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作品中的「花蓮神話」──利文祺

 利文祺(蘇黎世大學漢學系博士班研究生)

 楊牧詩歌的意象,有時僅是心之發軔,以具象的外界詮釋抽象的心靈,不以現實為依據,然而有些作品,卻又直指對現實的關注,如所存眷的家鄉之描述。以此,賴芳伶、陳義芝則以「漂泊」與「鄉愁」之間的辯證作為發展,並提出楊牧之於奧德修斯,乃為榮耀回歸花蓮/Ithaca之隱喻。陳義芝更提到情感認同以及「花蓮語境」的運用。而曾珍珍以地誌詩(topographical poem)另闢蹊徑,提示楊牧的〈俯視〉為神話構思的可能。透過這些學者的貢獻,我認為楊牧的花蓮詩歌不僅表達了奧德修斯的鄉愁,正確來說,楊牧作為當代吟遊詩人,歌詠花蓮作為神聖地域所衍伸的神話。

        楊牧對花蓮的描繪,除了山水,更早則有原住民的圖像,這在董恕明的文章已整理、歸納。這些青年時期詩歌所呈現的原住民,乃為詩心之所致,並未真正地與現實中的花蓮作為連結,而無法歸之於「地誌詩」。然而,在楊牧描寫新婚喜悅的〈帶你回花蓮〉、〈花蓮〉,一九八三年的〈俯視〉,和一九九零代寫就的《奇萊前書》,感懷之詩〈仰望〉、〈七星潭〉、〈沙婆礑〉、〈池南荖溪一〉、〈池南荖溪二〉、〈佐倉:薩孤肋〉、〈松園〉,這些詩卻展現了花蓮特殊的歷史,以及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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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奇萊前書》

此做為神聖之地

         楊牧的花蓮詩歌,揭示了神話學常使用的聖與俗、此地與他界的二元對立。首先,楊牧在《奇萊前書》自傳性描述,橫跨日治時期、太平洋戰爭、至國民政府統治之下的白色恐怖。這些地方性的描寫穿插花蓮的山水做為烘托。我在2015年楊牧會議,也特別提到楊牧對山勢的想像之多變,其中包含了「護衛」的想像,如楊牧所言:「山是堅強的守護神」。眾山之神保護著幼時楊牧,使其能避走山林,免受太平洋戰爭之侵擾:

 左邊遠處是海岸山脈,右邊還是偉大的中央山脈。海岸山脈對我說來除了遙遠和陌生以外,甚麼感覺都沒有,不如右邊的大山那樣,似乎所有連綿和迤邐都是屬於我的。坐在火車上,我們最努力觀看的必然是右邊的大山,而我們就在那山腳下迂迴推進。從花蓮南下,想像西邊巍巍第一層峰巒是木瓜山,林田山,玉里山,都在兩千公尺以上,比海岸上任何突出的山尖都高出一倍。第二層是武陵山,大檜山,二子山,他們都接近三千公尺了。而和我們的奇萊山——啊!偉大的守護神,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同為第三層次環疊高聳在花蓮境界邊緣的,是能高山⋯⋯(31)

楊牧在描述山勢時,常以方位作為標誌,或以山的層次為彰顯,如此段避走台東的書寫,提到山巒的「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彷彿這些「守護神」包圍環繞,暗示了花蓮為被護衛的中心。又如楊牧在描寫颱風時,寫到:「颱風一定已經越過了奇萊山了。越過了奇萊山,它就離開了花蓮的境界」(23)。境界的劃分明確揭示我屬與他屬地帶,如「同心圓」的概念,由中心向外劃分,向西山巒疊嶂,向東則為圈形的浪花向外逸走。然而須注意到,這些山脈非真實所在地理,無法以地圖標示的方式指認,應為楊牧幼時的心靈圖像,為他心中投射出的眾神圍繞之聖域,處處是神,給予守護與安慰。

        山與溪流都可能為神的顯像,我們能以兩首詩〈俯視——立霧溪一九八三〉、〈仰望——木瓜山一九九五〉為例。曾珍珍認為,楊牧在〈俯視〉一詩將立霧溪比擬為女神,可能為屈原「求女」的挪用,她亦認為,立霧溪谷可能類似於女陰,因典出老子的「谷神不死,是謂玄牝」。我認為,曾珍珍的兩項觀點揭示了溪谷的女性神格。與〈俯視〉相對的〈仰望〉,則性別互換,並引用《詩經》:「髧彼兩髦/實為我特」,提示敘事者為女性口吻,並愛慕永遠年輕的山勢。我們能注意到山的「少年氣象」,並且在「時間循環」的時刻「不曾稍改」,「正將美目清揚回望我」,其偉大為詩人試圖在文章中模仿。此外,亦可推論,如果詩作為〈俯視〉中立霧溪的相對,木瓜山則不僅是為少年、更可能為年輕的男神,也因此,我們能將木瓜山置入之前引文的眾山神之列,亦可理解木瓜山如何在時間之流下依然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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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立霧溪出海口
(資料來源:https://www.flickr.com/photos/aerofoto/2903740371)

        花蓮不僅是眾神環繞之境,亦是創世之所在。楊牧的〈帶你回花蓮〉寫給第一任妻子,描述與妻子回鄉之經驗,他不僅是一首情詩、回歸之作,更具有神話般的啟迪,乃為楊牧式的創生神話:

 這是我的家鄉
河流尚未命名(如果你允許
我將用你的小名呼它
認識它。一千朵百合花)
你也許會喜愛一則神話
其實你正是我們的神話

⋯⋯⋯⋯⋯⋯⋯⋯⋯⋯⋯⋯

讓我們一起向種植的山谷滑落
去印證創生的神話,去工作
去開創溫和的土地。我聽不見
那絕對的聲音,看不見
那絕對的眼色。去宣示
一個耕讀民族的開始
去定居,去繁殖
去認真地唱歌 (111-113)

 這是全新的世界,詩人提到河流、山岳尚未命名,並將以「你的小名」呼喚它們,詩人與妻子將在此耕讀、繁殖,創造新的神話。陳芳明提到:「描繪偏遠土地的開闢,其實是在歌頌整個花蓮住民的共同記憶」(140)。他的「花蓮住民」,或許指涉了漢民族,但如果將詩歌和阿美族的創世神話類比,即阿美族人相信在經歷洪水後,有一對兄妹在此開闢疆土,成為他們的祖先,那麼,我們將發現創生的「共同記憶」,不僅是屬於漢民族,亦屬於原住民。

        與〈帶你回花蓮〉相較,獻給第二任妻子的詩〈花蓮〉,可見楊牧心境的不同,主題亦不同。楊牧依循文藝復興傳統,稱此種形式之詩為Prothalamion,並云:「從歐洲文藝復興詩人最堅實晶瑩的思想和情感,最嚴肅工整的藝術傳統裏,琢磨脫逸出來的婚頌,獻給我的新娘」(521)。不同於〈帶你回花蓮〉的飛揚,詩歌〈花蓮〉相當凝重。詩人焦慮、感傷,並將其憂戚向神格化的太平洋宣敘,而太平洋的睿智、寬容化解了敘述者憂慮的心,祂道:「你必須/和我一樣廣闊,體會更深:/戰爭未曾改變我們,所以/任何挫折都不許改變你」(282)。這裏的「戰爭」,根據第一段,應指太平洋戰爭,但整篇又似不指涉了二戰,畢竟二戰已經久遠。我想,「戰爭未曾改變我們」可能指涉了國共內戰後的國民政府滯台,以及之後的白色恐怖,因此,神格化的太平洋才說「淚必須為他人不要為自己流」,「他人」指的是白色恐怖的罹難者以及受害者。

花蓮的歷史圖像

        楊牧的花蓮地誌詩,如〈七星潭〉、〈沙婆礑〉、〈池南荖溪一〉、〈池南荖溪二〉、〈佐倉:薩孤肋〉、〈隰地〉、〈松園〉,對於初讀楊牧詩歌的讀者來說,相當不易掌握,需理解原住民、以及日本殖民史,方能開朗。然而,這些詩歌不只回顧歷史,楊牧亦透過精靈意象,並以夜晚為背景設定,成就神話、非物質世界般的氣息。如楊牧解釋〈佐倉:薩孤肋〉,乃試圖超越歷史與地理限制:「我作這首詩,立意盡可能超越掃骷仔和慈濟醫院的地質層,回歸薩孤肋,意即原住民所擁抱的月光,星象,精靈,以及他們的神話與傳說」(quoted from 陳義芝, 191)。

        花蓮的早期史即是原住民的悲劇史。此地最早的居住者為撒奇萊雅族(Sakizaya),這也是花蓮市舊稱「奇萊」之因。族內最壯大的則為達固部彎部落(Takofowan),居住於泥沼、水池包圍的隆起之地,今國富、國慶、國裕里一帶。一八七八年因漢人來此開墾與族人摩擦,清軍遂攻之伐之,竹窩宛社以及加禮宛社大敗。事平族人四逃,清政府將留在達固部彎一帶的族人稱之「歸化社」,取其歸撫教化之意,族人見此地茄苳樹競生,故稱「沙可魯」(Sakor),而後日本殖民政府因其音與櫻花相似,但未見櫻樹,故改稱「佐倉」(Sakula),為今國福、國慶一帶。

        透過歷史,觀看〈佐倉:薩孤肋〉,可將其視為竹窩宛事件的紀念、傷痕之詩,或楊牧在詩中所云的「共同記憶」。此詩再現了漢族剿殺後的某夜,「姑婆葉競生如海水」,並且「綠色精靈」、「點火」的飛舞提示了怪誕的氣氛。此時「重複的人形」現形,彷彿是亡故的原住民戰士,敘事者「我」提到這位亡魂「他」出入於「生者靜與死者動間」,在此逡巡,彷彿被困在「佐倉」地帶,至今仍記得埋伏、殺戮:

 看他身上揹著弓箭
和新採的洗髮草,孤獨的魂
以訛傳訛,飆舉,攸降,吟唱
一首有關狩獵和捕魚的歌 

(467)

        另外幾首詩描述花蓮景色,卻未直指歷史。〈沙婆礑〉則描寫美崙溪源頭,據陳義芝所言,該名源於阿美族與撒奇萊雅族(191)。詩中敘述者為「我們」,可能指涉原住民的生活經驗,並將時間設定為神秘的夜晚,以蜥蜴、飛鼠、山貓、猴荳等意象營造野性的情調(460-464)。〈池南荖溪一〉為〈池南荖溪二〉的完整版,抑或後者的未刪改版。前者描寫黃雀出沒並劃過湖面、漣漪,並超越折斷的倒影(480-487)。〈七星潭〉先敘述潮聲以及背後的山色,並提到「未及解識的記憶」(228),陳義芝指出宜蘭加禮宛人登陸一事(191),我認為可能陷於無稽,僅能將此詩視為心緒感懷之作。〈隰地〉為十六股,屬國強里,為漢人移民搶奪地帶,釀成竹窩宛(加禮宛)事件,敘述者言:「我看到/一張諳識的臉曉夢醒來/搜索的眼睛也像那風/追憶一些前生擁有過或許/曾經殘留,出世剎那卻不意/悉數遺忘的語言」可能指涉原住民對此地的記憶,與遺忘(474)。這些詩最有趣的,不僅刻畫花蓮生態,例如土虱、紅蜻蜓,亦以鬼神一類說詞建構神話,如〈池南荖溪一〉的「天上使女/山谷後探頭窺窬」(482),〈沙婆礑〉提及「女巫的懷抱」(462),〈隰地〉形容此地為「神魔飄逐的隰地」(478),這些鬼神意象豐富了花蓮的地理景觀,以及表現原住民的精神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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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花蓮七星潭

        詩歌〈松園〉乃關於松園別館之歷史。該園建於一九四二年,原日本海軍兵事部辦公室,相傳神風特攻隊在此喝下天皇賜的「御前酒」,隨後出征。楊牧詩描述了飛行員在此的最後一晚不眠之夜,如開頭一段:「那一次回頭看見暮色在早升的/星象裏加劇,獵戶的箭囊即將著色」,「暮色加劇」銜接準備好的「箭囊」,彷彿預見對戰前的激情、以及恐懼。下一段卻又說「假如我說就像失眠的魚我們也曾側耳/傾聽松濤止息後的夜絕無懷疑」,提示出征、軍令以及面對死亡的毫不懷疑。在最後的「蝤蠐夢中翻身/將紅鳩吵醒遂一口被它吃了的同時/另外一種鳥開始以複疊音彼此呼叫」,「蝤蠐」為赴死的飛行員,「紅鳩」以及「其它鳥類」為日方與美方之爭奪,此段以大自然中的強食肉弱,譬喻戰事的殘酷,刀俎魚肉 (488-490)。

結論:作為「花蓮神話」的可能

        「花蓮文學」作為一種特色,乃因當地獨特的山風海雨,塑造了許多當代的作家。然而,楊牧在「第五屆花蓮文學研討會」,對此提出質疑,認為所謂「花蓮文學」將陷於狹隘立場:「我們最小公倍數應該是台灣文學,花蓮文學要獨立出來,或許會很累」(quoted from 陳義芝, 178)。陳義芝卻專文反駁,認為楊牧詩歌本身具有特殊花蓮語境,否定楊牧的宣稱,並提出論證,間接肯定楊牧對於花蓮文學的貢獻、以及無形之塑造。

        楊牧的貢獻,乃為將花蓮視為世界的中心,如〈瓶中稿〉所言:「但知每一片波浪/都從花蓮開始」(467)。而根據Mircea Eliade,中心地帶必定為神聖。也因此,我認為神聖領域發生的「神話」與「歷史」,必定具有某種含義,與關懷。「神話」方面,如眾神寄居的《奇萊前書》、〈俯視〉、與〈仰望〉,有對山神與河之女神的禮讚;〈花蓮〉則描述太平洋之神的安慰。〈帶你回花蓮〉為開拓疆土的民族史詩。而「歷史」方面,並非所謂真實的記錄,而是在史實上,以「面具」的手法虛構人物,並展演原住民或日治時期之生活,提示人文關懷。如〈佐倉:薩孤肋〉寫戰之傷痕,〈隰地〉為原住民對原生土地的眷戀,〈松園〉為神風特攻面對死亡之恐懼。這些虛構之故事建構英雄式的悲劇,亦表現原住民反抗、與作為台灣漢族對二戰爭之反思。然而,楊牧的歷史思維在神聖領域之內,亦常常提及更高層次的存在,如「天上使女」、「神魔」等,可能歸咎於「神話」內涵之籠罩,抑或外逸至「歷史」。也因此,楊牧建構的「花蓮文學」,某種程度上確實有其在地特色,並具有神聖的思維,可以稱之為「花蓮神話」。


引用文獻

陳芳明,〈永恆的鄉愁——楊牧文學的花蓮情節〉,《第一屆花蓮文學研討會論文集》(花蓮:花蓮縣立文化中心,1998)。
陳義芝,〈楊牧詩中的花蓮語境〉,《淡江中文學報》第二十六期。
曾珍珍,〈從神話構思到歷史銘刻〉,《第二屆花蓮文學研討會論文集》(花蓮:花蓮縣文化局,2000)。
楊牧,《奇萊前書》(台北:洪範:2003)。
——,《楊牧詩集I》(台北:洪範,1994)。
——,《楊牧詩集II》(台北:洪範,1995)。
——,《楊牧詩集III》(台北:洪範,2010)。

作者介紹

利文祺,愛丁堡大學比較文學碩士,以及漢學碩士,之後在蘇黎世大學漢學博士班,研究台灣詩歌,特別是楊牧作品。管理楊牧臉書專頁的編輯之一,平時忙於研究楊牧之外,亦有台灣詩歌的評論散見於〈詩韻詩刊〉、〈秘密讀者〉。著有詩集〈哲學騎士〉、〈划向天疆〉。學好德文的同時也不忘學瑞士德文,像是在台灣的外國人要學好台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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