作者提醒讀者對於全球化在地化多元發展的注意與反思,並文提醒讀者應藉由《1493》的閱讀反思臺灣在全球化與在地化發展中的位置及其問題。
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蔬菜水(蘋)果,與地球遠端生物、生態、地景、疾病、氣候與政經局勢變貌之間,正由一雙你我「看不見的手」所推動的全球化之下串連起來;這雙「看不見的手」,姑且美其名為「自由貿易」,而其結果禍福,端看看倌所在的社會位置而定。
〈沒有和歷史無關的生活〉
吳一晉(花蓮女中歷史科教師)
主持人、教授、東華及花女的同學,大家好。今天十分榮幸受邀前來擔任東華大學《1493》座談會的與談人,當時蔣竹山教授邀請我的時候,希望我能夠以高中歷史教學的角度切入探討《1493》,並說明此書如何應用在教學現場。這本書非常地厚實,討論到的議題也十分龐雜,敘述的時間則從哥倫布大交換後的世界一直延續至今,作者擅長應用故事來解釋後哥倫布時代物種大交換下的衝擊,透過一則又一則精采的故事,仿若讓人親歷其境一般,例如作者提及豬隻如何衝擊北美洲的環境,而非洲黃熱病的傳播又如何讓北美洲的「生者幾乎無力埋葬死者」。
翻閱《1493》,讓我第一個反思的是今日歷史教科書脫離敘事傳統後的困境,雖然高中歷史課綱幾經修訂,但大原則始終是重視結構性因素對於歷史發展的影響,歷史人物的書寫始終未能占據主要的地位,因此學生在教科書中愈來愈難發現歷史人物的身影、性格與思想,於是教科書中的歷史人物或者是成為一個不具意義的歷史名詞,又或是成為歷史敘事下的臨時演員,只有在需要時才被召喚出來當個過客,事件結束後隨即消失,不知所終。以馬偕為例,若是從教科書來理解這位歷史人物,恐怕就是由清領後期、淡水、加拿大長老教會傳教士、拔牙、醫療傳教、西方教育等名詞推砌起來的人物,有學生會因為看到教科書中的馬偕而心生震動嗎?恐怕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馬偕在教科書中就只是作為西方列強在清領後期如何影響臺灣的例證而已。但若學生讀了《福爾摩沙紀事:馬偕台灣回憶錄》,看見馬偕如何在語言不通且充滿敵意的環境中投入傳教事業,並奉獻他的人生,最後葬於淡水,安息在這個奉獻一生的環境中,恐怕很難不為這位「偕牧師」的精神而感動。正如同二二八事件一般,當你讀完二二八事件受難者遺族的口述紀錄後,或許便能理解:對我們而言,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只是留下姓名,對家屬而言,留下的是幽暗的一生與不能言述的悲傷。
作家黃崇凱曾在《我的學生亞歷山大》一書的推薦序中感嘆道:「如果我們只是透過歷史課本認識出現過的每一個名字和名詞,那些人那些事也只能留在課本的頁面上,繼續扁平地成為另一些考卷選擇題的選項。」這樣的感嘆恰恰反映出現有歷史教科書的不足,也唯有恢復歷史的敘事性,才能讓亞歷山大從名詞轉化為活生生的人。蒲魯塔克所著的《希臘羅馬英豪列傳》更說明了精彩的敘事如何激發出學習歷史的興趣。當歷史學習只是在枯燥的名詞中打轉,而無法激發學生的熱情,則任何高遠的理想只怕都將淪為考試壓力下的空談,只有讓學生沉迷在歷史,樂於閱讀歷史,才能真正開啟他學習歷史的道路。
若再細看《1493》,讀者很難不沉迷於它宏大的視野之中,它不僅僅關注500多年前的物種大交換,更觸及這樣的交換歷程如何千絲萬縷地影響我們今日的生活,而這交換的歷程從來就不是過去,而是個現在進行式。正如書中提及的橡膠樹產業從過往的巴西轉移到今日的中國與寮國,但亞洲各國也積極防備南美橡膠葉疫病菌的入侵,當作者結束在巴西的採訪工作並進入中、寮邊境後,不禁心驚自己會否將病菌的孢子帶入此地而促發哥倫布大交換的循環,這適巧說明了今日世界與哥倫布大交換如何緊密相連。作者在亞馬遜森林看見原為非洲逃亡奴隸後裔的馬倫人向政府爭取土地所有權時,也見證了哥倫布大交換遺留的影響迄今猶存。這兩則故事均證實了歷史與現世生活的連結,也說明了學習歷史不僅僅是為了記憶或背誦教科書上的名詞,而是為了能夠充分理解世界如何變成今日所見的面貌。正如周樑楷教授對外國學生教授臺灣史時,不討論南島語族跟考古文化,反而從市場水果的原生地與移入時間作為切入點,讓外國學生從水果的移民本島看見臺灣歷史的演變。歷史從來就不僅僅是過去的遺存,同時也是構成生活的現在,更是邁向未來的基礎。
曾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詩人辛波絲卡曾寫作〈時代的孩子〉一時,指出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無法脫離政治而存在。我服膺她的論述,但在閱讀此首詩作時,同時也深刻地感受到生活中的任何事物同時也都無法脫離歷史而存在。我們所走的中山路、中正路與中華路是歷史的,我們所就讀的明禮國小與自強國中是歷史的,我們唸的教科書內容,如臺灣史、中國地理與中國文化基本教材是歷史的,我們所吃的水果也是歷史的,甚至我們遭遇外國人時,因為他的國籍而產生的不同觀感也是歷史造就的。吳明益教授推薦《1493》所寫的序文題名為〈沒有和自然無關的歷史〉,我則從此書中看見「沒有和歷史無關的生活」,生活形塑歷史,歷史形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