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規劃(小說組首獎)

 陳信傑 ( 華文文學系碩士 )

當盛夏的艷陽烤得K市昏昏沉沉,酒醉一般的時候,我來到這座城市為我任職的電影公司勘景。外來客對K市的印象,除了那醉人的艷陽外,就是豐富多元的交通工具。細數起來,從鐵路、高鐵、捷運、輕軌、渡輪與機場無一不包,或許之後還可見到纜車運輸。由於申請了K市的拍攝補助,導演希望盡可能地以自然不造作的方式將K市的特色拍進電影中。

我來到K市捷運,紅橘兩線交會,擁有號稱世界最大玻璃藝術的M站的原因。當時我從各個角度拍攝了那個玻璃天頂,也換了不同焦段的鏡頭拍攝站內流動的人潮。正當我以105mm隨意對焦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我教育役的學弟謝照鴻。他的右手臂有一片燒燙傷留下的疤痕。他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棉襯衫,鼠灰色牛仔褲,頸上掛了一個黑色帶子,牛皮製,一卡通大小的證件套。他一個人站在圓柱旁,仰著頭似乎在研究天頂圖案。我立即收起相機,走上前和他打招呼。

容我先為你介紹照鴻是一個怎樣的人,就從他小時候說起吧。請不要覺得冗長,那都是我們一起住在國小的夜晚他告訴我的往事。

照鴻有一張清秀白皙的臉和纖弱的身形。爸媽從小便灌輸他金錢概念,因此家中的任何勞務、用品與食物都必須計價。客廳往房間的廊道上有一塊白板,寫著照鴻的待辦事項,以及完成這些事情可以獲得多少代幣。代幣可以兌換新台幣或等值物品,而代幣是用各色的琉璃做成的,小小的,不規則狀的石頭,但都打磨得很光滑。

照鴻媽媽是一名琉璃工藝師,和不同的室內設計工作室合作,從設計到施工都會親自經手。她會不厭其煩地與設計師討論:「玄關地板做一道強化玻璃,玻璃底下用琉璃排成浮世繪風格的海浪如何?」、「案主想要簡明工業風的設計嗎?或許可以用黑白灰三色的琉璃拼成一面花磚牆,增加一點活潑的感覺?」畢竟沉重單調色系排列太像生活,而他們要設計一個家。至於照鴻爸爸則是商業主管,也是提出整套家庭教育制度的人。為了培養照鴻的理財能力,甚至白板上還寫了基礎的匯率問題。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勞務被視為義務,只能獲取少量的代幣,例如掃地、寫功課、收拾玩具。照鴻做完所有的基本義務只足夠換取飯票。真正能創造照鴻財富的是創造性行為。照鴻可以寫詩、寫故事,也可以創作黏土雕塑(當然他必須額外花少量的代幣購買黏土)。除了藝術作品之外,也可以透過提出政見,「如何改善班級讀書風氣」這類題目來獲得代幣。創造性行為累積的代幣才能夠實現照鴻的購物清單。許多父母並不鼓勵孩子從事藝術,但照鴻媽媽從事相關工作,自然是不會反對;照鴻爸爸則堅信有了商業頭腦,無論擁有什麼技藝都能換成生活開銷。

這樣的訓練在照鴻上小學之後,為他帶來了一些優勢。照鴻的作業從不缺交、勇於表達意見、反應靈敏,幾乎成了班上的意見領袖,很多孩子傾向跟在他的身邊。女孩子偷偷喜歡他,男孩子說他們是兄弟,連老師都認為照鴻是神童。

然而升上高年級,換了一位年屆退休,作風古板的老師時,所有的優勢都為照鴻帶來困擾。不祥的端倪最早出現在國語科的考試上。閱讀測驗寫了一則故事,提到小華因為要零用錢,因此跟媽媽央求必須以掃地15元、拖地15元、寫功課50元等,按件計酬,媽媽應允了。隔天小華到學校要蒸便當的時候,發現便當盒是空的,裡面有一張紙條寫著:便當80元。小華才明白自己錯了,不應該這樣對待媽媽;這個故事寓意的正確答案是:親情不應該以金錢計量。

照鴻並沒有選出正確答案,因此被扣了三分,甚至是全班唯一錯這題的人。平時勇於表達意見的他,在這個時候沉默了,他有著太大的困惑,像一塊鐵墜在心底。他接連問了幾個同學為什麼答案是「親情不應該以金錢計量」,這才知道原來他們都不需要以勞務或創作累積代幣。最多只有模稜兩可的「考前三名就可以買什麼什麼作為獎品」,並沒有僱傭關係制度化地管理這件事。

「難道爸媽其實不愛我嗎?」照鴻有生以來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或許疑惑像一顆種子,需要一段時間才會發芽,因此照鴻並沒有立即反抗一直以來的家庭制度。到了週末,他仍然繼續做著他的創造性行為。他想要以日本代謝派建築設計師,黑川紀章的作品「中銀膠囊大樓」為藍本寫故事。最初會知道這位設計師,是從爸爸的書架上一本關於代謝派建築的影像集看到的。

中銀膠囊大樓於1972年完工,分為南北二棟的立方柱,南柱較高,北柱較低,頂層像被刀削過一樣,呈現一道平整的斜切面。許多規格一致,以個人為居住單位所設計的白色四方體艙房,「附著」於南北立方柱上。從施工期的照片可以得知,艙房與立方柱是分開建造的。待兩者都完成後,再將一個個艙房安置到立方柱上。由於艙房窗口有規律地分別面向東西南北,因此有一種螺旋向上的感覺。照鴻覺得大樓像是兩串立於東京的白色葡萄。

照鴻於隔週發表了一個失去愛的人都必須住進膠囊大樓的科幻故事。在那裡,人是孤獨的,孤獨帶來的焦慮會再次懲罰「失去愛」這件事。唯有透過膠囊中的電腦,結識網友,重新取得與人的連結才能離開大樓。

這次的發表會氣氛格外凝重,透過這個故事,照鴻爸媽都意識到了兒子即將邁入青少年時期的事實。因為這是照鴻的創作第一次脫離童真,不再只是天馬行空的夢境,而是某個生活現實的隱喻。媽媽給了這個故事高度評價,爸爸則承諾寒假要帶照鴻去東京考察中銀膠囊大樓。但是在照鴻心中並沒有因為得到日本之旅而證明爸媽愛他或者不愛,那仍是一個疑惑。往後他更加細細觀察,希望找出更多的線索或證據。

三年後,在他就讀國二,十四歲時,他得到了第一階段的解答。

班上有個男生叫裕明,大家叫他玉米。玉米生得帥,活像少年漫畫走出來似的。國中有髮禁,每個人都只能理平頭,照理說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矬,但不曉得為什麼,玉米像是天生與平頭匹配,給人一種軍人式的冷峻。他們各自的家住在反方向,照鴻卻總是陪著玉米走回家之後才回家。每一天,照鴻都花上半小時來回這段路程,但除了消耗他的體力以外,沒有有形的報酬。

大概也是從這時期開始,照鴻注意到了路的設計。照鴻跟我說,道路的設計以一種隱微的方式影響著人們如何生活,然而在這座島嶼上的道路設計,簡直貧困到讓人們無法彼此相愛。K市的發展是近一百年間的事情,比起明鄭時期便已開發的府城,或是清代經濟重心北移,K市都晚上許多。也因為如此,當日本統治者來到島嶼的時候,K市還是一座可以實現城市可能性的地方。

人們常說K市的道路設計是棋盤方格,而生活在K市的人從小就背得出市區主要幹道一路到十路的名稱,像順口溜,也像歌詞。不能說棋盤方格不對,但形象上不那麼準確。比起棋盤,K市更像被海淹沒一角的八卦。如果你僅以九十度的直角方格想像道路,那便很容易迷失在環狀的建國路、凱旋路、和平路、光華路、民權路、復興路,進而有一種怎麼也繞不出去,受困迷陣的感覺。如果你想離開K市,則必須記住中華路與中山路,這兩條為代表的聯外道路。

「如果你一開始就把一個人內心的道路想錯了,你永遠抵達不了你想去的地方。」

照鴻成年以後,歷經數次錯誤的行路嘗試,才明白這個道理。

K市的道路根據日本設計師留下的藍圖而規劃,然而道路的設計與道路景觀、周邊建築、道路材質都有密切的互動關係。若其中一項元素不和諧,便會造成用路人的迷惑,進而產生一種心理負擔。K市大部分的道路屬於直路佈線,由於直路佈線有清楚的方向感,用路人會感到格外親切,像躺進搖籃床一樣。然而設計不當的過長直路段,也容易造成行人因看不到終點感到疲累,駕駛人車速過快的問題。例如台9線鹿野武陵到關山德高之間,全路段筆直平坦,時常傳出因超速、超車造成的重大車禍。基本上,設計一條不對的路再以測速照相檢舉違規相當矛盾。如果是為了暢行、快速而設計直路段,那為何速限又訂得如此之低?它誘惑用路人開快,卻又不讓它快⋯⋯。

往返玉米家的路不是一條令人走起來愉悅的路。放學出國中校門後,沿著拐七扭八、佔用問題嚴重的騎樓走著,時不時還得讓道給攤販,因而被逼上大馬路。他們走在沒有盡頭且充滿障礙的直線路段,彷彿不是走在都市,而是一片蟄伏著巨型蟻獅的荒漠。

起初,照鴻覺得國中三年很長,總有時間慢慢磨出感情,後來發現三年一下就到了,他什麼也沒得到。先前說照鴻每天花半小時走這段路是浪費,或許也是不太精準的說法。照鴻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得到什麼,他要透過這段陪伴換得什麼?世界變得越來越複雜,事物之間等價交換的原則越來越稀薄,水一般地蒸發。家裡教的東西不管用、不夠用了。

某一晚他們回家前到了便利商店,買了一條黃色厚紙板包裝,裹著鋁箔的山形巧克力,28元。   

「我請你吃。」玉米說。
  「怎麼這麼好?」
「不知道耶,就想請你。不然下次換你請我。」
  「好啊。」照鴻彎腰,伸手將嵌在架上的售價標籤往上扳。
  「你在看什麼?」玉米問。
  「28元呀,下次也請你。」
  玉米聽後遲疑了一會兒,回應:「我們都兄弟一場了,你算那麼清楚?」
  照鴻放開了標籤,心裡一震,衡量事物的價值,這是下意識的舉動,但他確實已經做了,真恨那隻手。
  「親兄弟明算帳啊⋯⋯」照鴻覺得越描越黑了。

後來,玉米與班上一個長得像S.H.E中的Hebe的女生交往,二十八歲時,他們結婚了。照鴻曾經希望自己就是那個長得像Hebe的女生。那時他覺得自己要住進膠囊大樓了。

這個時期,照鴻喜歡兩首都叫做 《Superstar》 的歌,一個是S.H.E.的版本 (因為他幻想自己是Hebe),另一個是木匠兄妹 (Carpenters)的版本。洗澡的時候,他沉浸在想像中的旋律,想像中有薩克斯風、貝斯、吉他、鈴鼓、鋼琴、和聲的樂團,唱著自己改寫的中文版歌詞,他把baby都換成了裕明。

至於,第一階段的解答到底是什麼呢?跟這首歌有點關係。正當照鴻唱得忘我的時候,照鴻媽媽在門外都聽到了。照鴻媽媽認為照鴻唱了不對的歌詞。一陣爭論對質後,照鴻感覺到身體的光像水一樣洩盡了,再沒辦法從事文字創作。於是高中選了自然組,大學念了C大運輸系。

這大概就是照鴻年輕生命的前半段人生。讓我說回在捷運M站遇到照鴻的事。由於包括照鴻和我在內,五位在同一所國小服役的學長弟退伍後,固定每年都會找個時間聚會。在捷運站巧遇照鴻並沒有帶給我太陌生的感覺。我向照鴻打過招呼,表示我來勘景,照鴻踴躍地說要帶我這個外來客導覽K市。我們一同坐到與高鐵共構的Z站,我以為他要帶我參觀高鐵,卻帶我坐上了他停在捷運站附近的露營車。外觀是乾淨的白色車身,與九人座的汽車差不多大。據照鴻介紹,那是一款福斯汽車出產的加州海洋 (California Ocean),花了幾年的儲蓄貸款買的。

「羅伯,你還記得嗎?我國中寫的膠囊大樓故事?我覺得露營車就是體現了那樣的居住單位。」照鴻一邊說,一邊發動汽車,開了空調,但哪也沒去,我們依舊停在一個露天式停車場。「事實上,黑川紀章1972年發表的Moving Core也是這個概念。」
「我記得。」
「看新聞說,美國好多城區也因為房價太高,許多人以車為家,四處停泊。」照鴻說。
「以車為家啊⋯⋯」我笑笑說:「但臺灣會買露營車的人通常是那種,有錢有閒,假日想帶著全家出遊的爸爸買的。當然啦,有些退休後的男人也會想買露營車,過著愜意的退休生活。」
「不說這個了,」照鴻不想與我細究這個問題,換了話題:「你可是我們南方少年團第一個坐到這台車的人,原本想當作驚喜,等我們年底聚會的時候,邀請大家一起搭這台車到山上露營。」
「這擠得下五個人嗎?」
「你知道,有時沒辦法全員到齊的。但就算是五個人,擠一點也還可以。」照鴻對我微笑,「不如我帶你繞著K市晃蕩一圈,我們會見到所有的交通工具,然後開過過港隧道,今晚就睡在聽得到海浪聲的岸邊吧?」

這真是一個不容拒絕的提議。於是車子開動了,音響流淌出木匠兄妹版本的 《加州夢》 (California Dreamin’)。我靠著椅背頭枕,喝過雞尾酒般又醉又睏。

像是回到很久以前,我穿著一件白色汗衫,一條藍邊替代役運動褲。我躺在木架床的下鋪,自滿頭大汗中醒轉。透氣窗灌進雪白的蒸氣。國小的替代役宿舍相鄰廚房,原本是廚房擺放材料的倉庫,大約兩坪大。夏天會有蚊蟲侵擾,悶不透風。坐起身後,覺得哪裡有點詭異,想了一下,發現是時間不對。廚房產生蒸汽火車般大量蒸氣的時間應該是十一點,悶煮的大鍋菜開鍋準備分裝到各班午餐桶的時候。而我躺在床上應該是餐後的午休時間。

我叫了睡上鋪的照鴻,沒有回應。我站起身,上鋪搭了一座水藍色的蚊帳,但沒有人在帳內。或許我睡過頭了?從早上睡到午餐時間?或許我今天排休,因此沒人管我睡到幾點。我推開紗門走了出去。廚房霧茫茫的一片,廚房媽媽都不在,而我打開雙臂都環抱不了的大鍋還在沸騰。今天的菜色是燉煮高麗菜與虱目魚湯,還有一鍋……炸雞?這也不對,國小營養午餐的菜色是不會出現油炸物的。然後我在氣霧中,看到一個晃動的卡其色人影。我走向他。

忽然之間,火光映天,那鍋盛滿熱油的大鍋起火了。卡其色的人影迅速越過我,在我們錯身的時候認出他是照鴻,他的右手臂還是原生皮膚。他抓起一個水桶放在排水溝旁的水龍頭下。他打開水龍頭,裝滿水。我想大叫不可以,將水淋在熱油上滅不了火,反而會使水瞬間汽化,成為超過一百度的高溫氣體向四面八方擴散。當我開口之際,水蒸氣灌進我的口鼻,嗆得我發不出聲音。然後,我看見照鴻在火舌前提起那桶水,我箭步上前要阻止他,但他就在我的面前,將整桶水往油鍋淋了下去。我看見了液態水如何消失,那張灼燒人的氣網如何向我與照鴻攫來,彷彿時鐘被調慢了,慢動作般上演。然後所有的光都熄滅了。

到這裡,我確定這是一場夢,我求自己趕快醒來。照鴻是在德國交換學生的時候燙傷的,跟國小的廚房無關。他跟我說過,他在宿舍的公共廚房煮食,不是很守規矩地做了油炸料理。忘記是因為什麼事讓他離開廚房,再回來時油鍋已經著火了。意外發生之後讓他忘了很多事,或許是一種記憶的自我保護機制。他用保險理賠在德國結束第一期的療程後,草草結束交換生生活,飛回台灣辦了休學。幾個月後,他收到兵單,然後就到了國小與我相遇。從教育局接回照鴻的第一個晚上,他在洗膚色的壓力衣。他將壓力衣泡在紅色的水桶裡,像是一塊塊可拆卸的人皮。他說穿壓力衣是為了阻止增生疤痕過度生長。

「真奇怪,人體怎麼會不知道該長多少皮就好?」我好奇地問,因為我胸口也有一塊過度生長的蟹足腫。一開始好像只是痘痘的小傷口而已,後來長成五、六公分長的活疤。
「你跟你的身體一樣呀,明明知道有些事情做多了有害,但都不能控制自己。」照鴻微笑說。

照鴻與我同住的日子不長,一方面是我退伍了,但在我退伍前,他就搬到校長室後面的一個小空間。因為幻覺侵擾著他。每當中午他看到大量的蒸氣四散而出的時候,都彷彿帶他回到那個事故當下。燒燙傷的療程除了身體的治療,還包括心理的治療。一直到他當替代役的時候,都還會定期面會心理醫師。這種「瞬間重歷其境」的創傷症候群如果往更極端的方向,也就是「妄想」發展的話,會對於人的日常生活造成極大的危害,甚至具有致命性。舉例而言,如果照鴻走在北投,看見從水溝蓋蒸騰而上的溫泉霧氣,若這個畫面徹徹底底地帶他回到過去,失去現實的感覺,忘記他其實是走在人行道上,致使他逃向車來攘往馬路,難保不會有憾事發生。面會心理醫師,協助他將創傷記憶修復成自傳式記憶是非常重要的。

我從夢中醒來,確定自己躺在露營車的床鋪後,環視周遭。照鴻背對著我坐在椅子上煮湯,玉米濃湯的香味隨著蒸氣飄入我的鼻中,大概也就是我做了剛剛的夢的原因。我猜,是第四度下車考察結束,天色暗了下來,行經過港隧道的時候,我不小心睡著的。
「你醒啦?」
「我竟然睡著了。」我不好意思地說,「大概是這兩天太累了。」
「看你睡著就沒叫你了。我煮了晚餐。都是簡單的東西,別介意。」
我看見小桌上有幾個保鮮盒,還有一盒雞蛋。保鮮盒裡裝著已經切好的胡蘿蔔、玉米筍、馬鈴薯塊、雞胸肉等。
「聞起來很香,一定很好吃。」
「太好了。」照鴻微笑說:「那我們去外面吃吧。」
我走下車廂,在車頂延伸而出的遮陽棚下,一套折疊桌椅已經設置妥當。我們來回幾趟,將煮好的濃湯與白飯端到餐桌。我們的露營車停在距離海還有一小段距離的海岸公園停車場,但視野極好,視線最遠處是融進天際的深藍色海平線。停車場內還有幾輛轎車,但周遭非常安靜,除了海浪沖刷與蟋蟀的蟲鳴聲,以及我們談話的聲音之外,沒有多餘的雜音。或許,偶爾會從遠方傳來工程的聲音,但那聲音極為細小,可以忽略。

這是個滿月的日子,月光照在海面上彷彿鋪了一條光之路。往海的方向看去,天空較為澄澈,而往本島的方向看去,則帶著彤色的暈染。夏夜的海風有點涼,但不至於讓人覺得冷,我們在海邊吃著濃湯泡飯。
「照鴻,你又能煮東西啦?」我說。雖然退伍後我們每年聚會,但都是在外面的餐廳,並不確定他是何時能夠下廚的。
「大概是這一兩年的事吧。雖然我已經好很久了,但後來忙於工作,沒有時間下廚。這一兩年覺得生活不能只是賺錢,重新培養一些興趣,讓自己活得比較像一個人。」照鴻放下湯匙,壓低下巴,用另一種較慎重的語氣接著說:「你對我的印象可能難免摻雜著那個看得到幻覺,有創傷症候群的我,不過我要說的是,如果你能妥善利用幻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你看得到那邊還在飛的海鳥嗎?」照鴻指了海的方向,我不確定是否真的有海鳥,但確實有些影子在閃動,「你覺得牠們會做夢嗎?」

「我不曉得,或許會吧。我自己在電影圈很能理解你說的『妥善利用幻覺』。島內的電影人要嘛專說夢話,要嘛失去夢想。我不曉得哪一個比較好,或許我比較屬於後者。當你工作不穩定、無限加班、劇組各種內鬥,錢又領得少的時候,什麼熱情跟理想都會被磨光。但我肯定,我們大部分的人都沒辦法『妥善利用幻覺』。我想問,你認為夢也是一種幻覺嗎?」
「羅伯,你不覺得,夢是不是幻覺應該取決於你怎麼定義嗎?從文學上來說,現實、夢、幻覺,時常沒有清楚的界線;如果醫學上有較嚴苛的分類,分出夢跟幻覺或是知覺失調,都只是一種便於治療病患的分類法。就我自己的例子來說好了,我那時除了看到白色的霧氣、蒸氣會覺得不舒服,讓我眼前閃過可怕的場景之外,我也時常做惡夢,常常也是以緊張盜汗的狼狽樣醒來,然後又睡著。」
「嗯,我懂。那你說的妥善利用幻覺又是什麼呢?」
「把你的幻覺,付諸實踐。」照鴻說。我搖搖頭表示不懂。

照鴻回到車上,一會兒手裡拿著小小的白色束口棉布袋回到餐桌。他搖了搖棉布袋,發出石頭撞擊的聲音,然後將湯碗撥到邊角,將棉布袋拉開,倒出一顆顆色彩斑斕的琉璃石。

「這是我跟你提過的,我家從小在用的代幣。當然我家現在已經沒有那套制度了……」照鴻伸出食指,像下棋一般幫各色的石子推到特定位置。最後排出了一個K市捷運圖,並將多餘的石子撥到旁邊。「但我發現這些石頭還是滿好用的,你知道我是做運輸規劃的人,我常常這樣擺開石頭來思考,把那些腦海裡的幻覺,想像,看你怎麼稱呼,疊合在這些石頭上。有這個道具輔助,會讓你覺得無比具體。當然這是一個很累人的腦力活──疊合幻覺與現實。」照鴻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像是在說精彩的還在後面,「我另一個發現,人際關係圖也可以這樣擺。」

照鴻打散K市捷運圖,選了兩顆胭脂紅的石子,分別推向我們兩人,然後手掌一掃,把剛剛撥到旁邊的石子以亂序的排列掃了回來,隔開了胭脂紅的石子。「現在請你規劃一條路線,讓代表你的紅色石頭抵達代表我的紅色石頭。規劃得好的話,代表你通往了我的內心深處,或許我們晚點就能在露營車上,一邊看著夜間的海一邊做愛。」

我看著照鴻誠懇的眼神,明白他不是開玩笑,但我笑了出來。他是一個不錯的學弟,但關於和他做愛,我倒是沒有認真想過。
「你覺得隔著我們的石頭分別是什麼呢?」照鴻問。
我也伸出食指,推動一顆青蔥綠的石子。「這是我們的年紀,但我們才差兩歲,應該不是問題。」說著我就要把它推向旁邊,但照鴻伸出手按住我的手背,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愛大叔呢?」
「說的也是。」然後我停下這顆青蔥綠的石子。之後我們又幾次來回,有時候成功說服他,例如我用一顆紺青色的石子,說這是我們的貧富差距,而照鴻也確實覺得那不屬於我們之間的距離,但大多時候被他打斷。
「所有的運輸系統,包括為了推廣而免費的公共運輸,都還是有成本問題。里程數與票價通常是用公式算出來的。除了票價與收支平衡問題,為什麼要開這條路線,我認為則是一個愛的問題。規劃道路或做運輸設計的人都是浮在天空的,感性太多而理性太少會很難辦事;相對地,沒有同理心、缺乏感性,或者說,缺乏對於美的追求,你也設計不出好的道路或運輸系統。畢竟人的需求,源自愛的需求;愛的需求,體現在運輸的需求。

我二十三歲念碩士那年,在某堂運輸需求期末報告的動機上,很天真地寫了『我認為愛情是我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之一』這樣的話,然後根據這句話開始闡述我要如何在觀光區設置露營車出租,讓相愛的人可以享受旅行與親密時光。我也認為當人類移動到一個風景秀麗、怡情悅性的地方,會有性愛的衝動是非常自然的。動物的遷徙不就是這樣嗎?移動到一個更好的地方,然後繁衍族群。

那個報告最後被教授打槍。我那時不以為然,但現在回想,那份報告的確太專注在性愛了。與其說是運輸需求規劃,倒不如說是移動式砲房規劃。」照鴻莞爾一笑,然後回到正經的神情,說:「但我覺得我的想法沒有錯,只是二十出頭歲,男同志的性又常常不受歡迎,才會過於偏執而寫下那份其實是抗議書的報告吧?」

談著、玩著,濃湯泡飯也涼了。我們吃得七、八分飽,照鴻提議晚點餓了再加熱當宵夜。我們回到車上,照鴻將車頂用力一推,車體空間像挑高設計一樣,寬敞了起來。然後照鴻搬出投影機,對準挑高後的天幕,問我想看什麼電影,我回答《海邊的曼徹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

關於照鴻與他的燒傷,還有一個遺憾,也是第二階段關於他的爸媽究竟愛不愛他的解答。照鴻在德國念書的時候,交了一個德國男朋友瑞克。是一個一百八十公分,高大壯碩,有在健身的「半婚」成熟男子(這是照鴻自創的詞,指稱類似婚姻,但沒有正式結婚的關係)。玉米色的金髮與藍色的眼珠,總是有剃不乾淨,白天刮過晚上又冒出來的鬍渣。

受傷的消息傳回島嶼之後,照鴻的媽媽非常焦急,執意要到德國照顧他,並且帶他回家。一開始,照鴻考量到媽媽不會德語,無論爸爸有沒有陪同,來到德國想必有語言障礙,而且又是一筆不必要的開銷。到時是誰照顧誰還說不定呢。照鴻只想專心養病,專心接受瑞克的照顧。

瑞克的老婆也知道丈夫與照鴻的事。但該說是德國人感情觀不一樣嗎,還是特例?瑞克的老婆似乎很能理解,不覺得這是什麼悖德的事情。無論如何,照鴻心底也明白,他跟瑞克分別的日子提早了,在最後的相處時間裡,不希望媽媽來攪局。

回到島嶼的家之後,照鴻發現走廊上的白板被擦得一乾二凈。雖然上高中後家中再也沒有代幣制,但白板還留下過往的筆跡,視為一種擺設,一種紀念。然而白板卻跟新的一樣,猜測還用了清潔液特別洗過,彷彿要將某個遺跡連地基也徹底拔除一樣。

照鴻心裡不太好受,但他安慰自己,應該是出國交換的時候,家裡覺得自己長大了,這塊白板應該另作它用,才擦掉了最後一次諸如匯率、待辦事項的筆跡。照鴻心想,愛的面貌有時竟是透過互相傷害來呈現。

他想起出櫃後,與爸媽、妹妹一同到諮商室的情景。媽媽問諮商師是不是因為這個代幣交換制度,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太艱澀、壓力太大,讓他預料之外地產生偏差行為?也責怪爸爸為什麼當初不能以純粹的愛來教養小孩,而要事事分明地要求他們的兒子?諮商師幾乎是對爸媽上了一堂多元性別教育課,安撫他們的情緒,並解釋性傾向為同樣的生理性別並不是偏差行為。然而照鴻知道,媽媽表面上是放心了,而她最深的心底並未完全相信。

燒傷後,由於媽媽過於堅持,終於讓忍受著肉體之痛的照鴻以嚴厲的語氣斥責媽媽:「你們飛過來要七、八萬的,浪費錢嗎?」一定是這句傷人的話刺痛了媽媽吧?那個當下,照鴻不能理解作為母親,知道自己的兒子受傷之後的煎熬,未必不如他的疼痛。

「我忘了問你,白天遇到你的時候,你呆站在玻璃穹頂下,在想什麼呢?」電影放映結束後,我側臥在床鋪上問著照鴻。

「那是玻璃藝術呀,人跟人之間的關係也像玻璃,容易碎掉,但色彩可以這麼美麗。」

夜裡與照鴻躺在一起,看著窗外的星星,聽著海濤的聲音,像是我們漂流在大洋之中而不在陸地,既遼闊但孤寂,興起一股想與人產生親密連結的衝動。我問快睡著的照鴻,我晚餐時的人際交通系統規劃得如何,照鴻回了個半夢半醒,呢喃一般的「不合格」後逕自轉身睡去。那晚的記憶大概就是這樣了。

回到北部,我從朋友那接回我收養的橘貓里恩。由於是隻浪貓,並不確切曉得牠幾歲了,只是最近里恩生了胰臟炎,身體變得很虛弱。帶去給獸醫看,獸醫以一種溫柔但堅定的語氣判斷,里恩的壽命差不多剩半年了。與照鴻的對話中提到電影業多麽榨乾一個人的裡裡外外,但那卻不是我想離職的原因。一部長片大概是三個月的拍攝期,我想,結束之後,先陪著里恩走完最後一段路,再規劃後續要做什麼吧。

這次勘景南下K市,本來放心不下里恩,但現在的大眾運輸對於貓狗、寵物上車管制頗多,我想起照鴻的話:「愛的需求,體現在運輸的需求」,或許關於K市抑或島嶼的交通願景,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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