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組 推薦獎 – 凱姆來了

朱浩一 華文文學系碩士生

那天是個平凡的日子。

  我起床,搭車,上班,下班。風平浪靜,無風無浪。五專畢業出社會工作以後就是這樣。平凡人的平凡日常。

  搭捷運回到家,我把路上隨手買來的肉羹麵倒進瓷碗裡放進微波爐微波五分鐘。等待的同時,我按下了電視開關,畫面閃現我每天固定收看的新聞台。

  很巧,是我母校的新聞。

  我的母校在花蓮,叫作……

  算了,說了你也不知道,鳥校中的鳥校。在超級鄉下,後面有山旁邊有河,除了空氣好之外甚麼都沒有。

  就在我畢業後不久,台灣人開始有普遍共識,覺得生小孩幹嘛,兩人多快活。孩子越來越少,學校一間一間倒,母校撐了不可思議的久,最後還是逃不過倒閉的命。

  有個專搞牧場的財團看上了那地點,接手經營,開記者會信誓旦旦要透過辦學來培養產業人才,私底下努力胡搞,前不久總算把學校搞倒了,也定好了改建牧場的日子。

  消息一出,一群人立刻跑去抗爭,綁布條、喊口號、演行動劇,只差沒灑冥紙。口號是:「堅決反對圖利財團!誓死保障花東孩子的受教權!」

  我前陣子就知道這件事,只覺得無可奈何。倒就倒吧,我們又能怎樣?撐下來做啥?沒人去念啊。你真以為財團是佛祖,人家是要賺錢的啊,不然怎麼對得起「財」字。

  今天的新聞是講,財團叫了一堆大鐵鎚車來要把學校的建物統統敲掉。抗爭者手牽手排一排,說要築人牆跟鐵球對抗。不是我不同情,但我是覺得,還是省省吧……

  就在這個時候,我聞到了一股遙遠而熟悉的味道。幽幽淡淡,從電視畫面往外流出,朝我飄來。我不會弄錯的,那怕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我仔細盯著螢幕,人牆左邊數過來第四個,是凱特!我的媽啊,老朋友,妳跑去那裡做啥?

  我跟凱特有過一段。不是,不是那種青澀美好的一段,而是郎有情妹無意的一段。苦啊,那段日子。

  那年我專二,家裡因我老頭玩股票輸了一大屁股錢而愁雲慘霧。我心裏抑鬱非常,心裡總滴滴答答下著雨。凱特染了一頭髮仲夏向日葵,臉蛋、身材都是我的菜。但最特別的,是她身上有一股異香,只有我聞得到,那股香味常沒來由刺激我的鼻腔,像個鐵鉤子,把我釣啊釣的釣到凱特身旁。不幸的是,大家都知道向日葵超討厭雨天。所以我越像那些戀愛遊戲的男主角一樣不斷出現,她這個女主角對我的好感度反而降得越低,慘啊。

  幸好,我身邊還有四個會安慰我的死黨。

  阿強,我們的鼻血強。皮膚白皙近透明,鼻子一帶血管奇多。大家都知道他很能流鼻血,重點是,他鼻血的量也奇多。

  有一次,阿強弄了本色情雜誌,自個兒翹課去頂樓爽快。那堂課是希臘羅馬文學概論,教室在一樓,女老師正在講木馬屠城記,形容特洛伊人死傷有多慘重,坐窗邊的同學忽然舉手,說:「老師,外面有血。」

  我們都看到了。一道手指粗細的血流,流到了我們教室的外頭。老師帶頭,全班同學跟著血流走,爬上了階梯,走上四層樓到頂樓,看見左手拿著A書、右手放老二上的阿強暈倒在血泊中,除了血以外沒其他液體,看來還來不及爽快,人就興奮到掛了。

  第二位,是成天穿牛皮靴又不愛穿襪子的良子,臭腳是核彈等級,臭味能繞樑三日不絕於鼻。除非洗完腳,否則我們不准他在室內脫鞋。

  一九九五年,大友克洋從自己的短篇漫畫中挑了三篇出來拍動畫,其中一篇叫〈最臭兵器〉,一個感冒的研究員不小心誤吃實驗藥物,身體變得不斷散發臭氣,導致屍橫遍野的搞笑故事。有個學長在光華商場買了片子,借我們看,我們一看就說:「良子,啊就講你啊。」氣得他差點脫鞋。幸好另個室友凱文搏命壓制住了他,否則我老早就埋掉,沒辦法寫下這個故事了。

  凱文是美國回來的,偶像是癟四與大頭蛋,所以他很愛講髒話,也很愛躲在高處朝經過的人吐口水。

  有一次他照例想吐人口水,而且對方是校長,很刺激吧。結果他太緊張,犯案時身體探太出去,就從宿舍三樓窗戶摔下來,頭顱側一邊著地。我發誓,那天我們這些住宿舍的人都有聽到超大一聲「喀啦」,肯定是脖子折斷的聲音。嚇死了啊,氣氛比冷凍庫還冰。校長嚇到假髮掉地上也不撿。跟喬登一樣高的舍監手抖著探凱文鼻息,然後更抖的準備去打電話報警,但被校長阻止了。兩人拉扯一陣,凱文忽然沒事人跳了起來,罵了句髒話:「幹!都沒有人來扶一下,有沒有愛心啊!」就回房間玩電動了。為了校譽,這件事校長後來下了封口令。

  卡洛斯是最後一位。據他回憶,父母在一次車震中懷上他,十個月後在趕赴醫院不及的情況下,也在車上生下了他。卡洛斯超級愛車,更愛免費幫人洗車,常說甚麼:「洗乾淨的車子比裸女還正」這種蠢話。但說來奇怪,雖說愛車,卡洛斯卻不敢開車。

  「肯定是被我爸媽震怕了。」卡洛斯說。

  事發那年是一九九六,那年就跟每一年一樣有颱風。你去問颱風專家,他們都會說,喔,一九九六啊,那一定要講賀伯。我要說,七月的強颱賀阿伯當然可怕,可是同年五月的輕颱「凱姆」,可是差點奪走好幾條青少年的命。我們的命。
  五月二十二,那天白癡卡洛斯又要去免費幫學長大鵰洗車。

  大鵰,身高一四八,戴一副厚得看不見眼睛的眼鏡,整天躲在房裡玩《軒轅劍》,男宿全棟沒人看過他雞雞,所以才幫他取「大鵰」的綽號。即便是這樣的他,在看了中山美穗哭著在雪中大喊:「お元気ですか,私は元気です!」以後,也急著想找個3D真人女友來……我也不知道幹嘛?男主角不是電影一開始就死透了的未婚夫嗎?

  總之,在跟其他學長聊過後,大鵰的結論是「有車=有女友」,所以就去好樂迪打工,存錢買了台二手的中華多利,還找外面的車廠幫忙噴成了寶藍色,可惜沒一個女生買帳。大鵰的車唯一載過異性的一次,是幫愛犬社的人送一隻瘌痢母狗到花蓮看獸醫。

  那天,卡洛斯要去洗車,心血來潮,一直想找人陪他去,但沒有人想。

  「你要當神經病你自己去,」良子邊聽ICRT哼歌邊說:「大鵰一毛錢都沒給你耶。」

  「可是你們不覺得阿藍身材超好超正嗎?」阿藍這名字是卡洛斯自己講的,主人給它的正式名稱是「大鵰號」,有正經女生會想搭這名字的車才怪。

  「噁心。」鼻孔裡塞著染血衛生紙的阿強仰著頭說:「不是大家都跟你一樣變態。」

  凱文去樓上吐痰,卡洛斯只剩我能問了,我可沒打算去。

  但卡洛斯沒問。他走去阿強的床位,自己抽了張衛生紙,邊走出房間邊擦眼睛。

  娘砲,居然哭了!

  「好啦好啦,我陪你去。」我走出房間,這才發現卡洛斯是在擦眼屎,不是眼淚。

  「就知道東一哥哥最疼我──」卡洛斯作勢挨上來。

  「走開啦!」

  我們就這樣一路推拉著出了學校大門。

  校門外長長一排車,大多是窮學生的窮摩托,大鵰號一枝獨秀。美得要死的寶藍,帥得要死的冷硬。我發呆,卡洛斯開開心心洗車,花了老半天把車洗得光鮮亮麗,然後拿出大鵰打給他的備份鑰匙,開始清車內。大鵰知道他不敢開車。

  清理完畢,大鵰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卡洛斯見狀,整個人忽然趴到引擎蓋上,一臉享受地問我:「你覺得阿藍好看嗎?」

  廢話,豈止好看,好看爆了,哪像我那台破爛五十,連腳撐都鬆了,轉彎時能在地上喀啦喀啦刮出仙女棒似的火花。

  可是男人有男人的自尊,所以我打死不回答。我迴避了他期盼的眼光,掉頭就往校門的方向走,但走沒幾步,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校門的長相大家都知道:兩邊各一面牆,中間一道鐵柵滑門。此時鐵柵跟平常一樣大開。右牆沒問題,但左牆的顏色不對勁,本來應該是紅灰色,此刻竟然黑壓壓一片。而且瞇眼細看,還會跟生物一樣蠕動,比恐怖電影還恐怖。

  我放慢腳步,一顆心忐忐忑忑,一公分一公分走近。

  是馬陸,好幾萬隻爬到了牆上,彼此交疊、彼此踐踏,有如一場怪異的盛宴。
  「你覺得好看嗎?」卡洛斯仍在我背後不放棄大喊,我依然硬漢不回答。

  隔天早上,按照慣例,我走到後方小河旁,詢問河水為何凱特不喜歡我,河水照樣默默流淌。回房後,良子叫我:「欸,凱特來了。」

  我一愣,驚訝地說:「啥?」

  他於是再說一遍:「凱姆來了。」

  誰?他拿出收音機。

  「颱風快報,颱風快報。輕度颱風凱姆在台灣東南方海面形成,預計將持續往北北西前進。從目前情況來判斷,凱姆雖不會登陸台灣,但所形成的強烈氣流,將對東台灣的雨勢帶來影響。台東、花蓮等地須加強警戒,嚴防豪雨……」

  「幹!」還沒睡飽的凱文有意見。「才幾點啊吵死了!」轉個身繼續咕噥:「輕颱而已,怕甚麼啦……媽的老子在美國的時候多大的颱風沒見過……」

  罵著罵著,凱文又睡著了。

  傍晚下課,學生陸續回宿舍,良子邊脫鞋邊進門,同時說:「後面的河水好像變高了耶。」凱文回:「幹!講過幾次了!還沒洗腳不要進來!報甚麼Discovery!」我去外頭一看,水不是好像變高,是高得很誇張,近全滿。

  「嘿嘿,怕甚麼,世界末日喔?」凱文見我臉色鐵青,幸災樂禍。其實我不怕末日,只怕還沒談過戀愛人就掛點。

  那夜,伴隨幾聲淒厲的尖叫,阿強摀著鼻孔回來,半條毛巾染成了鮮紅,嚇壞了一群剛搬進宿舍的學弟。卡洛斯頭都沒抬,繼續看汽車雜誌。良子跟凱文繼續用電腦玩《魔法門之英雄無敵》。我繼續躺床上發呆。

  不久,門外有人大叫:「淹水了!」

  打開門一看,河水已漫進宿舍,朝我們的房間襲來。走廊有人喊:「沙包!沙包!」我們跑去拿剩餘的沙包堵住門口,完全沒用,水依然不停湧入。

  「啊,阿藍!」卡洛斯從雜誌中驚醒,求我們陪他去看大鵰號。我們都認為他瘋了,但看在他兩眼即將豪雨的份上,我發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他們四人,等雨小一點,大家再一起過去,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水淹大腿,仍有漲勢。有學長站在二樓的樓梯平台,對著仍堅守一樓的我們喊話:「水還會再漲!聽原住民說,以前這裡淹過大水,我猜這次可能會漲到二樓!學弟,趕快上來,危險啊!」

  「屁咧!」凱文悄聲說,跩人如他也怕被學長打。「淹二樓,作夢!台灣都沉了吧!」

  世界都要滅亡了,凱特卻還沒收下我的心。

  此時,我忽然嗅到一股不祥的氣息。
  事實上,在學期間,我基本上天天都會聞到她的異香,濃些淡些的差異罷了。可是就在那大雨如注的當下,我嗅到有東西跟在她的異香後面。

  我集中精神,想像自己是一個巨大的雷達,並將凱特定位在雷達中間。沒事,她暫時沒事,但在遙遠的地方,雖然藏在深處,卻有某種兇惡的東西,在慢慢靠近不遠未來的她。

  我轉身,看著四個死黨,握拳的兩手不停顫抖。

  「我,我知道說出來你們可能會覺得我瘋了,但我覺得凱特的情況不大對勁。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但能救她的可能只有我,不對,只有我們了。我知道外面風雨很大,可是算我拜託你們,可以陪我去女生宿舍看看嗎?」

  卡洛斯二話不說答應,條件是去完女宿要去看車子的狀況。

  良子沒意見。阿強抬著頭說:「去啊,雨這麼大,說不定淋一淋鼻血就停了。」

  凱文拍拍我的肩膀,正氣凜然的說:「幹,純情處男,我挺你!宵夜請我吃烤雞排就好。」

  由我領軍,良子第二,阿強第三,凱文第四,卡洛斯第五,我們排成一列,組成一輛急難救助火車,嘟嘟──鏗鏘鏗鏘地朝女生宿舍前進。

  一二,一二。我們沒說,但心裡遵循著同樣的節奏踏步。

  老師上課有教,下大雨叫「rain cats and dogs」,而此刻的我們肯定是踏進了那些養育空間嚴重不足的愛心媽媽犬貓舍,被無數雨滴擠得寸步難行,偶爾還被往回推。

  一二,一二。過了好久好久,我們終於來到女宿前面。有些女生在朝我們揮手,有些女生在朝我們喊叫,風雨阻隔了聲音,但我們感受到了她們的注目。但凱特呢?她在哪裡?

  「欸!」有人叫我,「東一,你們在幹嘛啊?」

  是凱特的室友史薇。

  我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史薇說:「凱特喔?她回台北啦!」

  我有點失望,但又鬆了一口氣,等一下回宿舍,打個電話去她家問問吧……

  「哪有!」住在距離凱特的寢室兩間遠的露比,打開窗戶對著史薇說:「她沒回去啊!」

  咦?我轉頭看露比。

  「她本來是要回去沒錯,但後來把車票取消了。她說在離海不遠的地方,有一塊沒人的地種了很多向日葵。妳也知道她喜歡向日葵。前陣子太陽大,花都開了。她怕不趕快去採,花會被颱風雨打爛,下課以後就騎腳踏車去採了,但到現在都……」

  我眼前一黑,兩腳一軟,跪倒在雨中。

  他們四人面面相覷。

  沉默一陣後,開口的人是卡洛斯。

  「東一,」他的聲音在發抖。「露比剛剛說的地方,我隱約知道在哪裡,就是學校旁邊這條河的下游,沿著河岸走就會到了。」

  卡洛斯的話我有聽進去,但沒有起身,因為問題依舊沒解答:怎麼去?

  「把東一扶起來,」卡洛斯對著另外三人說:「跟我走。」

  這一次,車尾變車頭。

  往校外的路異常遙遠,水及腰部,天地漆黑,我們在風雨中龜速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總算走到校門。許多男生都在捨命救車,但暴漲的溪水完全不留情面,硬生生地把一台台機車沖倒,沖散,沖走。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甚至出現了漩渦,而且漩渦的中心還有台YAMAHA 在旋轉,彷彿世界是個大浴缸,而有個巨人剛把浴缸的塞子拔掉。

  「我看不到阿藍!」滿臉雨水的卡洛斯大喊。「阿藍,你在哪裡?」

  「你白癡喔!」良子破口大罵:「最好汽車會……」

  「我聽見了!他在叫我!阿藍,我來救你了!」

  卡洛斯運用車頭優勢,硬拖著我們往一個方向走。沒有想到,大鵰號真的在那裡,只是側倒。

  「阿藍!阿藍!你還好嗎?哥哥來救你了!」卡洛斯全心全意抱住大鵰號。此情此景絲毫不動人,只有瘋癲。

  「幫我把阿藍扶起來。」

  颱風、暴雨、淹水、失蹤的凱特,卡洛斯居然一心只想著扶車!

  雖然這麼說,但已陷入了怪誕的人車同志戀愛劇情的我們,多少也有些放棄現實人生,所以我們居然還真的默默幫了忙。代價是胸部跟手的劇痛,還有阿強那好不容易停下來的鼻血,又因為撞了一下開始湧泉。

  「我拿衛生紙給你。」卡洛斯說。阿強於是上了車,塞住了鼻孔,仰著頭說:「OK。搞定了。現在呢?」

  安靜幾秒後,卡洛斯開了口:「都上車。我載你們去找凱特。」

  「靠你是認真的嗎?」凱文一臉訝異。「你根本沒開過車吧!」

  「少囉嗦,快上車!」

  等大夥都上車,關好車門後,卡洛斯才繼續說:「我從小開始,每天作夢都夢到在開車。一開始我不會,慢慢就弄懂了。不懂的地方,我就問車,車子會跟我說。所以我已經開十六年的車了!」

  聽卡洛斯一席話,我們四人雖然表面平靜,但靈魂卻抱在一起發抖。瘋子的處女駕,必死無疑。

  大鵰號暴衝駛離學校。

  雖然經歷了雲霄飛車般的恐怖,雖然我打開窗吐了兩次,我們活著到了種向日葵的地方。

  海邊地勢較高,我們決定分頭尋找凱特。找了好一陣子,凱文忽然朝我跑過來,嘴裡大喊:「東一!快過來!」

  我們都跑了過去。順著凱文指的方向看,是一台倒在地上的粉色淑女車,車籃裡的向日葵撒了一地。

  「你的預感是對的,凱特還沒離開。問題是,她在哪裡?東一,你怎麼都沒……欸,你笑甚麼?」凱文對著阿強說。

  阿強回答:「啊就,沒講髒話的你聽起來超搞笑!不知道在正經甚麼。」

  「你娘咧!甚麼時候了,還說這種雞巴話!」

  罵完阿強,凱文繼續對我說:「你不是應該聞得到她嗎?她在哪?」

  緊張嗎?還是恐懼?更直接的原因,或許是因為我全身溼透,身體時不時發抖,鼻腔塞滿了鼻涕。

  聽完我的症狀後,凱文把我推回車上,要我想辦法讓自己集中精神,這是唯一找到凱特的辦法,風雨太大,海邊也太寬了。

  坐定,擤完鼻子,我閉上雙眼,感覺到……

  身上的衣服好溼。

  我打開窗,要他們把頭轉過去,看甚麼都好,就是別看我。

  確定沒問題後,我脫光了衣褲,盤腿打坐。

  慢慢地,風雨消失了。

  接著,我的死黨、大鵰號,甚至我自己,都消失了。

  一道溫暖的鵝黃流光,從腳底流向海底輪,往上通過生殖輪、太陽神經叢、心輪、喉嚨,來到眉心輪,停留在兩眼之間。雙眼緊閉的我,明確感受到眉頭的地方匯聚了能量。那能量慢慢定型,慢慢形成一隻眼睛。我的第三隻眼逐漸打開,萬丈光芒從中乍現。

  我知道凱特在哪裡了!

  我打開車門,大喊:「我看見了!我帶你們去!」

  卡洛斯說:「要去哪都好,你先把褲子穿上。」

  凱特的所在位置其實離我們不遠,就在向日葵地後方一道斜坡下方的礫灘上。她躺著的地方旁邊有些向日葵,可能是採花的時候沒注意掉了下去撞了頭甚麼的就昏了。而我們之所以沒發現她,是因為風不知從哪吹來一塊灰色帆布,好巧不巧遮了她四分之三,讓她跟一旁的礫石融為一體。

  事隔多年,要是現在的我看見跌倒昏迷的人,一定會想辦法叫救護車,不會自己去碰,說不定人家已經腦震盪了,不耐搬動。可是當時我們才十六歲,手機也還沒出現,又大風大雨的,所以大夥一致決定把她搬回車上載回去。

  問題是,怎麼搬?

  傳統英雄救美,肯定是我一人抱著凱特走。不幸的是,經歷涉大水、推車、爆走的大鵰號,還淋了不知多久的雨,我的體力幾乎已經耗盡,要一人扛,實在沒辦法。只能兩人了。

  下一個問題來了。我該扛上半部,還是下半部?上半部吧,免得胸部被誰亂碰,對吧?

  那,誰該來扛下半部呢?阿強那麼色,凱文也不行……

  「唉唷煩不煩啦你,猶豫這麼久!」卡洛斯抱怨了。

  我正準備回嘴,早先那股不祥的感覺忽然湧上。

  海浪一波接一波打來。而我感受到即將襲來的波浪裡,藏了甚麼兇惡的東西。

  「小心!」

  我話才說出口,打過來的波浪裡,就出現了一張巨口,滿口利牙亂咬一通,最後拖走了凱特身上的帆布,又隨著浪遠去。

  「媽的,這裡怎麼會有鯊魚啦!」凱文大叫。

  「鯊魚要出現不是都會先露背鰭預告嗎?」卡洛斯不解。

  「又不是演電影!鯊魚通常都躲在水底啊!」我說。

  良子:「那你跟我說這一隻是在……啊!」

  海浪又把鯊魚帶回來。牠越來越近,張大了口,準備咬下……

  電光石火間,阿強扯掉衛生紙,把食指跟中指插入鼻孔,血如噴泉朝四十五度角斜噴出去,噴滿了鯊魚的臉。令卡洛斯意外的是,阿強的鼻血沒有讓鯊魚陷入瘋狂,牠反而是嚇了一跳,震驚中又回到退走的浪裡。

  「咦?鯊魚不是喜歡人血嗎?」

  「亂演的啦!你讓鯊魚選,一定是要吃魚。牠天天吃啊!海裡哪有那麼多人類可以吃,牠根本不熟。」

  我跟卡洛斯的對話過程中,救了我們一命的英雄阿強就這麼大失血的躺在我們的腳邊。

  「不要講垃圾話了,又來了啦!」良子大叫。

  海水沖走了鯊魚臉上的鼻血,牠看起來很不爽,但是是一種冷靜的不爽。

  這一次,牠沒失手的打算。

  看準,張口,撕咬。

  「幹────!」

  凱文怒吼一聲,衝進了鯊魚跟凱特之間,被鯊魚一口咬住。

  「凱文!」

  大浪帶走了鯊魚跟凱文。

  雖然絕望,雖然挫折,但我沒打算就這樣放棄。

  我有個想法。

  「卡洛斯,準備好,等等跟我一起把凱文搶回來。」我說。「然後良子,你負責……」

  浪回來了。我沒有時間解釋了,只能大喊:「脫鞋!脫鞋!」

  良子慌慌張張脫下皮靴,企圖用靴子丟鯊魚。

  「不是啦!踢啊,快踢!」

  良子一開始沒搞懂,但就在鯊魚靠近之前,他忽然明白了。於是站穩,跳起來,像摔角選手那樣雙腳飛踢鯊魚的大鼻子。

  雖然很難想像,但鯊魚的表情真的就像外國人吃臭豆腐。我一聲令下,跟卡洛斯從嘴巴大張的鯊魚口中搶回了凱文。雖然嘴裡已沒有東西,鯊魚的大嘴仍開闔個不停,彷彿難以呼吸。接著牠身體激烈地左右扭動,最後抖了幾下,慢慢翻肚,跟著海浪退去。

  阿彌陀佛。

  風浪越來越大,良子跟卡洛斯負責把凱文跟阿強拖走。而我呢,本來以為扛不動凱特,沒想到一摸到她的……呃,很多地方,體內忽然就湧出了力量,一把就把她抱了起來,比良子跟卡洛斯早一步回到車上。

  我美麗的公主。

  「欸,回來幫忙啊!重死了。」

  面對良子跟卡洛斯的叫喊,我充耳未聞。

  等到大夥都回到車上時,阿強跟凱文也醒了。大鵰號是五人座,現在有六人,其中一個還在昏迷,所以後座要擠四人太難。看在我說宵夜加三倍的份上,瘦小的凱文很有義氣地決定跟依然頭暈所以沒辦法發表意見的乾巴巴阿強一起擠副駕,留我、凱特跟良子在後座。浪越來越大,幾乎每一道都能打上斜坡了,再不趕快離開,到時可能會走不掉。

  「都坐好了嗎?走囉。」卡洛斯宣布。

  「沒問題。」說這話時,我眼睛看著頭靠在我肩上的凱特,口吻非常溫柔。

  「媽的,你現在講話聽起來噁心死了。」凱文說。「還有,良子……」

  「沒關係啦,不用道謝,小事。」

  「……誰要道謝了。鯊魚咬還好,你的腳超臭的,幹。」

  「屁咧。是有多臭,啊不然我脫鞋,你再聞一次看看。」

  「幹你敢脫,我跟你拚命!」

  吵吵鬧鬧間,凱特醒了。

  「我……東一?良子?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我在哪裡?卡洛斯?你怎麼在開車?」

  「欸怎沒問候我一下,小氣,我救了妳一命耶,不然妳就要被鯊魚咬死了。」凱文說。

  「鯊魚?你在講甚麼?」

  「啊就剛剛……」

  喀隆。

  卡洛斯不知撞到了甚麼,大鵰號猛地晃了一下。

  沒多久,凱特就發出了尖叫,而且還因此撲到了良子身上。

  順著凱特的目光,我低頭,看見自己的寶貝大喇喇露了出來。幹!我之前冥想完穿回衣褲時,居然忘了拉拉鍊!寶貝老兄甚麼時候不跑出來,竟然選在這個時候!

  「欸前面還有個大的要來囉!」卡洛斯突然預告。

  「甚麼大的……啊啊啊啊───」

  晦暗的夜色之中,大鵰號一飛沖天。

  隔天凌晨水退了,留下滿地爛泥,全校師生清了兩禮拜,累死人。

  清完不久,有天我翹課回宿舍,門一打開,良子的床上掛了一塊床單,他床鋪的吱嘎聲驟停,空氣中瀰漫著男女極其微弱的喘息。我識相離開,後來才知女主角竟是凱特。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天天去找宿舍後方如今又恢復溫柔潺湲的河水進行心理諮商,總算克制住了掐死良子的衝動。

  喔對,還有一件事。

  颱風夜回程路上,我們似乎有跟一輛車錯身而過。隔天我們才知道,那台車上載了幾個記者,在海邊拍風浪、報颱風。大鵰號飛天的那畫面,剛好有個攝影師拍到了,登上了花蓮的《更生日報》。因為這個原因,那陣子中華多利的二手車在花蓮價格很好,聽說其他縣市的人還會特別開來花蓮賣。

  不過也因為那張照片,大鵰號出了名,一堆正經女孩搶著想搭。大鵰學長總算一償宿願,交到了一個可能會在他意外死掉以後去雪山大喊的女友。

  當然,大鵰還繳了一張「未經許可擅自變更車色」的罰單,但他繳得心甘情願,也沒要偷開車出去的卡洛斯幫忙分擔。

  此外就沒甚麼事了,我們平凡的上課,平凡的畢業,平凡的分道揚鑣。

  我們五人再聚首,已是多年過後。

  那是一場喪禮,辦在台北市第二殯儀館。

  凱文的喪禮。

  不知哪根筋不對,凱文畢業後跑去念警專,最後當了警察,潛在犯罪者變成人民保母。然而也同樣出人意料,有天值勤時,一輛酒駕超速轉彎的大貨車要撞一對母女,凱文二話不說推走了母女,留下了自己一地碎裂的肉身。

  跟凱文的照片致意完,有一顆藍色的水球積在我的胸腔,但不知怎的沒辦法從兩眼排出,只得讓它悶著。我轉頭,看見了凱文的未婚妻,她白白淨淨,沉默無語。

  嗶嗶嗶嗶。

  是微波爐在響,肉羹麵熱好了。

  我端好麵剛放到桌上,就聽到窗外傳來叭叭聲。

  打開窗一瞧,我的天啊,是卡洛斯!開著阿藍!

  畢業前,卡洛斯早已一掃往日的陰霾,開車如神,大家改叫他「車神」。畢業以後,他加入了車隊,成了業餘賽車手。賺多賺少我不知道,獎盃拿了不少是真的。也娶過三任太太,都是賽車女郎。

  「欸東一,快下來啊,該出發了。」良子跟阿強催我。

  良子後來當然跟凱特分了,那場戀愛只是颱風夜的誤判,真正的白馬王子該是我才對。總之,良子後來當了公務員,娶了個公務員老婆,生了三個孩子,二女一男。

  阿強專科畢業後的隔年考上了慈濟醫學院,念畢業後參加高考,拿到醫檢師執照,去了捐血站服務,老婆是護士。

  我滿頭問號,穿著拖鞋走下樓。

  「很慢欸你,」卡洛斯說:「等你很久了。」

  「等我?等我幹嘛?」

  「載你去救凱特啊。」

  「等等等等,你到底在說甚麼?」

  「你不知道嗎?」阿強說:「凱特去年離婚了,現在單身。」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為什麼我非得去救她不可?」

  「怎麼了?你不是一直單身嗎?難道不是在等她?」

  「我哪有在等她!只是剛好……」

  「剛好單身快二十年?真巧耶,我周邊就你一個人這麼剛好。」

  「不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

  「而且甚麼?因為她選擇了良子,沒選擇你?」卡洛斯笑著說。

  「欸……嗯……對不起啦。是我不好,只是一直說不出口。」

  深呼吸後,我吐出了一口氣。

  「沒關係,不是你的問題,我自己也知道。戀愛就是這樣,沒有規則,又不是去郵局存錢有抽號碼牌。」

  「東一,變得好社會化喔你,連舉的例子都這麼日常。」

  「還在想她看過你老二以後就選了別人的事啊?」阿強說。「拜託,她結過婚了,老二看到不想看了,不是以前那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女孩了。沒問題了啦。」

  「可是我……」

  「拖拖拉拉,煩不煩啊!是怎樣?聞不到她的香味,所以已經徹底忘掉了,是嗎?」

  「沒有啊,我剛剛看電視就有聞到……」

  「真假?哇賽!我只是開玩笑,沒想到還有耶,你這個無敵純情男!等等,你該不會還是處男吧?」

  我張大嘴,沒辦法回答,他們見狀哈哈大笑。

  「好了啦!處男!歡迎搭乘阿藍!我畢業後賺到錢就跟學長買下來了,再也不是大鵰號了。保養得很好喔。」

  「可是我的肉羹麵還沒吃……」

  「夠了喔你!快上車!」良子下了車,幫我打開後面的車門。「有驚喜喔!」

  我上車,看見了凱文,我整個人定格。

  「好,沒關係,深呼吸,沒事。你是最後知道的。我長話短說。凱文兩天前復活了。細節不重要,反正他爸媽、未婚妻都接受了這件事。當然沒有特別公開,會很麻煩。凱文還記得我家電話,打了好幾次無聲電話,最後一次才由他未婚妻接過去。一開始不敢講,後來被我套出來,我就開車去找他。身體機能沒甚麼問題,就是反應慢一點,但是有進步的跡象,不過還不大會講話。」


  面對卡洛斯劈哩啪啦的一大串話,我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倒是胸腔裡那顆存放了好久的水球自顧自地散開,化成兩道水從我眼睛流出。

  見我落淚,凱文笑笑,顫動著歪斜的嘴角,輕輕地說了聲:「幹。」

  「好啦,大英雄,小夥伴都湊齊了,準備好要登台了嗎?」卡洛斯問。

  我沒有回答,倒是搖開車窗,對著窗外大喊:「衝啊───」

  「終於瘋了你。」他們說。

  「下一站,花蓮。」

  下一站,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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