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之城——邱劭寧

邱劭寧(華文文學系碩士生)

小扣在人行道上仰望著。

  仰望在樓與樓之間裂成一口大洞的天空,由電杆和纜線交錯編織成的天際。

  小時候他偶爾會幻想那一棟棄置在城市中心的舊樓成為一座無人的迷宮,那時候在眼裡看見的樓高聳入天,彷彿可以直達他界。然而大樓如今看來也並不真的像記憶中那麼高了,百貨公司遷離之後越像是一棟妝容過時的鬼樓,磚瓦剝落,封鎖線圍困。在這一座地震頻繁的城市,每經歷過一次地殼震盪,那危樓似的大廈就會比從前看起來還要更來得搖搖欲墜。

  那裡真正成為迷宮的時刻是在小扣童年的時候。

  走失的記憶猶在,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始終無法擺脫那一種獨特的迷失感,甚至害怕靠近那些特別陰暗的巷弄。他還記得專櫃平台圍築起來的通道讓四周立起了一面無法看見頂端盡頭的牆,很多年之後他曾有一次試著從記憶和感官裡讀取當時感受到的害怕,沒想到當初走失時那一股遭到遺忘的恐懼感居然已經淡忘了,像是一筆在畫紙上褪了色的顏料。

  他想,或許是因為長大之後發生了太多足以洗刷那一些情緒的事情。

比方說,查理士。

  他和查理士之間的歷史已經蒙塵,但時常讓他想起曾經租過的一間房。

  房子外有一座從平面延伸而出的露臺,從露臺上可以看見鄰樓的天頂,龜裂的水泥瓷磚,或是內褲胸罩長褲T恤毛衣接成一串的萬國旗幟。再向上則可看見拂曉時刻橘紫的天光連接著宇宙,房子座向可以將日落滿天滿地掉下來的紫陽花潑灑到整片天幕收盡。他把露臺打造成一座阿法隆,自立為王,專養一些異於常人審美的花種。五月到十二月整整八個月花期,他時常以低價購入一整簍將要熟爛的時計果,擱置完熟之後再花費一整天時光一顆一顆掏空果殼,從白晝到夜黑,小房儼然變成作坊,腐皮碎做肥料供養花草,果肉湯汁熬煮之後煉成香氛,讓曬晾的衣物到木製書櫃和沙發布套全都沾染上了,時時刻刻充斥著一股濃或淡的酸甜氣味。

  直至第二年,露臺已經看不出最初的寂寥荒涼。

  他和查理士時常在滿室時計果香氣裡做愛,混合著他們的體味,查理士常說他愛他甚至比不上他愛這一種香味,吻他時還能夠從口腔裡嚐到那一味,小扣從那時候總算清楚吃醋的味道,然而好友們取笑他談起戀愛來就是一隻鬼,熱戀時來電、傳訊、電子郵件一概沉入大海,極度重色輕友,從人間蒸發,調侃他除了最愛查理士之外就是香味。

  小扣清楚查理士在他目前為止的人生佔據的份量,有時候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更愛哪一邊。

  他們剛畢業的那一年,無職業無勞動無收入,都還未從家裡搬離。首次在外過夜,夜宿在這一座城市裡老資歷的那一棟樓,他們湊出身上所有的紙鈔和每一塊銅板才集齊一晚的費用,在那一棟樓經營的老牌旅館套房買下他們第一個晚上。

  他在窗戶邊看著深夜的街景,一片漆黑,空蕩的街變成十字不斷延伸出去的老舊窗櫺。這一座城市竟然衰老之快,短短數年已變化和昔日大相逕庭,街燈如熠耀和蚊蚋掛在路旁,閃閃滅滅。

  查理士沐浴完來到身後擁著他,喃喃自語似的抱怨,路燈壞了怎沒人去修。然後開始埋怨所有關於這一座城市的負面。

  最後他說,總有一天要離開這裡。

  總有一天離開這裡。

  彼時小扣沒想過離開竟然來得如此快,他記不得查理士是否曾告訴過他。入世幾年同居幾年,他們最終分手。他躲在離火車站遠遠之外暗暗窺視,送行對他而言顯然還要輕易許多。查理士看起來仍然還是他所熟悉的,但是在一瞬間卻讓他莫名感受到一股陌生。

  查理士在烈日下宛如太陽阿波羅,臉上神情將他打回凡人的一派不耐煩。掌心把玩登喜路金屬殼打火機,銀光刺眼反射,燃滅反覆幾次才終於點著菸頭,夾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拈來拈去,菸燒掉了一半。接著查理士舉起手臂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錶,小扣看見他不時注意著從身邊往來的人潮,像是在尋找些什麼。最後那一支沒有抽過一口的菸被捻熄在碎石地板上,烙出一點燒黑的圓印,然後他拾起行李,走向通往月台的驗票口。

  小扣後來意識到他感覺到的陌生是從何而來,是查理士的一身新。

  查理士向來總能把無名成衣穿成精品名牌,那一天卻穿著貨真價實V牌新款襯衫,包裹雙腿的不是鍾愛的街頭單寧褲,而是他向來棄如敝屣的合身西裝褲,鞋子從耐穿就好換成了訂製皮革牛津鞋。回想起最後一次他們的親吻,隱隱約約分辨出那已然不是自己最熟悉的氣息。

  小扣忽然明白了,查理士就像他缺席多年的父親。他從那一次的吻裡捕獲到的究竟是什麼,那應該就是查理士喜歡的,新的氣味。

  他常常將記憶裡的某一些舊事複製,這本身是一種復古的技藝,而複製亦然。他慣將居所打造成過去所見的某一處場景,然而記憶紛亂難辨,複製產物往往是某事某地某時的重疊再重疊。就像從他租下的每一個房間看出去的光景永遠是這一座城市最荒涼之處,然而小扣記不清那荒涼到底從何而來,或許是座落城市的某一處塵埃角落。他的荒涼從來不是貧瘠、蕪穢和哀戚,而是眼睜睜看著這一座城隨著時間成長,興盛,衰老,拆除,重建;人們的腳步和記憶不斷在其上衍生,複沓輪迴。

  小扣深信複製和重現往往都是為了遺忘。

  然而一些事猶如戳印,愉快之事以及悲傷之事。

  父親離開後的數年,小扣和母親彷彿從無形中協商出某一些默契,在他們查無父親此人,拒談相關父親的任何事。他還記得有一次他從信箱裡翻出一封寄給父親的信件,隨手丟置在餐桌雜物堆中,次日他看見母親將那封信塞回信箱,此後數年數次皆是如此。

  他們假裝此人從未存在,卻從未能夠忽視他曾經存在。

  小扣現今租在隔離市街邊界之外的一棟老舊公寓,晚間路燈微弱,鬼魅遊行,幾乎非活人可居之地,他並未殺價即租下。陽台之窄小致使無法佈置最鍾愛的花草,一開伙油耗味便充斥整座空間,沾染衣物,之後漸漸不再煮食,掛起一張又一張布料店剪壞棄用的烏干紗充當落地窗簾和隔簾之用。唯一好處是日光極好時,可以將窗門敞開,陽台擺置一張梣木三角桌,熱一壺香水薄荷茶,用以安定心神,短暫午後頃刻間倏地變無限漫長。他熱衷於沉浸在各式氣味,試著用味道復甦記憶中不可遺忘之事,包括他記憶中、這一座城市許多人記憶中的母親之河。

  由河流孕育出的這一座城市,河水通往市中心的頹廢之所,被政府以及商人變賣和葬送的水溝巷。在小扣的童年,那裡已經不是老一輩口中的酒家、茶室、妓女戶。他還記得那裡有一家冰菓室,父親帶他去過,母親也帶他去過;小店跨越兩個時空,他們有的回憶,他也有。生鏽的螺旋樓梯只夠容納一人通行,小時候他常覺得那一道螺旋樓梯不只是存在那一間小店裡,而是直通地心的,彷彿那是這一座城市的骨幹,貫通了整個世界,後來幾年老闆娘將樓梯踏板斑駁表面粉飾,而老味道依舊,他在那裡喝過的果汁從來都不是裝進杯子裡的,而是把幾顆柳丁榨進四方角塑膠袋,吸管伸入袋中的橙色汁液,一條尼龍繩繫在袋口。

  那一股柳橙味,日後他曾經試圖重現,數次俱以失敗告終。

  小扣回憶裡的夏天就是那樣。

  日後他再也無法向旁人形容這一座城市有著什麼樣貌,但是無論如何都忘不了那一幀黃澄澄的畫面,滿是四菓冰和酸味果香的夏天。

  經過改造之後再改造,城市被賦予了新的華麗,對小扣而言那全都是頹然和腐敗。消抹了過去面貌的地磚和磨石面,一如他從屋子外的露臺所看見的市景,面目全非的嶄新。

  偶爾他也想過查理士心心念念的離開,但他沒有查理士那樣的絕決和厭棄。

  城市在殘喘著,日子也是,他也是。

  有人曾經對他說,不會死就好。

  不會死就好。也許他早已經歷過九死一生,忽然就再也認不出城市的每一個細節,他重新回頭想要看清楚這一座城市,不願再去看那一些飽含隱喻的樓房和柏油路。

  他想,也許這就是生活。

  偶爾小扣途經那一間旅館,看著顯示著蒼白的樓,那一棟樓的確已經老了,金箔色鑲嵌的招牌褪成了橙黃,看起來老得不像話,拼貼的新磁磚也掩飾不住它不斷流動的衰老。

  小扣和那一棟樓的回憶不只如此。

  他還有一次被綁架的經驗也和這一棟樓有關。被父親綁架,在當時小扣並不能確切地感受到「綁架」這一個詞彙帶來的力量,然而母親可以。許多年之後,母親才告訴他,那一種力量足以將時間抽長,消長情感,所有過往和所有的愛都可以作廢不算數。

  她最後憑直覺知道是丈夫帶走了小扣。

  那是小扣關於父親為數不多的記憶之一。

  彷彿得到解放,那一天父親讓他做盡了平時被禁止的所有事,吃速食、買垃圾食品、喝碳酸飲料,殊不知自己是父親談判的籌碼。那是父親頭一次來接他放學,他來不及說出欣喜,來不及問怎有空來接他,他們就已經落腳到那一棟樓的旅館,入住最高樓層,窗外的景象立刻引去了他所有目光,那好像是他生平第一次見識高空風景,彷彿墜落暈眩感,他知道已經著魔,發覺自己擁有不懼高的體質,從房間裡的圓形窗戶向外看,所有視覺都是具象的,人和車看起來就像是飛行中的金眶鴴。

  即使城市的道路匯流枝雜,有起點有目的,他一直相信人其實跟鳥一樣都擁有一條航行的軌道。

  他從那時候開始嚮往高處。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小扣都在尋找一些與離去無關的事,年紀越長,他越明白自己越來越憎惡所有跟離開有關的情緒,他生命裡已有太多事情和許多人一去不返;父親是,查理士也是。

  他從高空的觀察裡注意到了候鳥,並且栽進了牠們的魅力之中,查找所有有關鳥群遷徙的書籍,然後在牠們停留的季節裡深深著迷。小時候他時常對鳥類的飛行感到費解,為何牠們總不學乖,偏偏要朝建築物的玻璃上撞去。

  他偶然間得知這一座城市偶爾會有金眶鴴冬留,八月來到,隔年四月離去,他有幸見到過兩次,一年深冬在出海口一處濕地,遠離城市,遠遠眺望,靜靜觀看,從望遠鏡頭裡隱約感受到一股無間親密,覺得自己和牠們建立起某一種關係。另外一次在貫徹城市的淺緩河道上發現鳥隻駐足,涉水探近之後依然只可遠觀。對於小扣而言,鳥族是不可近褻之物,看牠們點水蹐馳,看牠們以水洗滌羽翅。

  那是小扣記憶中少數能夠在離開以後繼而回返之事。他回想起許多事,譬如查理士的離開。

  後來一次小扣恍然想起,查理士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總有一天離開這裡,離開這一座城市。洗牌的記憶裡還有失聯的父親,其實關於這一座城市的許多事都跟他童年的時候不一樣了。

  他想起查理士一直厭惡的老舊,所有人事物皆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舊物經常很快就被汰換,兩人也絕少談論過往,並非是刻意,也許是自然而然培養出來的默契,彼此之間的所有爭執也從不過夜,查理士一概留他獨自氣悶,只有他自己的末日。小扣想,原來那男人一直都在向前看。小扣並不,每每回望,留戀依戀,保存一切。他因此時常納悶他們怎麼能夠如此契合,他收集關於這一座城市的舊物,查理士則不斷拋棄。

  對查理士而言,他可能也已經成為了舊人舊事,不可回溯之一。

  冬天到來的時候,這一座城市被清晰可見的冰冷覆蓋著,如同它被加諸的精緻而廉價的想像和一切不合理的揮霍。人們對抗著酷寒,被禁止了語言似的將口和鼻掩藏在衣襟裡,彷彿早已對這一座城市無話可說。

  人們的沉默並沒有讓城市因此停頓下來。

  這一年冬天來到尾聲。

  夜晚走進深處,那一棟承載這一座城市多數人記憶以及經驗的樓,轟然倒地,滿地華麗。

本文為第18屆東華奇萊文學獎決選短篇小說首獎作品 

作者介紹

華文文學系碩士班在讀中。島嶼東岸的孩子,找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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