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南郡是一條路──吳明益

吳明益(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喜歡行走山林,同時也喜愛閱讀的山友,必定都會有那麼一刻低下頭時想到:楊南郡也走過這裡。

         早期我在研究臺灣自然書寫時,把當時手邊的楊南郡全部都讀過一遍,最後決定把徐如林寫進去,卻捨棄了楊南郡。因為當時見識膚淺的我,將「文學性」放在太核心的位置……不,也許是誤解、曲解、狹義化了所謂的「文學性」也不一定。

         這位生於1931年的古道、原住民文化、登山專家,比我父親小一歲,同樣是到日本製造戰鬥機的七千多名少年工之一。我開始閱讀他的著作是他關於日本人類學家、探險家如森丑之助、鹿野忠雄的譯著,接著迷上了他對古道的踏查與詮釋,最後則是被他紮實研究所寫出的報導文學震顫不已。

         但楊南郡最早是個文青。

         楊南郡曾在《尋訪月亮的腳印》(1996)裡說自己早年對文學深感興趣。讀省立台南二中畢業考的前夕,還在與班上幾個以文藝青年自居的同學,徹夜討論日本的「短歌」與「徘句」。高中還沒畢業,他就幾乎讀完了新潮社的「世界文學全集」、春秋社的「世界大思想全集」。上了台大外文系以後,更是「沉醉在莊嚴、醇美的希臘、羅馬古典文學」裡。

         但奇妙的是,從大學畢業以後,整整四十年,他的書架上未曾再「添置文學書」。(楊南郡,1996:147-150)

         這究竟是為什麼?楊南郡說,大學畢業後他過了一段沒有目標的歲月,然後在三十五歲的某一天,不知道受了什麼神秘力量的感召,毅然決定要脫離都市化的生活型態。於是,他一面繼續做地理探索,一面查閱資料,「一有假日便藏身於以收藏日據時代豐富文獻而著名的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台大各圖書館裡,涉獵荷治時代、清代以及日治時代有關台灣山地與原住民族的作品………。」

         楊南郡以他的語言專才、登山經驗整理這些史料,後來受到玉山、太魯閣、雪霸三個國家公園委託,開始對清代「開山撫番道路」、日治時代「理蕃道路」及「登山步道系統」的調查研究。由於這些都是學術性的研究,因此「刻意用嚴肅的筆調敘述,心裡從沒有過採用文學技巧的念頭,因為感性的敘述,一向是學術報告的禁忌……。」他依然沒有回到文學的道路上來。

         1978年,他與同是山友的徐如林結婚。徐如林和楊南郡不同,她是一個敏感、直覺性強,且不避諱在登山筆記顯露感性的登山者。在那本被視為山岳書寫重要著作的《孤鷹行》裡,21歲的她的文字風格是:「什麼景象比一個盛筵的散場,更加淒清?什麼時刻比置身於人海中,更令人感到孤獨?寂寞也許是一種至高的境界,那不是一個『社會動物』所能體會的。」或是:「我學夜霧一樣,把自己的思想靈魂也擴散開來。瀰漫在山與溪谷間;我像貓一樣,輕輕地踏在夜的胸膛上,輕輕地呼吸……。」

         或許因為愛情的彼此感染,楊南郡漸漸認為,過去那些登山者、人類學家、探險家的文筆或許不像文學創作者那樣圓熟,「但他們履險將所見所聞的真實資料、動感的場面,以及迂迴摸索、作出判斷的過程,寫成肉體與心智的探險記錄,豈不能與其他大作品同列優秀的報導文學?」我以為那個「報導」兩字,可以直接拿掉。

         楊南郡這一生的著作,大略分成文獻梳理(如《台灣百年前的足跡》等)、踏查日誌(如《浸水營古道》等)、報導文學(如《最後的拉比勇》,是與徐如林結合小說性、資料性的手法呈現布農族抗日長達十八年的「大分事件」),以及大量的譯著。(如山崎柄根《鹿野忠雄》、森丑之助《生蕃行腳》、伊能嘉矩的《台灣踏查日記》、移川子之藏等《台灣百年曙光》等等)。

         無論是哪一種著作,你都會看到他密密麻麻、不憚其煩的註解與說明。我還記得在圖書館裡翻到他將日治時代臺北帝國大學的「土俗‧人種學研究室」所撰述的調查,鉅細靡遺譯出的《臺灣原住民族系統所屬之研究》時,那種激動的情緒。只要看過這系列著作裡的繁複資訊,你將不會懷疑楊南郡花了他人生最美麗的時光在真正的山林,也在圖書的山林中。

         但楊南郡的作品裡,有「文學性」嗎?

         當我讀到他描述荷蘭人發現西拉雅族胸前都配戴著「金鯉魚」(一種類似魚形的純金薄片),據說那可以守住人的靈魂;當我讀到他藉由森丑之助拍攝的卑南族大獵祭照片而試著描述當時的情景;當我讀到他寫下清代後山統領胡鐵花如何搭轎走過浸水營古道…….;當我讀到他描寫布農族第一美女華利斯(Valis),在72歲受訪時,凝視著他所遞給她的,自己21歲時抱著七個多月大女兒綾子的照片(由日本人瀨川孝吉所拍攝),「身體不住的前後晃動,熱淚沿著兩頰滾滾而下」時……  

      我並無懷疑,我再無懷疑。

         楊南郡作品裡的「文學性」,還是一種行動者的美學。早在與徐如林合寫《與子偕行》時,劉克襄在當時就已經指出了楊南郡和傳統登山界走了不一樣的一條路。過去登山界是強調「溯溪、橫斷、縱走或是岩雪攀登」的路線,但「縱向時間性的瞭解」卻還有所不足。楊南郡決意走進「地形水文」、「風土人情」和「歷史文化」裡。他的書寫與踏查、歷史文獻探勘,三條路線並行不悖。

         他曾寫到一九○○年八月二十八日,伊能嘉矩從鳳山到打狗(高雄)的途中遇到颱風,兩次跌倒於泥濘中,全身與行李盡濕,同時也感染了瘧疾。晚上提筆在〈南遊日乘〉的序頁上,寫下「踏查三原則」:

         即使生病或有其他事故,當天查察的事實必須當天整理完畢。

         為達科學查察的目的,其要訣在於「注意周到」四個字。日後撰文時,如果還有細微不明之處或疑點,就是當初犯了注意不周的罪過。

         以周到的注意查察的結果,必須以同樣周到的筆法記述。

(《台灣踏查日記》,1996:一五)

         這又復是一種「高度自我要求的美」。如果有人說楊南郡的作品裡沒有「文學性」,那麼我認為該修改定義的是「文學性」,我願意為楊南郡先生,修改我判斷的「文學性」。

          楊南郡先生於兩周前辭世,他對臺灣的登山史、自然書寫史、原住民文化研究史來說都是一座山,一條大河……。不。我想他更希望自己是一條路。沒錯,對研究臺灣登山史、自然書寫史、原住民文化的人來說,楊南郡是一條路。

         你不得不走上它,你不可能離開它而能到遠方。  

圖為日本臺北帝國大學「土俗人種學研究室」所繪製的泰雅、賽夏的「系統別分布地圖」。這系列資料均由楊南郡所譯註。

(本文原刊於吳明益教授Facebook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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