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鳴(彭明輝,政大歷史系教授)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被選進特遣隊,一日特遺隊,終身特遺兵。就像我從未想過自己會乞食大學講堂,成為歷史系教授。
這一切都是偶然的,人生就像溪裡的石頭,順著溪水流向天涯海角,誰也不知道自己未來的方向,決定方向的不是石頭,而是溪流。也許一個大灣,將石頭沖向沙灘,成為溪岸的風景;也許一個坑窪阻住石頭,於是不再向前滾動;也可能是一場洪水,直接將石頭沖向大海。
花蓮多溪流,滾石不生苔
第一次到荖溪遠足,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半大不小的模樣兒,頭戴黃色帽子,身穿卡其衣褲。
荖溪對豐田村的孩子來說其實還滿遠的,記憶裡那是小學最長里程的一次遠足。六年級的畢業旅行是去臺東,到知本洗溫泉和參觀臺東糖廠。1960- 1970年代花蓮的國小學生,遠足和畢業旅行約略就是這樣子。印象裡那次遠足真是走了很久,走到荖溪,坐在溪畔,吃母親準備的飯包,溪水清澈得什麼似的。我看到波光粼粼中,有綠色的臺灣玉。
直到國中二年級時,班導師洪文瓊老師帶我們爬石綿山,從荖溪下山,我才知道原來荖溪發源於石綿山。石綿山的正式名稱是荖腦山,產臺灣玉,開採的時間約莫是1960- 1980年代。花蓮糖廠豐田宿舍向北有一棵芒果樹,芒果樹旁是中國石礦公司辦公室。荖腦山原為石綿礦場,中國石礦公司取得臺灣礦石開採權,臺灣玉俗稱石綿骨,故爾村人稱荖腦山為石綿山。在洪文瓊老師帶我們爬石綿山,從荖溪下山以前,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石綿山的玉石會流到荖溪這邊。
我們一般說的荖溪,係指臺九丙重光附近,荖溪在這裡轉折,形成一個可以泅水的狹灣,再向東流向花蓮溪。花蓮的溪流大部分為東西向,由西向東流,除立霧溪直接流向大平洋之外,自木瓜溪以南,都先流向花蓮溪再匯人大海。而各鄉鎮間主要即以溪流畫分,吉野鄉和壽豐鄉之間是木瓜溪,壽豐鄉和鳳林鎮之間是知亞干溪(後來不知怎麼改為壽豐溪,我覺得這名字改得有點兒覇道,人家鳳林鎮也沒要求改成鳳林溪);鳳林鎮和光復鄉之間為馬太鞍溪;光復舊名馬太鞍,戰後改名光復,但平常我們仍說馬太鞍,而不說光復。這類地名有時真是說不清楚,如同吉安也是戰後改的,原本叫吉野,家裡向來說吉野而不說吉安,有時硬改地名真的很奇怪。
可能緣於花蓮的溪流條理清晰,我一直對溪裡的石頭,有著莫以名之的情愫。國中英語課學到“A Rolling Stone Gathers No Moss”(滾石不生苔),可我從來沒弄懂這句話是好話還是壞話,究竟是石頭不斷滾動,表面就不可能蔓延出一片青苔,永遠是光禿禿的石頭。或者說石頭只要一直滾動著,表面就不會生長出髒髒濕黏的青苔,意指安於現狀,可能會喪失向前的動力和勇氣。四十年過去了,我仍然無法精確掌握這句英文諺語的意涵,亦不知該不該怪罪我的英文老師。
在我內心深處,一直覺得自己是顆滾動的石頭,而滾動的石頭生不了青苔,只能隨著溪水,流向不知名的地方。
跟大部分年少立志的人比起來,我真是沒有太多鴻鵠之志。唯一勉強算得上自主意識的,大概是高二時決定念歷史系,而後來果然去念了歷史系。但我也沒有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大三時曾考慮降轉社會工作系,就讀歷史研究所碩士班和博士班時曾乞食於編。甚至後來走上大學講堂,仍非安於傳道授業,更不要奢談解惑之類崇高理想。因為在我的大半人生裡,很少事情是依據生涯規畫實踐的。簡單地說,我從不相信生涯規畫這類玩意兒,每次看到學校有生涯規畫之類的課,總是搖搖頭,笑一笑。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大學,有太多太多的生涯規畫專家,職涯規畫專家,而他們不曾為我找到人生的方向。孔子說四十而不惑,縱使我在四十歲的時候,也並沒有不惑,而是大惑特惑,更不要說五十以後壓根兒不知天命。
告別大度山,選進特遺隊
一九八一年冬天,一艘LST登陸艦載著五百多名預官到金門去,我也在這艘艦上。在此以前,我剛剛於夏天走出校門,告別四年晨昏與共的大度山,在鳳山受完為期四個半月的預官步兵排長訓練,掛上少尉軍階分發到金門。對於到外島戍守,我心裡有著莫名的歡喜,說不出為什麼,大概是嚮慕一個現代戍邊人的古典豪情吧!海上航行,夜晚漆黑的海面,不見前路,不見來時路,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彷彿生命便這樣茫然地在海上漂流。我坐在甲板上,浪濤拍擊船身,在幽微處,一種心情,我想起荷馬史詩裡的奧迪修斯(Oddysseus),不知他在海上漂流時想些什麼?戰爭?和平?妻子?還是那有美麗海岸與藍色天空的故鄉?
經過三次上船,兩番夭折的航行,越過一百五十浬的台灣海峽,終於遲遲艾艾抵達金門料羅灣碼頭。北風獵獵,心事沉沉,故鄉已遠,戍守情懷自四周湧來。背著綠色的黃埔大背包走下甲板,頗有幾分悲壯之感。本來以為受完預官訓便可以好好地幹一名步兵排長,在戍守的碉堡啜飲高粱。遽料才下登陸艦,就被挑選進特遣隊;海上航行的疲憊還在,吉普車載我到太湖,下了吉普車,跑一萬公尺回到戍守的碉堡。
選進特遣隊以後,開始嚴格而艱苦的訓練。每天早上,訓練官帶著我跑一萬公尺,從白楊碉堡仁愛莊起跑,沿著太武山跑向太湖。冷寒的清晨,吐氣成霧,把山水迢遙跑得壯烈起來,隊上的哈利總是興高采烈地一路跟隨。哈利是一條土黃色的雜種土狗,或許因為有狼狗血統的緣故,長得壯碩異常,比尋常土狗高大得多,跑步時跳躍的弧度頗具美感,而且速度極快,每次跑萬米時,總是跑在我的前面,一路奔馳而去。據說部隊初抵金門時,有一回夜行軍經過戰備道時,弟兄發現牠躲在木麻黃樹下哀嚎。泥濘的戰備道,雨淒淒冷冷地下著,這位弟兄看了於心不忍,於是抱著用體溫為牠取暖。彼時哈利只有一丁點大,猶自嗷嗷待哺,這位弟兄於是成為牠的保母,每天用牛奶和隊上的剩飯、剩菜餵牠,大夥兒沒事時逗著牠玩,有如隊上的新進弟兄。幸運的是哈利不必接受入隊訓,一來就當「老鳥」,不像我們要接受鐵漢訓練,每天被操得連狗都不如。
我到隊上的時候,哈利已經長得既高且壯,跳躍的弧度真是漂亮極了,可惜我的鐵漢訓練太過艱苦,減少了欣賞的雅致。雖然如此,每天早上跑萬米時,心裡仍頗欣慰,至少還有哈利陪著我。
沿著太武山跑向太湖,經過武揚塘的時候,迎天挺立的白楊樹有一種悲壯之美。我總是邊跑邊胡思亂想,想著過往歲月的美好回憶,在流汗、流血、流淚的訓練過程中,這是唯一麻醉自己的方式了。白楊樹高高挺立向天,宛如我不屈的意志。來自料羅灣的風吹面如割,冷寒的清晨,我有如上少林寺習藝的小徒弟,一步一淚地跑向太湖。
總在晨曦未啟時來到太湖,滿身的汗水,疲憊的身軀,這時訓練官會好心地讓我稍事休息,跑完一萬公尺確實也累了。
坐在大太湖和小太湖之間的堤岸上,沿湖而植的白千層在曙光漸露時展現動人的姿態,風過湖面,吹起陣陣漣漪,這是太湖最美的時刻。
哈利伏在我的腳邊伸著舌頭喘氣,我摸摸牠的頭,彷彿相依為命的兄弟。訓練官蔡世明少尉這時也不再像凶神惡煞般死命盯著我,偶爾跟我談談隊上的事,以及為甚麼要接受入隊訓練的根由。在他之前,進特遣隊軍官原本不必受入隊訓,但長久以來,弟兄們常因軍官不須受訓而頗有微詞,使得領導統御發生問題,他是第一個接受鐵漢訓練的軍官,我是第二個。其實對像我這樣的預官少尉而言,役期一年十個月,扣除分科教育只剩一年半,受再嚴格的訓練又有甚麼用?退伍時還不是一走了之。而我,在冷寒的冬季受訓,迎著北風凜凜,更添幾分戍守的悲壯。
新兵愁幾許,老狗傷別離
在入隊訓接近尾聲時,一九八二年一月七日,我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緣於隊上已經有幾個船期選不到合格的新兵(新兵的標準是身高一七五公分,陸軍第一特種兵,高中畢業,沒有近視),所以那天選了十個新兵,但有些體格委實不太理想。
新兵進營區時,我正接受戰鬥教練,包括雲梯(將木條用ㄇ型鐵條釘在白楊樹上)、繩網和板牆。一起受訓的通信官陳志得(通信學校專科班畢業),在過繩網時,因右手撞到麻筋,從繩網上斜斜摔下,從此跛著一條腿,一直到我退伍,傷勢仍未復原。二兵韓文賓在過繩網時,因兩手撞到麻筋,從繩網上打橫摔下,跌在地上的聲音像打鼓,從此吃著傷藥。那是一個倒楣的星期六下午,兩位受訓的軍官和三位士兵,其中有兩人受傷。剛選的十個新兵進行入隊儀式,隊上嗜血的老兵們正在修理新兵,每一個新兵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其中一位彰化兵,在進門儀式結束後,晚餐時已經無法吃飯。第二天星期日早晨,輔導長查舖時發現這位彰化北門兵還躺在床上,用手一摸,身體已經發軟,急找駕駛載上吉普車,送往花崗石醫院,從此沒有回來。
為期兩個月的入隊訓練,是精神、意志與體能的磨練,過程艱苦而駭人。除卻每日例行的五百個伏地挺身、交互蹲跳、仰臥起坐,以及柔道、跆拳、拳擊、搏擊,擒拿等格鬥課程之外,每日晨昏我沿著太武山林樹間的道路繞太湖跑萬米,路線為我進隊時所跑的距離,終點則是我此刻坐著的石橋。因著每日晨昏跑完萬米後精神體力的片刻鬆弛,我對太湖和這石橋生出莫以名之的感情。而在流汗、流血與流淚中,我由一個預官少尉茁長成有不屈意志的特遣隊員。
結束入隊訓時已過大雪,弟兄們種的茼蒿在火鍋裡翻滾,我們飲著濃烈的高粱。
正式成為特遣隊員後,山訓、渡河、爆破,滲透、突擊等等課程接踵而來,並且於一九八二年六月返臺,在屏東大武營接受傘訓,種種際遇、經歷均非始料所及。
我已經開始接值星,揹著紅色的值星帶,左臂上繡著猛鷹骷髏頭,看起來頗有幾分嚇人。我大聲喊著口令,晨跑的時候一馬當先跑在隊伍前面,截過小太湖,站在堤岸上點名。朝暾緩緩自東山升起,映得水面波光粼粼,冷風襲來,宛如刀割。
戍守的日子寂寥而悲愴,我常常由碉堡後面的小徑上太武山看船;看料羅灣的漁舟,看遠方的機帆船,更牽掛的是看由臺灣來的交通船或LST登陸艦。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這樣戍守與關情同在的日子,我心事起落如潮。
吃冬至湯圓的時候,碉堡外的楓樹已經紅了葉子,料羅悲風凜凜捲來,吹得木麻黃獵獵作響,老狗哈利已經離開我們了。一個微雨的黃昏,哈利獨自離開營區,從此沒有回來,晚點名的時候,大夥兒急得要命,尤其抱牠回來的弟兄更是心焦如焚。隔日探聽的結果,始知被政戰部的人祭了五臟廟。弟兄們義憤填膺,說要去討回公道,隊長將大夥兒攔了下來,因為政戰部畢竟是我們的直屬長官,弟兄們只有認了。政戰部派人到隊上來解釋,說不知道那隻狗是我們養的,我心裡只有苦笑,每天早上哈利陪我們跑萬米的時候都經過政戰部營區,那些政戰部軍官怎麼可能不知道狗是我們養的?諸如此類的事情似乎也沒甚麼好多說。失去哈利之後,碉堡冷清了許多,我也鎮日恍然若失。只有從台灣寄來的包裹,稍稍慰藉我們的心,窩在碉堡裡啜飲高粱,把雨溼的心情喝得血脈僨張起來。
山外打群架,偶然留軍史
在網路搜尋引擎打上「山外事件」,會出現《時報周刊》的相關報導,以及為數甚夥的相關文字,各說各話,莫衷一是。官方的軍史也記錄了這樁事件,而其實最有資格發言的是我,因為我就是山外事件的當事者。
臺灣特種部隊,在我服役的年代,排名第一的是海軍陸戰隊特遣連,第二為空降特戰部隊(即傘兵)特勤中隊(即涼山部隊),第三是憲兵特勤連;排序前三名的特種部隊,官士兵均為志願役,至少簽四年,各隊百人,這幾個部隊是一般兵種不敢招惹的。排名第四的是陸蛙成功隊,第五是政戰特遣隊;不是我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真正要幹架的話,特遣隊還是幹不過陸蛙的。我知道我這樣寫的時候,各特戰部隊退伍軍人可能又要在網路上大打口水戰,不過,這年頭兒口水戰還會少嗎?壓根兒不差這一場。
年輕氣盛的特遣隊弟兄,最家常便飯的要算打架了。而且臺灣的特種部隊真是怯於公戰,勇於內鬥,共軍殺沒幾個,自己人倒是打得熱鬧滾滾。在特遣隊學長教訓學弟是理所當然,階級嚴得甚麼似的。有時略有不服,拔下軍階,便到柔道場單挑,柔道、跆拳、搏擊,打贏打輸各憑本事,打落牙齒和血吞。如果軍官願意拔下軍階,也可以和士官兵單挑。反正這裡講的就是力,誰的拳頭大誰贏。
這一天輪到我背值星帶,紅色的織緞右肩左斜,大剌剌掛在我黝黑的裸裎身軀上。穿一條黑短褲,光著腳巴丫子,吆喝著休假的弟兄們集合,檢查服裝儀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平常在營區,隊上弟兄大部分是打赤膊,黑短褲,光腳丫;跑萬米的時候穿上紅色愛迪達跑鞋;除了冬天穿籃色長袖運動服之外,平常大部分時候是以男人赤裸的胸膛相見,這是特遣隊的傳統。而我,一個預官少尉,渡過一百五十浬的台灣海峽,一下船就被選進特遣隊,莫名其妙地受了一個多月的入隊訓,伏地挺身五百,仰臥起坐五百,早晚跑一萬公尺,像新兵那樣操練著。甚至接受山訓,野地求生訓練,一九八二年夏天返台,到大武營接受鐵漢傘訓,可以說大部分部隊裡的體能戰技訓練我都受過了。於是一個略帶神經質,有點憂鬱性格的文學院書生,錘鍊成有不屈意志的鐵漢。曾經,多少次午夜的夢裡驚醒,以為自己已不復人世,淚溼一臉衣襟是漫漫長夜。而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左胸綉著傘徽,右臂綉著突擊徽,左臂上那隻振翅張爪的兀鷹與髑髏頭,正代表了這個隊的精神。偶爾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受入隊訓那段煎熬痛苦的日子,每次經過營門時高喊精神標語:麗陽第二隊,勇猛精神;奪取超連隊,萬丈勳榮;飯前的特別答數:特遣隊,要吃苦,要忍耐,要勇猛,要慓悍。
休假的弟兄們都出去了,留營的弟兄開始清理因颱風過境而摧折的樹枝。打著赤膊的弟兄們,一個個魁梧雄壯,虬結的肌肉發出古銅色油光。我帶領著他們鋸樹幹,掃枝葉,一車車載到山外的垃圾場。
颱風剛過,青朗朗的天空,海風襲來,頗有幾許涼意。坐在二又二分之一K的大卡車上,我想著今天的C一一九上該有我的信罷!想著,想著,車到山外,一位休假的弟兄招手攔車。我從駕駛座旁跳下,問道:「陳坤,甚麼事?」陳坤向我敬了個禮,說:「報告分隊長,那邊有六個海龍的把我們圍住,你快過來看看。」海龍乃陸軍蛙人部隊,簡稱陸蛙,又稱成功隊,即兩棲偵搜營,亦屬特戰部隊的一種,平常在金門,特遣隊和成功隊蛙人向來水火不容,只要狹路相逢,鮮有不惡言相向,甚大動手腳。前些時候我和新進弟兄們返台受鐵漢傘訓,據說隊上老兵和蛙人幹了好幾場,互有勝負。我問陳坤,「你和誰在一起?」「就我和邱靖帶四個新兵出來買東西。」我一想,糟了,新兵指的是那些還沒有結訓的菜鳥,不敢打架,不能打架,也不會打架,於是叫車上的弟兄都下車。
陳坤跑在前面,我們一群二十幾個赤膊軍就這樣在山外街道上快跑起來。好事的居民知道特遣隊和海龍又打架了,紛紛指點方向。跑到談天樓與山外公園轉角處,六個海龍圍著我的新兵調侃,惟一已結訓的老兵邱靖拳頭握得緊緊的。快接近的時候,我大喊一聲:「上!」弟兄們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我反手抓住一個海龍的胸口,照面就是一拳。
有人流血了,弟兄們看到血,打得更加慘烈,六個海龍的招架不住,一個個血跡斑斑,我看到血,也打發了性,邊罵邊打,赤膊的上身濺滿了血。有一個長得特別魁梧的海龍衝出重圍,往料羅方向跑去,邱靖和另一位弟兄一路追打。大約打了十幾二十分鐘,我看差不多了,莫要打出人命來,於是勒令弟兄住手,要那五個海龍站好。我大聲吼著:「你們屌是不是,要屌回料羅去屌,以後不要給我在山外看到你們。」然後要他們站在原地,我招呼弟兄上車,並在山外繞一圈,把休假的弟兄都帶上車。我在山外與小太湖之間找到邱靖,也一塊兒帶回來。一路上弟兄們大肆渲染著戰局的慘烈,總算出了多日來胸口的這口惡氣。
回到隊上,吃過午飯,小憩一番。才剛打了個盹兒,有弟兄敲門,我喊:「進來。」坐起身,我看到兩個鼻青臉腫的弟兄,急問:「小鬼,怎麼回事?」「被海龍的堵到。」「多少人?」「兩卡車。」糟了,從山外回來時有四個休假的弟兄沒找到,莫要都出事了。「你們趕快擦藥去,我來想辦法。」
哪有甚麼辦法可想,海龍有幾百人,我們才幾十個人,到哪裡去搬救兵?正在想的當兒,隊長的傳令兵來碉堡外,說隊長有事找我。到了隊長室。一臉鐵青的隊長用力搥了一下桌子,舉起粗壯的拳頭:「值星官,你搞甚麼?」我嚅嚅地道:「報告隊長,我也不知道會弄成這樣。」隊長伸出食指,指著我的鼻子:「吳鳴,我本來以為你的學養和領導能力,可以使隊上弟兄往好的方面走,你搞甚麼?跟他們一起豁?」「報告隊長,這件事我會負責。」「好罷!你就負責好了。」走出隊長室,去看那兩個受傷的弟兄,執手相看淚眼。
回到小碉堡,一整個下午鬱鬱悶悶,做啥都提不起勁兒。吃過晚飯以後,隊長把我叫到隊長室。「指揮官打電話來,說這次一定要辦人,鬧得太不像話了。」「是。」我恭敬地答。「這分公文你看一看。」我從隊長手上接過簽呈,上面寫著:
查陸軍步兵少尉吳鳴,十月七日於山外鼓動弟兄與兩棲偵搜營發生鬥毆事件,依軍人懲戒辦法,記大過兩次,以儆效尤。
讀著公文的內容,我的手不禁顫抖起來。兩個大過,預官的兩個大過可以毀掉一生,不能任公職,不能出國,不能……,我的眼眶噙滿淚水,我知道這一次眞的捅了大漏子。
我不知自己怎麼走出隊長室的,穿過黯黑的林樹,回到自己的小碉堡。
「報告值星官.政戰部來電話,指名要分隊長接。」安全士官在碉堡外喊我。「我就來。」我知道終於無所逃於天地間了,政戰部已經來電話,一切都來不及挽救了。心一橫,走出碉堡。一陣抖索,初秋的夜晚,冷寒得多麼。
抵達安全士官室,拿起話筒:「喂!我是特遣隊吳少尉。」電話那頭傳來興奮的聲音:「吳少尉,恭喜你得到國軍文藝金像獎。」「甚麼?」我根本不敢相信。「你不是寫了一篇〈鷹的成長〉嗎?得到今年的文藝金像獎。恭喜你啊!」「眞的。」「哇操,還煮的咧!司令官禮拜一在擴大月會上要先頒金防部的獎金給你,你穿整齊一點,到擎天廳受獎。」「是!謝謝長官。」「還有,準備借一套軍禮服返台領獎,趕快找文書辦假條和機票。」我的手握著話筒,久久放不下來。安全士官問:「分仔,甚麼代誌?」(分仔是分隊長的簡稱。)「我得獎啊。」放下話筒,我急奔隊長室。
「報告隊長,我得到國軍文藝金像獎了。」「眞的,太好了。」隊長看了看桌上的公文:「麻煩了,這大過不能記了,否則怎麼交代?好罷!找陳坤頂好了,送他關二十八天禁閉,找文書來重擬公文。還有,也要記你一個大功。」「我……,謝謝隊長。」
走出隊長室,透過濃密的林樹,我看到漫天閃爍的星星在對我眨眼睛。
告別特遣隊,乞食於講堂
一九八三年五月廿五日清晨,早點名時隊長要我對弟兄們說幾句話,我告訴弟兄們,特遣兵是一顆種籽,縱使埋在土裡,總有一天會生根發芽,長成大樹。
麗陽營區天剛濛濛亮,清晨微風吹著我短短的頭髮,告別軍旅,告別特遣隊,我走向生命的另一個旅程。
一九八三年九月,我來到指南山下,重拾書卷,進入政治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班;一九九三年四月,我完成博士學位,秋天時返回母校政治大學歷史系教書,從此乞食講堂,誤人子弟。
在麗陽服役的最後階段,我看到參加政戰年會教育召集的退伍弟兄,重受入隊時的各項訓練,嚇得我手腳發軟。心裡想著自己退伍後如果再操一次,肯定半條命。依據政戰特遣隊退伍軍人召集辦法,每兩年要參加政戰年會,即所謂教育召集,歷時廿五日,迄卅五歲歸建一般後備兵役。而逃避教育政戰年會教召的方法有二:一是出國,二是念書;出國了軍方當然管不到,繼續念書則可用學生證免受教育召集。於是我花了十年時間取得碩士與博士學位,畢業時適巧接近歸建一般後備兵役的年齡,故爾不曾接受教召。在內心深處,我可能仍懷著某種恐懼,平常吹犢子講大聲話,真正回去再受一次特遣訓,則是能免則免。
但我的憂心其實有點多餘,因為在我退伍後,政戰特遣隊經過多次改編,已經不是原來的部隊了。我在一九八三年五月退伍,當時隊上大部分弟兄已經調往內湖出警總任務,為彌補原軍團任務空隙,一九八三年秋天,上級要求擴編四個連隊,五連駐中壢龍崗,七連駐台中和平,六連和八連駐高雄柴山,且為符合陸軍編制,正式改名為政治作戰連。從政戰特遣隊到政治作戰連,部隊的性質已有所改變,任務內容亦略有差別。以名稱而言,我算是末代政戰特遣隊的成員,雖然在二○一五年四月廿五日成立的政戰特遣隊退伍弟兄協會,兼容並蓄,包括後來成立的政六連到政九連。
進過特遣隊的人,很難忘記特遣隊魔鬼式的訓練。退伍初期我常在夢魘中驚醒,渾身顫抖,冷汗淋漓。多年以後想起這些,卻已是歲月迢遙。
政戰特遣隊大事記
(一)緣起
政戰特遣隊係因越戰而生,越戰加劇後,南越不斷向臺灣求援,美國因擔心中共介入,臺灣亦欲藉機反攻大陸,故美方阻擾臺灣派兵增援,1968年臺灣軍方以協助建立政戰制度為由,赴越代訓南越政工人員,除文職政戰科人員公開派遣外,並於空降特戰中心、兩棲偵搜營、突擊兵、特戰部隊等單位,挑選精銳,仿美軍綠扁帽編組,秘密組成特遣隊,因以政戰為名,六大戰法為本(思想戰、情報戰、心理戰、組織戰、謀略戰和群眾戰),取名政戰特遣隊。1970年政戰特遣隊正式成立三個中隊,1978年新編第四中隊,1983年增設第五至第八政戰連,1987年海軍成立第九政戰連;1998年國防部實施國軍精實案,政戰特遣隊(政治作戰連)裁編,與心戰總隊整編為心戰大隊,回歸陸總部,1999年政戰特遣隊正式裁撤。
我於1981年11月到1983年5月服役於飛鷹第二政戰特遣隊,任第一分隊分隊長;1983年秋天增設第五至第八政戰連,原有的第一至第四特遣隊,則改名為第一至第四政戰連,故爾我約可列為末代特遣隊員。
(二)說明
因政戰特遣隊(政戰連)於1999年國軍精實案裁編,相關史料均已銷毀,本表依據幾位弟兄整理的相關隊史資料匯總,其中有傳說,有親歷,無法確實考訂。表中有詳細月日者依序排列,無月日者列於該年末項。
年代 | 事件 |
1968 | 1. 8月,於陸總部特戰學校及某些基地秘密訓練特遣隊,分為兩類:一、文職人員公開派遣;二、挑選特種部隊精銳,仿美軍之綠扁帽編組,秘密組成特遣隊。2. 第一期於龍潭特戰學校結訓,成為國防部第一支編成的政戰特遣隊;同年底答應美方要求赴越從事敵後任務支援美軍。 |
1969 | 1. 第二期結訓成員,分為兩批,一批至師級單位(或類似師級單位)開訓特遣隊,於全國各重裝師成立特遣隊,成為開訓幹部(臨時編組,國防部記載正式名稱為政戰連,1970年代後裁撤,僅剩部分隊員於師部,傳言能飛天鑽地,亦能靠一根蘆葦藏於水中,隊員多為蛙兵及一些特殊分子構成,曾赴越從事作戰任務)。2. 另一批在特戰司令部成立特遣中隊,亦為開訓幹部。因事屬機密成員亦奉命保密,故一般人較無從得知。該單位亦為臨時編組,訓練出的成員俗稱潛龍或神鷹,1974年空特時期演變為正式編制,稱高空排、潛水排、特勤排、突擊排等(高空排仍有特遣隊這個舊稱,肇因於此)。後期之特勤排演變成涼山特勤隊,實因蔣經國原為總政戰部主任,政特為其直屬部隊,因國際劫機、劫船事件頻傳,故其以政特為樣本,陸續成立另兩支特勤隊,而空特之特勤排則奉其令於1979年改制為特勤隊,其本島作戰區域劃分與政特北、中、南之防區相同,故其任務訓練大部分與政戰特遣隊極為雷同,但初期重點以反劫機、反劫船維安事項為主要任務,所以亦被通稱為維安特勤(與後期警方成立之維安特勤隊不同),但近年已改為反恐任務為主,並整併成空降突擊特勤中隊。 |
1970 | 1. 第三期結訓,正式擴編成三中隊,成員百餘人,配屬於軍團,教官組成員除在政戰特遣隊中歷練,後部分人員亦調至師部特遣隊、特戰特遣中隊成為訓練官,其後軍團之政戰特遣隊基地,亦成為師級特遣隊之年度復訓基地。2. 擴編之三中隊,分駐南、北(第二、第一軍團)及金門防衛司令部三地,受國防部指揮,應付各種特殊指令,北(龍虎1隊)駐中壢,南(飛鷹2隊,亦稱神鷹2隊)駐清泉崗,後搬至台中松鶴,金防部(鐵血3隊)則駐第三士校,後搬至武揚台。外島金門兩年一輪調,除司令部新成軍之政戰特遣隊外,師部亦有特遣隊,主由各師成功隊中挑選結訓蛙人身高180cm以上,高中以上學歷(含反共救國軍蛙人部隊),當時特遣隊與成功隊住在一起(蛙人標準為170cm,國中以上學歷)。3. 正式擴編成為3個中隊:政戰特遣隊第一中隊(代號龍虎)、政戰特遣隊第二中隊(代號飛鷹,隊徽神鷹)、政戰特遣隊第三中隊(代號鐵血)。 |
1974 | 神鷹特遣第二中隊進駐武揚台營區,稱仁愛莊,仁愛一莊、二莊亦為駐地,其後一莊、二莊為政特訓練師部特遣隊(亦稱政戰連)之處。 |
1976 | 鐵血特遣第3中隊再度換防進駐金門仁愛莊。 |
1978 | 軍團二分為三,加設中軍團(10軍團),北軍團改制為6軍團,南軍團改制為8軍團。1978年底抽調三支特遣隊之第三分隊,組成野雁特遣隊(第4隊),編成後進駐金門。因此特遣隊改制成每隊2分隊,滿編72人(有效法黃花崗72烈士之意);四隊名稱分別為:第一政戰特遣隊(龍虎特遣隊)、第二政戰特遣隊(飛鷹特遣隊)、第三政戰特遣隊(鐵血特遣隊)、第四政戰特遣隊(野雁特遣隊)。 |
1980 | 第二特遣隊(由神鷹正式改回原隊名飛鷹)與第四政戰特遣隊(野雁)換防,再度進駐金門仁愛莊。 |
1981 | 第三特遣隊(鐵血)由松鶴遷至麗陽營區。 |
1982 | 1. 12月24日鐵血第三特遣隊第三度進駐仁愛莊後,改名鐵血莊。2. 飛鷹第二特遣隊由金防部換防後,進駐台中谷關麗陽營區。3. 1980年代,台灣三支特遣隊奉國防部命令陸續支援警總,四隊於1980年春赴澎湖靖廬支援;1981年冬,一隊接手澎湖靖廬,處理共諜滲透任務(駐地為澎湖光明營區),三隊赴台中港,四隊赴新竹等地靖廬,處理相關業務。4. 四支特遣隊均曾駐防金門,第一中隊和第四中隊各1次,第二中隊2次、第三中隊3次。5. 1982年12月24日第三鐵血特遣隊第3次換防任務後,由於台灣三支特遣隊任務繁忙,特殊專案不斷,第三特遣隊無法換防臺灣,繼續駐紥金門鐵血莊。 |
1983 | 1. 1983年春天,第2與第4特遣隊奉國防部密令,以演習名義赴台北內湖白鷺鷥山支脈之某山頭駐地(在原工兵學校營區後山之白色水泥建築,工校1981年7-8月已遷至高雄燕巢。今白鷺鷥駐地已剷平,成為新的三軍總醫院),並受情治特訓,結訓後就近支援警總情治、捍衛中樞、保護重要機構及保護總統、外交使節等各類任務。2. 1983年秋天,特遣隊赴臺北出任務,為彌補原軍團任務空隙,上級要求擴編4個連隊,增加六至八連,五連駐中壢龍崗,七連駐台中和平,六、八連駐高雄柴山,為符合陸軍編制,正式改名為政治作戰連。3. 政治作戰連成立後,編制如下:政治作戰連第一連(簡稱特遣隊,或第一特遣隊)、政治作戰連第二連(簡稱特遣隊,或第二特遣隊)、政治作戰連第三連(簡稱特遣隊,或第三特遣隊)、政治作戰連第四連(簡稱特遣隊,或第四特遣隊)政治作戰連第五連(簡稱政戰連,或政五連)、政治作戰連第六連(簡稱政戰連,或政六連)、政治作戰連第七連(簡稱政戰連,或政七連)、政治作戰連第八連(簡稱政戰連,或政八連)。 |
1984 | 金門生擒共軍水鬼於灘頭,原關於憲兵隊看守所(後稱金門明德班),因體格壯碩,性格刁鑽,移交第三特遣隊(鐵血)處置,並於鐵血莊旁政戰教室山洞內闢建臨時監獄(即西康招待所之前身)。 |
1987 | 1. 6月,維安監察院時發生612事件。2. 7月,戒嚴令解除,五、六連返回駐地。3. 7月15日,政治作戰連合併如下:政治作戰第四、五連合併為政治作戰第四連,駐地中壢龍崗;政治作戰第二、七連合併為政治作戰第二連駐地台中和平,政治作戰第三連維持駐地金門武揚鐵血莊,政治作戰第一連維持駐地澎湖。4. 8月,政治作戰第六、八連合併為政治作戰第五連,駐地高雄旗山。5. 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成立政治作戰第九連(簡稱政戰連,或政九連、或三棲單位),成員部分挑自兩棲偵搜連。6. 澎防部第一連,中軍團第二連駐地和平,金防部第三連駐地武揚,北軍團第四連駐地龍崗,南軍團第五連駐地旗山,海軍陸戰隊九連駐地高雄柴山(1992年後高雄左營)等6個連。 |
1993 | 1. 澎防部政一連、海軍陸戰隊政九連,因國防部國軍精實案解編,其他三連同時縮編剩連部、通信組、一排,全連滿編38員。2. 政二連本擬將駐地由和平移防至青山營區,後取消此案,理由為青山營區太遠無法照顧;年底政二連由台中和平移防回台中新社。 |
1994 | 政三連由金門武揚鐵血莊移防回花蓮新城,歸屬花東守備區,從此金門不再有特遣隊駐守,政二、三、四、五連悉駐守臺灣本島。 |
1998 | 政戰特遣隊(政治作戰連)裁編,與心戰總隊整編為心戰大隊,回歸陸總部。 |
1999 | 政戰特遣隊(政治作戰連)正式裁撤。 |
2015 | 4月25日,政戰特遣隊退伍弟兄協會於臺北天成飯店正式成立。 |
作者介紹
彭明輝,台灣花蓮人,筆名吳鳴,原籍客家,1959年生,東海大學歷史系畢業(1981),政治大學歷史學博士(1993)。研究範圍為中國近現代史學史,著有《疑古思想與現代中國史學的發展》、《歷史地理學與現代中國史學》、《舉頭三尺有神明:中和地區的寺廟與聚落發展》、《台灣史學的中國纏結》、《晚清的經世史學》、《歷史花蓮》等;文學創作以散文為主,內容主要以成長歷程的農村經驗,以及歷史情境的思維為主題,記錄了1960-1980年代的花蓮農村生活,並以所受史學訓練,關懷斯土斯民的人文經驗,1990年代以後漸轉向學院式思考;結集作品有《湖邊的沈思》、《長堤向晚》、《結愛》、《晚香玉的淨土》、《我們在這裡分手》、《浮生逆旅》等散文集,旅行文學《來去鯉魚尾》、《豐田和風情》等。曾獲第五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第十八、十九、二十屆國軍新文藝金像獎、中國文藝獎章。曾任《聯合文學》執行主編、叢書主任,聯合報編輯;現任政治大學歷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