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第一屆楊牧文學獎文學創作組得獎作品精選──黃岡

黃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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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作者黃岡

        2013年春,楊牧選擇以曾經領銜創辦的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作為個人學術生涯的終站。感念詩人回歸故鄉花蓮,和碩聯合科技董事長童子賢先生捐獻給東華人社院成立楊牧文學講座基金。楊牧文學獎為基金附設獎項,分文學研究與文學創作兩組,獎掖東華在校生與校友從事具有原創性的文學創作與研究活動,期許「楊牧歸來」的因緣能激揚東華下一波人文風起,進而對拓展臺灣文學新局做出貢獻。

        第一屆文學研究組得主共二名,分別為:華文文學系碩士班蔡宜芳同學(獲獎作品:全球化下的凝視-上海書寫中的城巿意象與文化詮釋)、中國語文學系碩士班蔡政洋同學(獲獎作品:周作人自編集的意義及其分期)。至於文學創作組得主則是現年26歲的年輕詩人黃岡,以前年林榮三文學獎獲獎詩作為集名之詩集《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獲獎。

        黃岡,本名黃芝雲,自本校中國語文學系畢業後,即就讀於國立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但依然蟄伏花蓮田野部落間,花了三年時間體察原鄉體系崩解以及環境的遽變。她不斷參與原住民族祭典、社會運動、環境保育以及文化紀錄工作。同時,亦協助搶救嚴重瀕危的原住民族語及文化復振。 真正促使黃岡開始寫作的,是擔任代理教師期間,一樁孩童墜海的意外,對黃岡而言,像是一則神話的殞落,隱喻著當代崩裂的文化地景,固有價值觀隨著一樁樁開發案、工業開採而逃逸無蹤。因此,黃岡開始正視心靈如何從完滿到出現裂隙,從孩子的眼光出發、以孩子童言童語說話,寫出一系列直白卻切中核心的詩。

        黃岡的作品又在不同的身份、處境、語言、口吻裡轉換:結合部落失業男人的口吻、獵人的鴻鵠之志、原鄉流浪教師的心情、部落孩子的處境、生態環境的破壞等等,甚至化身為山海逐一檢視自己的傷痛。他的創作既非原住民文學、亦非鄉土文學,但喚醒社會大眾關注的企圖昭然若揭。

        三位評審對於她以具有衝擊力的詩歌語言,用整本詩集的厚度,傳達自己深入原民部落參與文化和生態復育的生命體驗,給予高度肯定,咸認獲得第一屆楊牧文學獎當之無愧。──第一屆楊牧文學獎評審委員會謹誌 

達耐的眼睛 像星星

源起自一個幼小的靈魂,和人類失落的樸性

達耐乘著我們的黃色小船輕擺而去
晴午,海面上波光粼粼
好似你課堂發問的眼眸裏
有千萬支帆垝點點
輕輕地滑出河口
划向既深且藍的海
當年你也是這樣滑出母親的航道— 

那天陰雨微冷
夾岸榛莽蒼蒼 猿聲跳上跳下
走溪的男童探入自然母親的羊水
鵝卵石滾出鴻蒙聽雷
像風一樣拂過腳邊的清水啊!
裡有噬咬著心臟的魚蝦
一支牽在岸邊的竹筏悠悠 晃晃
邦查的勇氣在心底開滿了花
鬆開那岸邊繩索 船篙一撐
輕舟便過秀姑巒山
出海口有叔舅把網撈魚苗
快意江河的達耐揮手
向家鄉的耆老道別
向長巷裡的秘密基地道別
向豢養的小兔子道別
(你們可以把牠放生)
在沙洲上放下最後一個玩伴
(那些玩具你都可以拿去)
然後撐一柄篙向冷海中探尋

那些堅持不要背完的經書
還卷在學校抽屜裡
夏天汗水模糊了窗檯禁足的視線
投向體育課那顆胡亂蹦跳的足球
偶爾讓意念徜徉山林 想想
那些陷阱裡的飛鼠野兔
回家的時間就會跑得快一些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ㄌㄜˋ乎…
嗯,然後…訓導主任的眼神又從後面殺來

視線漸漸模糊 藍色充滿視網膜
山羌死前安詳的眼神浮上腦海
多想再喫一次那青綠色的膽汁
如果山那麼翠綠我卻不能奔跑
海那麼湛藍我卻不能跳水
這世界還有什麼好看? 

部落全村出動 除夕夜回到海邊圍爐
圍著海洋那麼一大鍋煮沸的藍水也
蒸發不掉眼角的鹹
(八二大隊請求支援,呼叫:
救難小艇請往南邊搜救)
火炬 木杖 騷動山的癢處
直升機 快艇 搗亂海的平靜
問山海可有看見達耐身影?
生機本屬於渾沌山海,莫須再問
於是海平線靜默成一條線
剩下女巫喃喃有辭
咒語繞著風中飄盪的制服飛揚
腳踏車空轉踏板

達耐始終沒有回來
有些人在夢裡遇到他
學校還是要繼續開張
功課依然要寫 月考也還是要考
回到教室
一張空掉的桌椅在那裡
靜靜等待著下課
直到天放晴了 我們才敢面對海洋
憂傷也許已在灰色雨夜中洗去
孩子的臉龐全在岸邊擠成泥娃娃
把壓抑和思念折成紙船
跟著達耐一起駛出外海
孩子們再次滑出母親的航道
學會了死亡

當黃色小船溶入金色陽光時
孩子們的叫喚漸漸零落
孤獨的父親一人走到水中央
兀自放下手中那只小船
竟比一隻山羌的死還要安靜

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

ina常常在這邊呼喊我的名字
叫我去那邊的雜貨店跟Pilaw買一包檳榔
一條沒有禮貌的山路開過我家大門
它跟我一樣有座號
它是11號 我是9號

去年,Kacaw的狗來找我玩時
被撞死在路上
ina說:
「只是小狗沒關係,還好不是人。」
從此以後,四鄰的路口多了一根
凹凹凸凸的鏡子—
對著Pilaw的檳榔攤照
我們以為是Pilaw愛照鏡子
還躲起來偷偷笑她 但其實
我們小孩子才會一直跑到鏡子前面
看我們的臉變形變大變得很好笑
ina說以前才沒有這條馬路
整個部落都是連在一起 可以跑來跑去
我們的路走在沙灘上
阿公沿著沙灘到水璉去傳教
海浪會記得他的腳印 不會把他淹沒
現在山路載來了好多都市的人
也載走我們的檳榔、魩仔魚
海灘就漸漸消失
浮了好多肉粽上來
我跟Kacaw都會爬在上面玩躲貓貓
還可以抓Kalang
我們的路走進了山裡
沿著路穿過兩座山就會來到我家門口
路的另一邊有雜貨店和教堂
很多老人到現在還以為是從前
過馬路就像在散步
車子就會搖下車窗來罵人
說我們馬拉桑了啦
但是阿公才不會穿西裝把導係[1]
他是要去那—邊的教堂
馬路沒有很寬只是車很快
所以我們都要排隊見上帝
(第八屆林榮三文學奬新詩首獎)  

奇萊平原編年史(16~19世紀)

1542
這世界以渾沌起興
像首不成調的小曲兒
譜出些情緒
那時,在山之後
東方日初的平原
渾沌慰藉著saquiraya,一個
西班牙文寫就的部落
刺竹林一圈一圈
像年輪般轉動

1812-1850
三百年
後刺竹林籠上一層裊裊的中國山水
竹窩灣
是海獺用纖纖巧手
啣來枯枝樹葉編成的精緻小窩嗎?
裡面是政府通緝的巾老耶
那時,時間已寫在曆算上
化外之地,依舊是在邏輯以外

遠方一支噶瑪蘭遠徙而來
疲憊的群
正卸下行囊歇息
他們的口袋中
有黃澄澄的種子
與巾老耶交換乾淨的鯉浪港
以其舊社為名:加禮宛
那裏沒有人會隨意丟棄屍體

李享和莊找,張三和李四
流行用布疋炒地皮
岐萊平原便被割成緞緞
碎裂的布帛,以稻米珠粒
鑲成美麗的圖騰

生番和熟番,不過是土裡
滾動的蕃薯,用自己的身體
繳納番租

閩漢、彰泉在此無法械鬥
因為瘴癘是比暴力更暴力的東西
比如五十年後的吳全和阿鳳
就溺死在自己的屎糞裡

1874
歷史之內
潮流之外
內外交相迫
當牡丹社勇士割了日本人的喉嚨之後
化外之地,劃入版圖之內
戎克船上送來許多辮子軍
裡裡外外
敲敲打打
鑿子和大理石激辯
通事和番社舌戰
陳輝煌那廝
饒是詭辯
按田勒畝、凌辱婦女
勾起了加禮宛社的創傷症候群

1878
巾老耶與加禮宛
鯉浪港與奇萊亞
原是牛角上的兩端
革命,是一盤那時
還未發明的賽局
是夜星空被火舌攫獲
板耶頭目疏散群眾
大肥宛汝狂奔須美基溪
卻被藏於流域裡矍鑠的刀片劃傷
血流成注

時間的洄瀾不斷在曩昔裡撞擊
海岸那頭的水
救不了平原這頭的火
竹窩灣的謎語終被
帶火的箭羽給戳破
破竹而出的巾老耶
水獺般潛出水洞四處逃散

當開山紀念碑負載著
靈魂的重量壓塌下來時
歷史在開闔的北路中
遮遮掩掩,關門
廝殺。嗜殺的民族
也驚心於眼前一灘
茄苳樹流出的鮮血
saquiraya,一個不曾記載
便已然被遺忘的民族
悄然無聲地從歷史的扉頁中
走開

加禮宛敗走海岸
七腳川、里漏、薄薄三分勢力
以你為名的quiray
奇萊人卻再也不回來
那時
平原尚是一片掬得出水來的沃野

隧道

一排排車燈駛進闃黑的甬道裡面
魚貫而入那姿態就像新生兒回到母腹
隱微透著光的空間,就像前世微光在叩門
讓我們像推擠的精蟲湧出這管
悠長的歲月吧! 

一千萬年的撞擊,火舌與水吻熱烈交纏
悶燒、噴湧,而後冷卻、風涼
再來是風化與堆疊
然後是竦然的黑夜與星辰的全部方位

我們試以斧鑿探勘它岩層的肌理
而強壯的巖穴
則以聽診器傾聽它激流的伏動
我們只用了一顆炸彈的時間
便傾軋一座蟄伏千年的山
彷彿提早預言了風化
最後只剩下塵埃

所有飛瀉的碎石砸到腳上
新石器就這麼碎了
骨針、陶甕就這麼砸了
珠貝、瑪瑙飛濺有如石子
揚塵如雲煙,懸浮在空氣中
卻不斷瘙癢著歷史的支氣管
咳嗽,是對過往的唯一抱歉

我們就這樣輕易走入一座山的裡面
那個蛇或猴子都無法滑入的時光長廊
莫如胚胎溶於羊水
母鹿棲於青草河畔
又如倦鳥歸林
然而我們不倦
反而傾瀉一缸子精力剝裂山壁
糊上水泥、撒上瀝青
好把這座山標誌上時間
標誌速度、標誌方向

然而,我們追趕些什麼?
那再也生不出菌類的山壁呵
從那束隱微的光鑽出來以後
我已經
髯髯髭鬚、蒼蒼白髮了
乃不知有島嶼
遑論民國

圖書館.出草

 一縷幽魂自書頁間溢了出來
如絲 如縷 如輕煙 如霧靄
遊蕩在昏暗的圖書館廊道上
自以為走在日式石板路
層層書瓦堆砌成櫸木牌坊
路的終點是神社
倏地,燭火迸地燃
起那是沿著溪谷尋找少女莎韻的火光
從《餘生》一書散溢而出

路,因此有了光

借個火
點燃煙斗裡的餘韻
山裡 微冷(剛熄了空調)
溪水鳴澗(冷氣機輪轉隆隆)
一腳跨過濁水溪向獵場趨近
(館藏成長區,請勿進入)
隘勇線密佈圈起整座山林
(嘶…有電!)
陷阱裡的野豬
恐怕早已成春泥

溪水澆不熄憤怒
凹陷的眼窩中發散出目光灼灼
遠方有日本行軍 いちにさんし
番刀 出鞘
鞘尾髮束飛揚 忽上忽下
幾顆人頭便落了地
遠方烽煙裊起,天空喑啞於
一輪冉冉上升的月圓
幾綹血汗交織的髮 遮住了視線
你便就著月光在水龍頭下清洗那頭顱
殷殷切切同他們說了些體己話
呀然一聲,左翻右翻
其中一顆竟是你好友森丑之助
那熟悉的容顏完好 如今躺在手上

把森丑投到背簍後走向另一個
(或許他真的希望以這種方式消失世上)
名為:「碩博士論文」的聚落
殺戮的氣味在空中蠢動 霧社—
霧裡櫻花點點潮紅燦爛如血
這片土地處處可以撿到你的名字
莫那、莫那,馬紅的呼喚聲聲入耳
閃過一個山頭。撞見鏡中一位
勇士斜披紅菱罩衫、腰跨彎刀
你拔出腰刀對視另一雙森冷的眼
鏗然一聲,刀落了地
沒有紋面之人,竟然就是自己
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
靈魂困鎖、撞擊在台北帝大圖書館
每夜甦醒復又凋零
家,究竟在哪裡? 

更多幽魂從書中溢出
悠悠站起,男女眼中皆有著
一潭深深的泓水 額上頜下
漩渦似的美麗紋路
彷彿來自遙遠又相覷的年代
他們是趕赴死亡的幽谷,還是彩虹橋的應許?
珠貝衣在夜晚散發著光芒
人人手拿布條、搖旗吶喊
時而喃喃低語、時而放聲吶喊
向著那看不到盡頭的甬道走去
《賽德克正名運動》書帙凌亂散落在地
你喊住他們,但沒有人回頭
你在歷史中迷路,淚流滿面
他們卻為著你的賽德克正名
繞了幾個山谷,你走進鳥居走過的部落
赫然發現,家
被攝在《生蕃行腳》的書頁上
就在竹林掩映的山間平台上
在淚眼婆娑之中
那裡有一幢木頭房子還有
幾個孩子

假日清晨,微雨
圖書館中人語欷囌
巍巍然的書架上有大部大部
寂寥蕭索的歷史
靈魂的重量被安然置放其上
目光炯炯 猶如
一顆顆雙目空洞的骷髏  

博物館.夜祭

陰闃的博物館長巷是一首吟不完的古調
四壁悄然,妳自展示牆飄然以降
掂起足弓將大理岩踏成飛沙走石
逃難的腳鏈回響在偌大空調室中
叮噹…叮叮噹…
越過石器洪荒,躲過西班牙艦艇
閃過玉山黑熊和布農獵人的標槍
叮叮噹…
走進奇萊平原乍見清軍放火燒家
橘紅色花朵在部落滿地開花
「那只是油墨,只是墨彩…」
然油墨太濃,載不動歷史往前行
妳流下蠟樣的淚,竟凝固在臉上

每晚妳哭,祖靈就站在
肩上要妳堅強
妳亂髮披散,腳踩天地
以酒引路,生薑為鑰
諸神復甦,風蕭蕭兮雷鳴鳴
妳的身體遂化作一只陶甕
酒在其中洸洸乎,容祖靈往復穿隙
欲望鎖在喉頭燒,所不能言明的盡表心跡
禁忌焠鍊千年,成為一顆落松子
掉在腳邊二三階

然而我會笑,頭髮還會持續長長
也才剛過了少女的年紀
我的肉身會形銷俱滅,然而物質永遠不滅
就讓永恆的留在這裡,夜夜祭我百鬼
肉身需出走,奇萊山的古戰場仍舊荒蕪
酣睡的警衛抽動了鼻翼,悠悠轉醒
瞅著我直說眼熟
(第八屆葉紅女性詩獎佳作)

  保留地失守錄

上古

土地攤開是一張
溼漉漉的地圖
捲起收進口袋
整個河谷的水都滿了出來
弄濕了褲子一大片
再打開地圖
山起了皺摺
有人開始種菜
有人從山頭尖尖
往下跳,跨越中央尖山三千尺
下到得其黎

這一躍,就過了三百年
雲化作水從間隙流過 

清朝

後來又有人把地圖折起
攤開來的時候就迸出一聲槍響
嚇得那官硃砂筆掉在蘇澳
「生番出沒,小心頭顱」
再多畫一個圈圈,這裡擺一道
北中南路就這樣掛在半山腰
搖搖欲墜
陰風怒號,古木參天
番人踏出來的社路被清兵走成了官路
土牛溝就緊緊嵌進山裡
棉紙邊緣慢慢透出血來

日本統治

明治二十八年
土地上到處招搖著太陽旗
泰雅人怎麼射也射不完
揮之不去的襖熱籠罩山海:
隘勇線挺進、一吋一吋推進……
掐住隘口,地圖上有兇番氣憤地在山間跳躍
有人走進地圖裡 埋首
從事一種「人類學式」的調查
一吋一吋丈量樹木與番人所在
所在地必有駐在所駐在所必有…
抬頭看,遼闊的天空佈滿鐵網
菱形錯織好似女人臉上的紋路
幾聲鷹啼隨陽光滾落在地
觸手卻摸不到風
(嘶…有電!)
隘勇線推進,再推進……

國民政府 

拔掉電網、填滿土牛
我為您蓋上一座漂亮華美的國家公園
西方文明是保育的推手、遊憩事業相得益彰
無人的太魯閣大山,水鹿徜徉
山羌戲謔、飛鼠縱橫
如今太魯閣人餓著肚子,雙手奉上山林
犁那畝貧瘠的保留地 旁有
水泥廠插入導管剷平山頭
曾經土牛溝、隘勇線把人擋在山上
我但願—永久被囚禁於彼方
輕盈地奔跑跳躍—
也不要被屏棄在山下 背負
山林喘息的重量 壓垮房屋
死傷手足 曾經
家的範圍就是腳能走到的地方
兩腳一跨就橫越一條溪流
大手一揮對面那山就是獵場
政府說有土斯有財
(保留地流失了不再來)
我的十簍芋頭、五頭山豬如今
化成權狀,地界A127-A130
從戶政機關人員的手汗中摩挲出
一張小小的地圖
山的形狀看在眼裡模糊了
捏在手心裡彷彿握也握不住

噶瑪蘭 

噶瑪蘭是一輛搖搖晃晃的客運
夜夜穿行雪山隧道
載運前山到後山的夢境
一顆顆仰躺氣墊椅上的頭顱
可曾夢到過沃野千里的蘭陽平原?

噶瑪蘭是一束稻穗
向陽、勤奮地往天空伸長
細腰裊裊在空中翻黃
以自己的身體換取文明
也順便在蚊蚋翻飛的死獸裡
掙扎交換自己的土地

噶瑪蘭是一瓶沈香的威士忌
前世的記憶與苦難釀成
琥珀色的芳醇
把小小的不甘、不小心噴濺在
業務經理的白襯衫上,關於某些仇恨
凝聚成褐黃的點漬。尚報以熱烈百果香

噶瑪蘭是一支流浪的歌
漢化哪!是何等容易
看那從善如流的西邊平埔
你卻偏偏倒行逆施,扭頭就攀上
澳花峭壁,走稜線如走索
卻在清水斷崖停下了腳步
最後一次回望家的方向
酸楚在小腿上咚咚擊鼓
一個尖音拔高,淚
就落到了奇萊平原上
噶瑪蘭的夢是一朵雲從家的方向飄來
在沃野平疇上灑些午後的雨
讓稻穗在鄉愁裡長大
從殻裡蛻落的就是一顆顆
握在手心的幸福

好夢酣暢四十年,噶瑪蘭的噩夢中
一艘戎克船在驚懼的迷霧裡成形
夢中船伕丟下死屍惡靈籠罩大地
棄了稻熟正黃,後路就是太平洋
族人無路可退

噶瑪蘭的當代是一場加禮宛學術研討會
教授搭著噶瑪蘭號途經噶瑪蘭
一一檢視噩夢的路線、形狀與細節
在會場喝著噶瑪蘭威士忌談著噶瑪蘭
卻摸不清新社,到底在哪?
那是在後山之後的山後
海岸山脈與太平洋將陸地逼成侷促一隅
泥土雖鹽然汗水更鹹
山坡劈成梯田終究也是塊踏實的田
這裡望不到家鄉也望不著煩惱
只有劈面撲過來,那藍得發亮的
大海

噶瑪蘭是一個命定的移動
是一個品牌、一種精神
新社—卻像一個擦亮嶄新的名字
標誌苦旅的終點。迤邐的逃難路線
就抽成一條香蕉絲來紀念吧!
細細密密把記憶愁煩
織成一件熱帶蕉衣
頂著艷陽捕魚去

 ( 本文選自作者黃岡即將出版的《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書名暫定)二魚文化出版社,2014年10月。) 


作者介紹

黃岡是祖父給我的名字,意在紀念1949年以前的故鄉。我出生的故鄉臺灣,則是祖父哽在喉中的一口膿痰,既黏稠,又像吐不出來的滿口鄉愁。我帶著這個充滿符旨的名字滿山游走,迎接著我的年代、命運和寶島臺灣血濃於水。

        大學畢業後,曾經擔任國小代理教師、族語復振專員與劇場藝術公關,投身環境、藝術與原住民族運動,邊書寫、紀錄文化觀察。

        我看到了山海在颱風土石流裡囁嚅著痛楚,看到了瑰麗原鄉文化在公部門的搶救和疲軟中喘成一條乾涸的砂婆礑溪。我遇到一些獵人、吟遊詩人、藝術家,神彩熠熠地活出自己。

        但是,要成為一位走在稜線上的獵人,和成為一位優秀的詩人是同樣困難。寫作和狩獵像把雙面刃,對內耗神、費事、曠日費時;對外缺乏經濟效益、市場與商機,這劍使得不好樣還會戳傷自己。不過,兩者有個共通點,那就是能止住人類世界某個時刻的混亂。獵人的囊中物,無法餵飽整個部落,但卻挽救了千百萬年人類的飢餓。我無法藉由寫作止住某種偏見歧視或一樁開發案,但是卻能留住一個民族的精神底藴。     

        游走部落,從來不忘我所從何來,但我的民族臺灣更是我所珍視。不論哪個民族,都在臺灣行舟,都行舟到臺灣。寫作餵養了我的精神。盼望以文字的重量撫慰一些靈魂,對於生者,是祝福和祈願;對於逝者,約莫就是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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