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偉 國立東華大學臺灣文化系教授
「宗教學者會如何面對死亡?」
這是我偶爾會浮上心頭的問題,有此一問,不單單是自己的宗教研究專業使然,更在於「了生死」實為宗教本質性的課題,面對死亡的態度即為面對生命的態度。另外,宗教是為「知識專業」或「生命本業」?宗教學者經常主動或被動地測量兩者的距離,然後終得回身叩問。其實,對所有以知識研究為業者,最終都難逃一問:面對生死大事,專業知識之起用為何?2016年9月13日,台灣著名的宗教學者、我的博士論文指導老師宋光宇教授過世,對此一大哉問,猶如一個當代學人生命公案,值得細細參究。
宋老師六十七歲辭世,正是春秋鼎盛之年,無論在學術事業或修道志業,都有更上一層樓的機會。凡與宋老師接觸過的人,都很容易領受到他的親切豪爽,既善飲也健談,只要你願意,他便能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興致一來,他會領著朋友、學生四處尋幽探訪,發揮人類學者的特質,即興式的田野考察。
記得我在博士班階段,參加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主辦的「歷史與宗教」工作坊,地點在金山青年活動中心,晚餐後大家閒談時,宋老師突然提議:總是開會、聊天沒啥意思,金山的十八王公廟很有特色,主神是狗,大家樂盛行時期香火極旺,半夜信徒經常聚集不散,就過去看看、玩玩吧。此議大受歡迎,引動眾人熱情,二話不說驅車前往。儘管當時的大家樂風潮已過,十八王公廟盛況已不若當年,香火其實已褪去,但仍然可以領受著些許民間信仰餘韻,廟前幾個攤位販賣有名的肉粽、香腸等,伴隨著夏日北海岸吹拂的海風,令人印象深刻。如是轉瞬穿梭於廟堂與江湖,出入於學堂與草莽,正是宋老師常搬演的拿手好戲。
宋老師在課堂的上課風格,在縱橫中西學理的辯析中,仍保有著自在隨興。我第一次修他的課「臺灣社會與文化」,每周一主題,各列出二十多種中英日文著作,至少選讀五篇撰寫「閱讀心得」,分別說明各篇論文的基本內容、研究方法、文獻特色、重要論點與個人看法。這當然絕不輕鬆,選讀的各篇均需細讀分析,並與之對話,課堂上也需要與其他同學討論,每一次上課都得繃緊神經,每一次準備與作業如同腦力作戰,但也因此訓練了自己的閱讀與論析能力。儘管如此,宋老師自己講課總是談笑風生,對學伴間的鳴鼓論辯也輕鬆看待,鼓勵有加,少有否定之詞。
後來他自中研院退休後,至宜蘭佛光大學創立「生命學研究所」,上課風格更多元自由,廟堂問道固要緊,生命體驗更可貴,於是與學生練氣功、玩玩能量遊戲,或者師生一齊種田,直接與自然植物對話,對論文指導的學生則近乎野放,少有拘限。在他身上流露著幾分魏晉名士的風流況味,兼有著美式開放作風,令人稱道。
然而魏晉風流名士並非宋老師全貌,他另一個生命面向卻是相當儒家性格的。他戮力於學且自成一家,台大考古人類學學士、美國常春藤名校賓州大學歷史學博士、中研院歷史語言所研究員。如是顯赫的明星級學歷,閃耀的學術光環加其身。三十四歲時以《天道鉤沉–一貫道調查報告》專書奠定學術名聲,這是台灣第一本對這個百年歷史、信徒最多的民間教派,做出最詳實調查研究的學術論著,除了撥開外界對該教派的神秘面紗外,更間接促成一貫道由地下化而解禁公開。除此,他對軒轅教、道院(紅卍字會)、鸞堂、先天道、正宗書畫社、丹道人士等也有重要的研究論著問世。對於這許多學界尚屬陌生,在臺灣歷史與社會卻影響深入的宗教團體,都具有開創性的貢獻。他綜合人類學、歷史學及相關社會學科,對民間宗教信仰、善書文化、台灣史的研究,提出頗多具有啟發性的觀點。也因此帶動臺灣人文學界對民間宗教的研究興趣,啟迪了許多年輕學子後續研究。
埋首書齋、勤於論述之外,宋老師有更大的學術企圖心,他在佛光大學創設國內第一所「生命學研究所」,將氣功、中醫、自然醫療、量子物理學、宗教學、人類學彙整成一個新穎的社會學科,既參究理論也具體實踐,一時之間頗動視聽,話題性十足,吸引了諸多學子甚至奇人異士前來就讀,堪稱高教圈一道獨特風景。
這些學術成就與事業,除了是他個人的興趣所在,也是傳統中國耀祖顯親之道展現。宋老師曾有一個相當突出的學術洞見:民間宗教團體除了個人修行,更重視積極行善,民間善書中更將有德、行善有功者,論述死後在天廷被「封神」,同時家族成員也受到冊封鼓勵,並透過扶乩等儀式加以確認,形同一種宗教見證,以致地方家族集體投入宗教事業,蔚為大觀;這正是中國人追求不朽、光耀家族的表現。
論及戰後台灣的經濟奇蹟,有別於經濟學者的經濟專業論述,他獨樹一格探究經濟行為背後的精神動力,定性為「重利以顯親」。固然這個論述的源頭,必須溯及十九世紀著名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Max Weber),其經典論述—-西方資本主義興起,與清教徒積極追求經濟成就密切相關;二十世紀下半葉東亞四小龍崛起,學界也開始對儒家精神扮演的角色大感興趣,紛紛提出各類見解,而宋光宇老師獨到處,是從民間宗教與文化的角度,別出心裁地提出一家之見,影響學界更細緻地認識此一課題。
不過,我認為這不只是宋老師的研究洞見,更是映攝著一份深厚的生命投射與自我期許。宋老師生命的一個面向,是相當傳統儒家式的,每日早晨必上香祭祖,顯示著對祖先與家族傳承的重視。有一天我到他研究室請益,時近中午,我隨口一問:「老師平時都到中研院餐廳用餐嗎?」「不,我都回家陪老太太(母親)吃飯。」 如是回答讓我微微一愣,原來宋老師對子女盡孝道是極看重且落實的,並非空談而已;此外,他對家人子女竭心盡力地呵護照顧,都可見到濃厚儒者情懷與自我承擔。我心映古人,我行照先賢,對宋老師而言,耀祖顯親、照護家族,既是學術創見,更是生命情懷的巨大致意。
勤勉與承擔,功業與成就,本為人情之常,也是儒家社會文化所鼓勵者,然而人間事本無常,客觀環境有所變化,當事人的生命抉擇即為關鍵。「入於儒,出於道」,經常用來形容中國知識份子的處境,也是一種生命的調和。宋老師很想有一番學術作為,但世事畢竟難盡如人願。他的學術專業–民間宗教與文化,儘管這是最貼近庶民百姓的研究,但在中研院史語所百家爭鳴、各擁山頭的環境中,卻始終處於邊陲之地位,知音者無幾。
他在退休後展開學術第二春,於佛光大學自立山頭,創建「生命學研究所」。儘管一時頗動視聽,但一則少子化的浪潮襲來,私校人文學科直接承受招生壓力,加上佛光主事者的異動與現實考量,該所最後遭重整合併,讓他頗為無奈失落。此外,他也涉身幾個熟捻的宗教道場,同時前進大陸交流連結,但也受限於各種主客觀因素,能夠施展拳腳處有頗為有限。這些風雲變幻、潮起潮落,宋老師浮沉其中,必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風在哪裡,浪就在哪裡,期待在哪裡,失落就在哪裡」。
宋老師如何看待生命的起落?人生必然的逆境與凶險,是否因自我過高的期待而跌落更深更重?上述我心中的困惑,已無機會得到回音了。
令人玩味咀嚼的是,宋老師作為著名的宗教學者,乃至「生命學」學者,他的自我生命實踐為何?「宗教(學)」是一種對象化的客觀知識,或者得以從中滋養並自我轉化?他滿腹經綸的知識,尤其是宗教學、生命學知識,似乎在最終的時刻完全使不上力,委實令人感慨。這也讓我想起近似之例,早年台大哲學系教授方東美,以研究大乘佛學聞名,臨終之前皈依不識字的「水果師」廣欽和尚,學貫中西的佛學教授臣服於素樸純然的文盲和尚?對於知識份子及現代人,都是一個可細參的公案。
宋老師在最後的生命階段,似乎有著極大的無力感。過去悟道者都告訴我們,死亡絕非谷底,反而是生命超越翻轉的所在,放下與臣服,帶著觀照與覺察,死亡將是瞥見存在之光的時刻,也是生命開花的契機。博士班畢業後,我與宋老師因緣有別,除了一些學術會議的場合,沒有甚麼機會深談互動,對於他人生後期的變化關鍵為何?所知有限,也來不及請益了。宗教專業與生命本業之間,為學與為道之際,生命與死亡之鏈,宋老師為我們留下了一道深究的習題。
在學術圈中,一些學者在往生後,親友弟子為其編輯出版紀念文集,是個常見之舉。學者將生命中最大的創造力,表現在論文中,因此藉由紀念文集的問世,既符主人翁之性情,也具有「以文顯人」之意。不過,宋老師過世後好一陣子,並未有編纂紀念文集的聽聞,老友王見川提議我成其事,儘管宋老師作為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但我們在生活互動上有限,師徒關係其實鬆散,近十幾年來各有因緣,互動更屬有限,加上自己生性疏懶孤冷,本應有更適當的人選來處理此事,至少能更近距離展現宋老師的學術生命與平生經歷,但這個期待到底落空,只好由我承擔下來,算是作為自己學術生涯的回饋。2019年我邀約宋老師的學界、宗教界朋友撰稿,主編了《近代華人宗教活動與民間文化:宋光宇教授紀念文集》(博揚文化,2019年)一書,聊滋紀念,也算是告慰他在天之靈。
如果宋光宇老師還在世,今年便是七十有四,「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是孔子在人生謝幕前,對生命總結的最後一個階段之論,那是個生命自在無礙、與天地渾然為一的狀態,用靈性修持的語言:生命已然開花。當然,歷史沒有「如果」,生命也沒有「如果」,宋老師畢竟已然離世,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留給親友故舊許多驚嘆與遺憾。如果靈魂是永生的,我們希望天上的宋老師已然成為美麗的花朵,綻放著芬芳與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