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與在地:新城神社舊址古蹟之活化呈現與實踐」 課程背景與分享(二):新城印象

邱子蘅 中國語文學系學士生

一、火之記憶

        每個人,生命裡都有一道永恆不滅的光,是明亮,是溫暖,是力量。

  《周易.說卦》:「離,麗也」,離為火,為美麗、明亮之意。在溫暖的暖色調書房裡,擺設著木造與藤編的桌椅,窗櫺泛著微光,問起關於火的象徵與意義,神父微笑說著自己很喜歡火,臥室裡特地放了壁爐,入睡前會燒木頭或柑橘果皮取暖,火既溫暖又明亮,具有十足的力量與生命力,可以撫慰人心。而火在宗教上的意義就猶如神的存在,讓人感到溫暖卻無法觸摸與控制,要以欣賞、尊敬的態度待之,天主教在復活節時會點火,象徵耶穌復活帶來希望。

        陶樸閣的星空下,是驚豔生命的第一盆火,感覺被點亮。

  2019 年的秋日夜裡,「宗教與在地」課程首次開課,帳棚靜置於星空下,我們圍坐在火堆前聆聽神父說話,駐足於歷史洪流,思考生命中的光與暗,感受這片土地的心跳,木材燃燒的劈啪聲,填滿了話語起落間的空白,火光印著雙頰微微泛紅,每個人眼裡都有光。

  火光熠熠不斷向上竄升,神父說這盆火,今夜不會熄。

  課後,坐在篝火前凝望灼熱赤紅的木塊,此起彼落的笑語落在遠方,劈啪劈啪的燃燒聲將心安定下來,微涼的秋夜,坐在火邊,從此不覺得寒冷,尤其是心。神父的話語總是堅定又祥和,能夠安慰人心,引領我們探索內心真實的想法,我從不知道抽象的光,原來帶著如此強壯的力量流淌進靈魂,燃著一盞不熄滅的燭火,在黑暗中,只要一點點光就能繼續向前,祝福日後的深淵都有光。

  在新城天主堂裡,是人生旅程烙心的第二盆火,淚光閃閃。

  時隔兩年再次坐於火堆旁,恍若隔世,零星的雨落下,火焰愈發熾熱,神父的話音仍然環繞著火光,然而這一切卻如此難得。

  2019 年的聖誕彌撒前,神父從 3 公尺左右高的樹上掉下來,醫院診斷為創傷性雙側氣血胸,且多處肋骨、肩胛骨及恥骨骨折,神父的血型為 O 型 RH 陰性血,是較為稀少的血型,這種血型可以輸給每個人,卻只能接受 RH 陰性血,因此當時的情況相當危及,所幸後來神父回到我們身邊了。

  故事銘心刻骨,有些傷痛成為身體的記憶隱隱作痛,有些傷口癒合後就不再復發,歷史的腥血留在這片土地上,受到禱祝,但百年的悲痛仍瀰漫著,神父回來後,從此光明了,即使是曾經陰暗的角落,也明亮了。

二、腥血與洗滌

  初見神父,是在一個冬日的早晨。暖陽和煦,卻始終曬不暖冷冽寒風,我們拉高衣領保暖,到達目的地時,映入眼簾的是有著日本鳥居、天主教堂、中國風裝飾的新城天主堂,各式迥異的文化特色之所以融合一體,是因為戴神父與之前的神父都擁有史蹟保存的觀念,致力於太魯閣的歷史與新城天主堂的古蹟維護,盡心盡力傳承歷史與保留文物遺跡。

  1895 年簽訂馬關條約後,臺灣割讓給日本。在日本統治前太魯閣族都是過著獨立自主的生活,當日本人在他們的家園設立警察部隊,讓族人有家園被侵犯的感覺。「新城事件」的導火線在紀錄上是因日軍侮辱太魯閣族婦女,族人忍無可忍突襲新城分遣隊監視哨,殺死官兵 13 人。為了紀念殉難的軍警人員,日本政府於 1914 年建造忠魂祠。

  神父對新城歷史的解讀,所持的角度與看法有別於現有的歷史紀錄,一是對於日軍侮辱太魯閣族婦女,神父認為這項歷史資料是太魯閣事件後才被記錄下來的,可能存有偏頗的觀點;二是因為這段歷史是以漢人的觀點撰寫,當時因為抗日的背景,會將許多原住民與日人的衝突解讀為抗日之行,但神父是以外國人的觀點看臺灣的歷史,不存有特定立場,認為就日本士兵的身分,他們駐守於新城,盡忠職守做好自己的工作,卻殉難異鄉,心中難免有怨氣。

  在神父的教導中,我消融了二元對立的框架,我們從小被灌輸的教育,是以自身為中心看待家國歷史,難以避免主觀與義憤填膺的情緒,但可以思考的是,史料是否全然為真,歷史發生在土地上,存在人的記憶之中,我們應當深入文化的脈絡中細察,而非僅是透過書面資料了解特定的立場。試著同理這片土地為何如此黑暗,當年日本官兵離鄉背井,身負責任來到新城,不幸殉難,卻始終不被認可,歷史記載的仇恨,讓人覺得冤枉,卻鮮少被考證,只有真正生活於此的人,感受得到那樣的悲涼與哀戚。

  戴神父認為歷史需要被守護,不容遺忘。即使沉重,甚至是沉痛,但歷史是我們的根,不能不知,因為痛所以更該牢記,如此也能使亡靈們安息。神父從樹上跌落後,曾在生死拔河時看到13個日本人身穿軍服,形成一個三角形的隊伍,官階最大的站在最前面,日本人與神父的距離約一公尺,地上好像有一道隔線,日本人伸手擋在神父面前,神父就回到這個世界,在疼痛中醒來。

  神父說他從樹上墜落的日期是 12 月 23 日,與舉行「新城事件」的追悼會及「殉難將士瘞骨碑」揭幕式的日期是同一天,這之中有些難以明說的巧合,但一切都是有意義的,經歷這些事後,新城天主堂不再黑暗,這是很強烈的,能感受到光明,被點亮了,心中也感到很平靜。

三、遺憾與信念

(一)關於惠美

  節錄自劉慧珍老師所寫的(20180517 惠美訂正版):在太魯閣戰役後,原住民被迫下山適應現代文化、一直在貧窮線下真正經歷痛苦。1980 年代經濟發展快速,消費主義的價值觀入侵部落,風氣混亂,賣女兒的錢拿來蓋房子,買東西。聖伯納會的神父曾經拿錢贖回一個女孩,但是沒多久,又被父母賣掉。神父對教會的小女孩們說:「萬一有一天,妳的媽媽要把妳押走,一定要趕快來找我。」12 歲的惠美從陶樸閣跑上來向神父求救,當惠美衝到他面前時,神父讓惠美坐上車躺下,躲過這次押人。但惠美回家還是被押走了,神父到警察局報案要救回惠美,後來陶樸閣的教友開始害怕也懷疑神父,不信任地拉出距離。

  救援失敗之後,神父對瑞士總會說:「所有神父的心,不要人與人之間的壓迫,台灣原住民是性的奴婢,社會腐敗,政府不能保護人民,多少小女孩過著不人道的生活,我們在台灣的聖伯納會神父在痛苦中哀禱。」神父決定透過國際的壓力解救這些女孩們,他賭上可能列為不受歡迎人物被逐出台灣。神父透過朋友將他寫下救援惠美的故事帶到瑞士,交給記者。星期天,《洛桑時報》第一版滿版報導:「台灣原住民──性的奴婢」,星期二台灣聯合報系就刊出這個消息,全台嘩然。大批記者到秀林鄉採訪,台灣的基督教會、民間團體、婦女中心的安置機構同時如火如荼地展開華西街救援雛妓、百合花和彩虹運動。因為這波拯救雛妓運動催生現在的「青少年性剝削防治法」,也建置了種種救援、保護措施和安置的中途學校,30 年來運轉愈來愈成熟。賣女孩的風氣停下來了,但是部落裡青少女的性剝削也沒有真正停止過,不過,不會再有人被強押。

  後來惠美回到陶樸閣。一段時間後,沒有辦法生活,又去了西部,去去來來,前後幾次,一共十年。回到部落,她性格仍然要強,更難管教,她的人生有些紊亂,感情迷惘,喝酒,抽煙,吸食安非他命。沒有結婚,生了二個小孩,不同的父親。她沒錢時,總是來找神父,就像小時候求救一樣。神父不給時,她就叫五歲的小男孩從樓梯上滾下來,或者叫孩子當著神父的面去撞牆。她第二次懷孕時,積欠健保費不能看病、生產,她跟神父要錢,說:「這個孩子生下來,給你。」神父盯著她去繳健保費。生下來,是個女孩。在孩子二、三個月大時,早上,惠美被發現抱著小孩,躺在床上,死了。

 (二)回看往事

  讀完惠美的故事後我深受震撼,問了神父曾經很努力救過惠美,但她最終還是墮落,對於這樣的結果是否會感到遺憾。神父眼裡閃過哀傷的神情,深歎一口氣說:「我用我的方式去做,但不知道能做多少啊。當初我寫了一篇文章,很多人壓著這篇文章,但我為什麼要寫,因為這是事實。」神父認為如果是對的事就去做,結果不如意也不要強求,感到挫敗可能是因為太有野心了,我們是人,不是神,不會每件事都做到完美,這樣才能讓自己舒坦些。人生充滿挑戰,是需要學習的,有些挫折必然會發生,但我們不能太快下定論認為自己失敗了,長遠來看未必是不好的,時間久了才能明白其中的意義,說不定最後會走出別條路。

  當初看完這些關於原住民的故事,我心中很壓抑,因為對於他們的無助,我無能為力。我不明白神父在面對這些遺憾與不完滿時,是以何種勇氣與信念推進自己,後來與神父談話時,神父既溫柔又堅定,那些話瞬間就點醒我了,有些表象看似徒勞無功,等到數百年後又有誰能肯定當初的作為有沒有留下影響,許多真理經過時間的淘洗才會越發清晰。

  神父說:「要有方向但不要太有多野心,成不成功沒關係,有沒有努力去做這個才是重要的。我二三十歲來到這,當初也有與我年齡相仿的原住民朋友,如今已經是酒鬼了,我能怎麼辦,無法改變。看了蠻多悲哀的事,沒辦法做,我就不勉強,只希望他們的靈魂在別的世界安息,惠美也是一樣的。這就是我的態度,善是很重要的。我身為宗教給他們協助是應該的,但是不可以勉強。」神父在臺灣 40 多年,始終為真理與善奮鬥,有著自己堅持。

  最後與神父聊聊他對宗教的看法,神父認為宗教不是激烈的問題,而是光明。神父說:「我可以接受你的觀念,但你不能逼迫我,沒有必要將自己的觀念強加在他人身上。很多都是老鼠會,人越多越好,這些都是錯誤的。世界需要光,有光就好。」神父說宗教是予人光明的方向,並非因為恐懼才追求信仰,而是為了探究真理,宗教會為這些深刻嚴峻的問題引路,當我們接近真理時,宗教才會讓人感到安慰,安慰是結果並非起因。

  神父回顧弟弟逝世時,相當悲傷,但經過不斷探究生命的意義,多年後回首再看這件事,體悟出所有發生的事也許都是聖母安排好的,讓我們在痛苦中體悟更深的意義,但人生不會全部都是註定好的,命運是天跟人的合作,天主對每個人都有期望的路,而我們走在自己創造的路上,兩者會有交會,人的弱點會使方向偏離,而天主則是指引著我們往光明的道路走去。

四、光

  戴宏基神父說,在他 20 歲時特別喜歡化學跟物理學,喜歡化學是因為可以了解事物的本質。當時可以去讀的大學,兩間都很厲害,得過諾貝爾獎,如果自己去讀大學,將來工作可以賺到錢,但覺得這是野心、是慾望,於是就把這些想法全都放下。神父說:「我覺得那是因為我激烈地對善有敏感度,可以為善去奮鬥,這是內心的光。如果我是為錢和名聲,我相信我不會那麼的快樂,可能會有錢,但是內心會有些黑暗。」神父並不反對物質的進步,也認為物質的好處帶來便利的生活,但現代人更像是消費者主義下的奴婢,凡事以錢為主。因此要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不要被消費的社會控制了,衣服是用來穿的,而非呈現能力;工作不是一個位置,而是生活。

  我問起關於生命的光,神父相信每個人內心安靜下來都能察覺對與不對,所以心裡的光是去尋找對的方向,要有耐心,不要看到表面就立刻定論,因為我們的慾望常常會蒙蔽事物的真相,要去想這樣做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還是認為這是對的事。光就是與人分享,黑暗則相反,把人鎖住,因此不要怕,要接受自己,不要羨慕別人,每個人有自己的才華,自己的美,自己的缺點,要跟自己過得去,這些都是心裡的光。不接受自己,就變黑暗了。

  神父微笑地回應我的問題,我看見他眼裡的光,這些堅定又真實的觀點與信念,讓我們相信自己。對於身邊的悲痛,我依然會正視,而如今我不再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恐慌,而是願意用微小的力量做對的事,長遠來看未必沒有用啊。這是神父指引我們看見的光,我是這麼相信的。

五、貓

  走進新城天主堂,映入眼簾的除了鬱鬱蔥蔥的景色,還有貓兒悠閒地散步, 時而臥於參拜道路,時而趴在狛犬或石燈籠的座上,有時甚至會跳到樹上或石牆 俯瞰著人們。沒有牢籠的囹圄,貓兒的慵懶自在渾然天成,來到天主堂的人皆能感受愜意與平靜的氛圍。

  這塊土地承載太多關於血淚的記憶,「新城事件」與「太魯閣戰役」是不容遺忘的歷史,是走在此地的我們必須懷著虔誠之心回憶並感受的過去,也需要更多關懷與理解。在新城神社捍衛土地而被奪走的生命,不免使得這裡充滿肅殺血氣,但貓群的存在除了能陪伴神父,也溫暖了來到新城天主堂的人們,這樣的溫柔,讓新城天主堂不再黑暗,而是有著源源不絕的生命力,神父希望這裡是受到祝福的,有溫暖、有感情、有善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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