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蛇馬 ,心之所向:紀念曾珍珍教授—劉亮延

劉亮延(藝術創意產業學系專案助理教授)

要如何寫一篇文章才足以紀念這位老師?這位可以說就是,打開我對文學閱讀、生活關照、創作乃至創作之教學的老師?過去二十年,油綠綠的校園裡有許多難以想像的景象顯現於她,吳潛誠老師走後的創英所、Marilyn Chin的愛人在台灣遭遇新航空難、People咖啡店、長子的意外、學生的自殺等,蟲魚花鳥煙嵐風雨,人來人去憂鬱意外,但凡她樂意講,總使人恍然置身,是哪本書了彷彿又昨日。

                2001年,她給《中間文集》寫了一篇文章:「上千隻的白鷺密密麻麻飛翔在空中,以麗日下海岸山脈蒼鬱的山色(一種絲絨般綿密的暗綠)為背景。在我驚詫地注視下,這上千隻的白鷺傾刻間全都棲止下來,在想像中溪畔的樹林裡,因為距離略遠,無聲無息的,有如夢幻。這當兒,小說家李永平,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的教授,恰巧出現在走廊的另一端,我立即呼喚他前來觀賞。」這篇短文中,她揣摩群鳥出現的隱喻:「所以,很自然地,我主觀裡認為是一種神秘的巧合驅使這群成千的白鷺,在這一特定的時刻,前來為我助興,用一種只有我懂得的象徵語言撫慰我長年的寂寞。」她在這篇短文中提到的這群白鳥,作為那年開春三月的樂曲,寂寞隱喻著文學的疆域,也都來慶賀她工作了一整個冬天的論文,Emily Dickinson、楊牧與海洋。

                2016年底,整整十五年後。我得到機會回到東華大學,參加藝術創意產業學系的教師徵選,一整天連續八小時的試教與面談過後,腎上腺素殆盡,天色已暗。從原住民學院我一路搖搖擺擺晃悠,想說老文學院裡不知能撞上哪位老師,想隨意說上兩句,理一理那種興奮與失落混雜一起的東西。她還沒下班,安靜的工作。那是一個竪排的檔案,她的臉已經都貼在了電腦銀幕上頭,點頭點頭再低頭打字。我心裡不知哪來一陣被委屈,便也就好像以前那樣,不曾客氣的直直走了進去。她站起來,甜美對我笑,告訴我委屈雖在,但不擔心。然後接下來整整一個小時,她站著,跟我仔仔細細說明了一幅掛在副院長室牆上的畫,插完秧的水田,藍紫粉灰的鏡面、稀落有雲的天空。她沒有提到時間,我也沒來的及提出這個問題,現在想起,如此水景,約莫得是一個就要暗透的白日的就是那個時刻。

                在她的大兒子事故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太敢給她寫信。不然此前,即便都沒能見到人,信件往來也是沒有斷過。過了很久嗎?當我完成了博士論文,開始進入天涯求職的人生推薦信階段,我便想當然立刻寫信給她。其實此前,但凡個人大事,藝術家、獎助金甄選的相關推薦信,她沒有一次推辭,她親自寫。

                今年三月,開學已過ㄧ個月,我還沒決定回到花蓮究竟要住哪,流連在民宿旅館之間。突然得到學校宿舍通知,展開了二天清空台北的搬家運動。入住當天,驚見一條手臂粗的雨傘節從庭院滑入電箱,我自然在臉書上大呼小叫整整三天驚魂未定。她打電話要我去找她,為了春天讀楊牧四月份的活動。那天他挑了《妙玉坐禪》直接印給我讀,交代演出規劃,然後聽完那條手臂粗的蛇後,便交換了另一條蛇。有一年她挖土種花,捱著一株水仙,眼睛沒看準,注意力不集中想著別的,突然土裡有動靜,一條像是蚯蚓的小蛇竄出,猛一看還另有一隻小蛇纏在土裡的花莖上。見我愣住傻傻,她立馬補上其他蛇,你知道我們學校污水處理廠的下水道的是事嗎?那是蛇窩,管壁上掛的全是蛇…還說有誰見過…。我簡直了,趕緊換話題。討論起她放在桌上的,新買的一尊Q版陶瓷馬,以及她的豐田新家。又是蛇又是馬,還有一棟新房,她講來,全都亮燦燦,全是美的。

                一個月後,劉欣然來了,我們工作二晚,用楊牧院長的《妙玉坐禪》編了幾句京劇唱段。工作過程中,越發佩服她選題的品味。不僅「妙玉」至今沒有戲曲劇目,加之以一位程派男旦來演,將有機會創造出尼姑思凡的另一種端莊。我們將這首組詩反覆琢磨,約定好了製作。林懷民老師得知後,給予支持。今年七月排練工作即將在雲門劇場展開。寫本前我得讀《紅樓夢》,連綿不絕在花園中瑣事的蔓延,如今成為她要我讀的最後一本書單。

                 當大學老師難,尤其面對學生的教學評量,這學期一開學看到評分,我便攔不住嘴對她訴苦。過了幾週,李永平老師過世,即使當年我在東華的日子並沒有上過太多李永平老師的課,始終保持一種景仰的距離。她打電話,要我去圖書館找一篇短文出來,隔日在楊牧書坊上朗讀。我找到這份院優良教師的感言手稿,看完以後滿心溫暖。她就是這麼樣拐彎繞角,借景引文,間接地表達她對我的關注。李永平老師在這篇短文中寫道:「每回踩著單車奔馳在東華園大道上,看見那一張張迎面而來、神采飛颺、有時卻帶著幾分焦慮而茫然的年輕臉龐(最近學生常告訴我:老師怎麼辦,經濟不景氣,時機歹歹,畢業就是失業喔)心中總會興起一種莫名的感動和不忍。是的,不忍,不忍心欺騙學生;不忍心辜負學生的父母。」李永平老師的「莫名的不忍」讓我思索至今。

                 作為她在志學村的學生,我並不是論文寫的最好的,也不是詩寫得最有成就的,文學創作太難,我畢業後轉了幾個彎。但二十年來,無論在哪裡,在某個紛雜跌宕的劇組,某個票房絕境的低谷,直到最近活生生被藝術創作的教育的難題煽了耳光,我都會需要好好地細細地,想念她。她是溪水,涓滴前行,堅定而大方。

                 在這樣一個二十年也沒有太大變化的志學村教文學藝術以及文學藝術的生產,還要維持自己創作與研究的質量或許有無數方法。比如《愛麗絲夢遊仙境》,用藥水把密道打開,但甦醒後幸好仍然日常。或者《三姐妹》,姐妹們在農村裡無止境地談論著那個無法歸去的繁華故鄉。但她選擇了《一千零一夜》,一個接著一個的說,無論如何一個接著一個耐心講,一個接著一個把日常生活,都要足夠到一齊說進故事裡頭去。

                 有幸當她的學生,是我人生中一件相當重要的事。


作者介紹

 劉亮延為台灣七零後詩人、編劇、導演、策評人。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學士。國立交通大學應用藝術研究所碩士、國立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文學博士。劉現為國立東華大學藝術創意產業學系專案助理教授,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藝術總監。自1999年至今,曾出版三本個人詩集、發表十七部劇場原創作品,國內外演出場次超過350場。劉近十年創作尤偏重於戲曲與爵士樂。學術研究範疇主要圍繞台/中/日戰後劇場、表演與憂鬱、政治化的傳統等問題。

劉亮延著有詩集《你那菊花的年代》(1999)、《有鬼》(2002)、《牡丹刑》(中/英, 2009)。創辦中文文學刊物《中間文集》(1998-2001)、《壹詩歌》(2002-2003),英文藝術刊物《happening》(2002-2003)。主編《嬌恨-清照流戲劇選》(2009)。劇場作品有《一天當腸子塞滿氣》(1999)、《我們的蛇》(2001)、《曹七巧》(2004, 2005, 2007, 2010, 2014)、《白素貞》(2006)、《劉三妹》(2009)、《陳清揚》(2009)、《夏綠地》(2010, 2012) 、《無色之色》(2010)、《初飛花瑪莉訓子》(2011) 、《猶自羞駝男盜令》(2011) 、《露希安娜娜的晚餐》(2011)、《白蘭芝》(2012) 、《川端康成三部作:少年》(2012, 2014)、《石秀》(2015)、《燕青》(2016) 、《馬伯司氏》(2016)、《許仙》(2017)。

劉亮延2015年的博士論文《戲比天大的悖論:吳祖光與中國戲曲改革運動》,是臺灣學界少數以戲曲改革運動為題,探討「戲曲」的學科界定及其文化政治性的論文。也是首次從中國劇作家吳祖光的戲迷經驗,重新進行作者作品中對「現代」、「傳統」等議題的思想性闡釋。在臺灣戲劇學界面對戰後中國脈絡的相關研究上有具獨創性的貢獻。劉亮延2005年的碩士論文整理了千禧年初期大眾傳播領域電視實境秀(Reality TV)之研究,結合寫實主義表演理論、胡塞爾基礎現象學、分析哲學,分析當時相當轟動的「許純美」與「芙蓉姐姐」現象與觀演關係。

Loading

留言回覆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