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rcu的日常生活 ──吳東翰

吳東翰(華文文學系)
第17屆東華奇萊文學獎散文組第一名

(註:Burcu是一個很常見的土耳其女性名字,意思是「芳香」。)

當一個組合誕生時,也許有一個好的改變空氣的辦法:說你是一名女性主義者。即使不真的讀過所有的理論與流派,只是耳聞聽說過也好,但你必須說出來。E說出來這句話的時候,電梯剛好開門,所有人一邊挪著腳步,一邊臉上的興奮之情早已搶先了所有語言文法。

奧波萊大學安排給我們的宿舍,其實整棟都是交換生,關起門來,有與世隔絕的效果。彷彿這可以不是波蘭,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E說出來之後,我變得有點擔憂。她瘦長的身形讓人感覺她比身高還要高,長長的黑髮撥到耳後,俐落而不在乎。同一間電梯裡,也有土耳其女人、土耳其男人。她的說出是一種宣示,以背向那些男人嗎?但已經是這個年代了,她不過就是說,女性主義,這幾個字而已。況且,這幾個字還多少讓人有種正確的感覺。電梯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我們只是說,嗯,真好,我也很喜歡,這個世界真應該多去想這個問題。關於女性主義「者」,是與不是,反倒令人尷尬。我們傾向女性主義,這是態度上的事情。E在宿舍交西班牙男朋友,好像和土耳其男人們從此井河分明。

此前我們認識人,問國籍和興趣,興趣多無聊,兜不上就沒趣。女性主義好像開啓了所有的話題,什麼都擺在那裡。那也許更接近一種氣氛,不需要多言語,因為彼此的存在令人安心。

我記得一次茶敘。茶是重要的交流關鍵詞,語言交換就從茶的例句開始:這是我的茶。謝謝。這是你的茶。請。Burcu相當開心,因為她的英語詞彙極少,至少口說方面如此。她在交換甄選的筆試中脫穎而出,到了波蘭,卻突然一句英語都開不了口。當需要向人解釋的時候,她囁嚅一陣子,然後她會深深吸一口氣,最後嘴裡唸出的幾個詞,都還是不斷在向自己打氣:OK、好的、我知道怎麼說。她只有在自己的語言裡活得相當流利。

於是我很自然地以為,在接著聊到彼此國家的政治情勢時,她的沈默,是因為她的單字還沒來得及形成句子,無法插入我們對話的關係。當同行的台灣人熱烈地分享太陽花學運時,警方如何以高壓水柱噴射人民的畫面,以回應土耳其警方做過的種種事端,他們有點無奈地說,你們的革命算柔軟了,土耳其這邊抗議者都是直接引火上身的,也有水柱,還有催淚瓦斯。土耳其之春爆發時,M去過一次現場,他已經遲到六小時,人跡都散了,他無法想像六小時前的情形,而他還是忍不住流淚了。我們不確定他說的是不是催淚瓦斯。

也許因為沒有真正歷過現場,所以我也少了很多話。我發現Burcu不見了,到了她的臥房裡,她正在吃巧克力,開心地也分我一塊。後來我跟M說了這件事。我說,她真需要人陪,大家談論的速度實在太快了。M大吃一驚,說真的嗎,不不不,那是因為Burcu是右派的人。她不喜歡我們談論武力和革命。

什麼時候我才發現Burcu可能是個右派的人呢?Burcu是我們公認最漂亮而且又善良的,隔壁的土耳其室友O正在追求她,連台灣人也會刻意多和她說上幾句,雖然Burcu又會對新的英文單字一知半解,以致所有的搭訕都失靈,但她會抿以誠懇的笑容回應。她長髮出門前規律用電棒燙好燙捲,畫一圈口紅,化妝只是把她的美描得更鮮明深邃而已。她們穿高腰的牛仔褲而不穿裙,長靴,上身一件小可愛,去Club的打扮一點也不像頑固保守的人士。Club裡總有陌生的男人接近過來,好幾次她生氣地早早歸來,向我說Club裡那男的有多奇怪、多奇怪,對啊、對啊,她說著就又笑了。

那是我們第二次一起從Club回宿舍時,遇到警車路過。警車灰包裝藍條紋,上寫Policja,車頂亮著藍色的光。我們太過年輕,有深夜遊蕩之嫌,警察拉下車窗,隔空向我們喊了一連串波蘭語。緊張又聽不懂之際,誰也不敢走開,尤其是沒帶護照就跑出來的人。沒想到Burcu主動上前去,她好開心地向警察說話,不知道彼此各說了什麼,警車就放過我們走了。後來她跟我說,她父親是警察,所以對她而言警察親切如許。更後來我才瞭解,難怪她的護照和其他土耳其人的紅色都不一樣,她的護照是綠色的。雖然我們領相同顏色的護照,但我卻是個相當害怕警察的人。那次茶敘,關於種種暴力的問題,我有許多激動的心情來不及分享,但還好我沒有把銳利的話輕易脫口說出。

我很少和Burcu去旅行,我們唯一共行是去克拉克夫,學校辦的戶外教學。前一晚她和姊妹V逛街買了新的大衣和帽子,那天兩人精心打扮出遊。在那次旅行中有我期待很久的奧許維茲集中營的預約導覽。從遊覽車上小睡醒來時,奧許維茲的光線特別明亮,十一月初仍在飄落樹葉,有種魔幻的效果。如果配上輕柔的音樂,就會像1956年紀錄納粹大屠殺主題的電影《夜霧》最開頭一樣:彩色的、恬靜的、一望無際的歐式大草坪。如果不是奧許維茲的話,那景象是可以稱得上美好二字的。那天我們就像停留、被定格在《夜霧》的最初幾秒一樣,一直無法繼續播下去。我跟著Burcu和V遲到走進去,錯過領取可以聽到導覽員講話的耳機,看她們在陽光下輪流坐在每幢建築前拍照,V偶爾在自拍的鏡頭裡吐吐舌頭作弄表情,另一個則選擇性加入,她們擺擺墨鏡、轉身背影、纏花一樣追逐嬉戲,一張一張地拍下來。認真在聽導覽的隊伍中沒有人會發現並解救脫隊的我,我們打壞參觀的順序,在不同標號的建築外面遊蕩來去。那是我度過的最焦慮的半個鐘頭。

Burcu開始認真學習英文。床頭貼了五十多張便利貼,正面是英文單字,背面是土耳其語。我無聊時幫忙考她,或是掀開背面玩。我之所以能夠自由出入她的房間,有個奇怪的理由。同樣自稱女性主義者的D英文也普通,但她看見我便捏捏我的兩頰,喊我「米諾許」。我杵在那不知道如何回應,她又說自顧說了好幾句話,點點我鼻子,然後快樂走掉。我幾乎在離開波蘭前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M說,天啊,「米諾許」在土耳其語裡是指非常小、可愛、甜蜜的東西,簡言之,她們想一口把你吃掉。啊,D的確對我做過,把四隻指頭對到拇指上,那種模仿嘴巴開闔的手勢。總之,這種可愛的印象在她們之間流傳開來了。

我相當幸運認識D,她主動找我聊天,而不擅交際、經常蟄居房間的我,還能常獲得許多人的關心,也許是因為她們在人前提到我。在這棟每個人都是陌生人的交換生宿舍,認識新的人或是介紹自己,都好像單打獨鬥。D她們替我拼貼了許多週遭的印象,我和其他人都因此變得立體。

O追求了Burcu那麼久,但最後還是沒有成功。一開始Burcu很常去O的房間一起用餐,她可以不用那麼辛苦地說英語,心情不好的時候,有人對她好。但O太熱切了,個性也粗烈,Burcu對於他超出線的摸索不知如何是好。她對我說,她還是喜歡土耳其人,但不會是O。我以一種「米諾許」的身份維持在她的生活裡,倒奇妙地沒有違和感。初搬來宿舍那天,Burcu很困擾,因為她被分配在一個三人房,與台灣學長混住一間,這是不為傳統接受的。她向只講波蘭語的管理員申請,換到了隔壁。隔壁被她打掃得一塵不染,鋪好淺紫色的床單乾淨如新洗。

奇妙地我是和Burcu最親近的男性,我短小的身軀、輕細的聲音、安靜的個性,或是稀鬆的鬍鬚,種種「米諾許」的身份,好像都讓我離了男性遠了一點。但願那是因為我成為了男孩。我其實不想離得太遠。

我會去Burcu的房間寫日記。我用中文寫,她看不懂,所以可以很安心地在紙頁裡寫下同志景點旅遊的秘密文明。Burcu在旁邊,指出她的名字。你寫我嗎?對啊,我記下你昨天對我說的話,你說我是好人。她與我分享她的日記,上一篇已是一年前所寫。她的英文進步得少,但是說話的勇氣多了,她用單詞「same」,回應我也偷懶寫作的習慣。有時她不太動口,逕把廚房裡的碗盤杯盆洗淨,做飯煮湯對她而言都是基本的事,吃完馬上把一切洗好,這些都訓練有素。

交換的日子也有無聊的。她說,她已經念了半天的英文,真悶(她用的詞是無聊)。她桌上擺著一本英文課本,從最前面的造句開始念起,每天勤奮保持。這事弔詭,不論是在波蘭關起門來學英語,或是我不去和其他高師對談,反而喜歡和她說話這件事。我盡量用很簡單、很少的詞彙表達給Burcu,一起練習的過程中,好像日常也就這麼簡單、這麼少而充滿樂趣。因為大家能夠從她的口中聽到的字彙和句子太少了,又經常溝通失敗,有的時候不免錯誤地想像她整個人就這麼單純平白,那是因為她唸過的經濟和她的夢想,從來沒有被翻譯出來。

在我明顯透露無聊的時候,她會靜靜微笑跑來坐到身旁,禮貌開口問:我們可以聊天嗎?她意圖娛樂你,即使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始做,但那已讓人領悟到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也有一份幾近原始的快樂與美好。

我把英文課本推到旁邊,不如我們來唱歌好了。我把那首名為〈我有翅膀在我的靈魂中〉的土耳其歌曲存下來,她聽見就會手舞足蹈,表示那是她最喜歡的歌。她逐字教學,她說,其實這不是一首快樂的歌。但是歌曲十分輕快,有一種自在和灑脫。

但日子快速過去,有一天我發現Burcu要走了,卻突然在自己床上哭起來。因為這個舉動太像小孩,傳到Burcu那,她竟有點害羞地跑來安慰我。她溫柔不動地微笑,擦擦自己的眼角,說不可以哭,因為如果你哭的話,我也會哭哦。她一樣用很簡單的句子,但感動默在心裡。我怎麼讓這麼善的人哭了呢?於是又忍不住哭喊得更大聲一些。在這張床上,我曾接受過Burcu泡的加了蜂蜜和檸檬的熱水,裝在紫色的馬克杯裡,還有她給的感冒藥。當她說,這是非常好的藥,她用好這個字,其實我並不知道是指很名貴的藥,還是很有效的藥,又或是很難買到的藥。但對我來說都好,因為那些的慰問與關心,都和這些單字一樣簡單、常常出現。

跟我政治立場相差很遠、甚至是相反的Burcu,我卻能成為她們的孩子,她成為我的姐姐。睡覺需要人陪,做了惡夢或是怕鬼,都跟我一樣。她紫色床鋪上有隻金剛布偶。她睡著雙手交叉於胸口,姿勢像是睡美人一樣,尚未在這個世界醒來。世界說話的速度太快。夢裡夢外她都是公主。在我還沒說我是女性主義者,承認我是女巫之前,她先成為我的姐姐,好好地照顧了我。這個宿舍與世隔絕,也有家的感覺。她們教我怎麼對人好。我不會說她就是個右派的人。她的心距離戰爭很遠。

最後一堂波蘭語課,教授發糖果給大家,附一張手工單字卡。每個人隨機拿到了不同的形容詞,我發現Burcu拿到miłość(愛),自己則拿到Życzliwość(善意、友誼)。後來Burcu悄悄對我說,其實她拿到的是Piękno(美麗),那張代表「愛」的紙條,是O送給她的。

Burcu比任何人都早離開宿舍,她雙胞胎姐姐在德國的杜塞道夫,這趟旅行後她就要直接回土耳其。她衣櫃和床底的衣服,連同買給家人的紀念品,加起來三大箱行李。Buruc預定了計程車到車站,那個下午幾乎整棟宿舍認識的人都主動來到她的房間送行,像是有什麼地下密令讓大家集合起來一樣。於是有的站著,有的坐在床上,把房間都擠滿了。沒有人說話,沒有感性的提語,Burcu也不擅長一次面對那麼多人講話,一切就像一個家庭到了夜晚聚在一塊般平常自然。她有點感動,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一直站著看著大家。我們一起等時間到。

我在奧波萊還修了一堂波蘭歷史課,教授是個中年矮男人,總是穿著全套褐西裝。頭幾次教授請假,後來又遇到幾個國定假日,有時上了半個小時,教授又下課趕飛機去華沙了。Burcu沒有上這堂課,但我總是想到她。在那為數五週的課堂裡,歷史教授隨意舉幾個概念跟我們談。歐洲的地理、國家和民族翻成英文後我識得不多,只記得教授看在場土耳其學生多,於是就談談土耳其。土耳其與波蘭雖遠,卻一直以來有特別友好的關係。那陣子因為伊斯蘭國(ISIS)的在巴黎和各地的恐怖攻擊,現在土耳其人的處境真是糟透了。走在路上和過海關時遭到懷疑的情況,大家也都清楚。教授說這不單是因為恐怖攻擊而已,關於土耳其的處境,也跟美國與俄羅斯之間角力有關係的,倆大佬在吵架,有的人想炸毀土耳其。在聽得與聽不懂之間,在那些國家與地理名詞之間,在昏沈與清醒之間,下課時間又要到了。聊不完。反正就這樣啦。祝你們最後的交換生活愉快,也剩下幾個禮拜了吧?

倉惶地收拾東西,離開這只待過幾週的歷史系教室,大夥一哄而散,我走在最後面,覺得彷彿聽到歷史教授在最後曾低咕了幾句話,但又不確定,只是重複在耳邊。

在聽清楚與沒聽清楚之間,教授像是這麼說著:「不幸地,你們正活在一個危險的世界吶。」

他收起公事包。我們也就從奧波萊畢業了。

〈我有翅膀在我的靈魂中〉:

「不用麻煩地把我放在心裡面

不要用你的手環抱我

我不能留在那裡

你應該放聲笑、玩得愉快

不要這麼悲傷地說話

生命最後有什麼效果

不過就是一個短暫的際遇

La la la 我總是像這樣

La la la 我一直以來總是像這樣

我不會回到過去

我已經放棄了我的眼淚

我比過去更堅強

帶著我的失敗

不要叫我去追尋你的路途

我有不同的路

我將去不同的地方

我有不同的坎坡

我可以在黑暗中閃耀

我可以在虛空中存在

我不墜落

我有翅膀在我的靈魂中

我可以離開像是我曾經到來

我可以放棄愛

因為沒有鎖鏈繫住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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