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學術生涯「分水嶺」的典籍──林文月先生《山水與古典》三版序

王文進 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榮譽教授

  《山水與古典》這本典籍,三民書局此次推出,雖說是「三版」,但若略加詳究此書在臺灣出版界發行的版次,應該是第六次印行。

  最早是民國六十五年,由林海音純文學出版社首次出刊。事隔二十年,三民書局於民國八十五年重新出版,之後是二版一刷至三刷。所以今日此版,其實是第六次印行。一本學術性的書籍,居然歷經近五十年歲月而毫不褪色,歷久而彌新,誠為「常銷書」,此中必有許多因緣與奧義,不但見證了一位令人景仰的中文學者別開蹊徑的神采,甚至暗示了臺灣中文學界的曲折發展與未來的方向。

  其實民國六十五年,當林文月先生出版了這樣一本可以傳世的典籍時,心中是一半興奮,一半卻是有些「迷惘不安」的,因為當時她還沒看到未來五十年後自己尚有半世紀精采陽光燦爛的學人之路。所以她希望等到那部翻譯到三分之二的日本經典《源氏物語》完工後:「待那時候,還我自由之身,我冀求能完全回到自己的本行來,更努力研讀我所喜愛的中國古典文學。」

  所謂「自由之身」,所謂「能完全回到自己的本行來」,就是不必再受人之託寫《京都一年》的散文遊記,不必每天熬夜苦譯百萬多字,月月交繳《中外文學》月刊的《源氏物語》約定稿。可以全心全力做一位中文學界標準的學者,窮畢生之力,青燈白髮專研某一領域的學術,成為某一領域的權威。

林文月先生翻譯書籍(作者提供)

  幸運的是:林文月先生自有其掩抑不住的才華與強韌獨特的生命力。
  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源氏物語》全書譯成,歷時五年半,旋由《中外文學》月刊出版全集。恢復了「自由之身」後的林文月先生,並未墨守成規地只「研讀」昔日所言的「我所喜愛的中國古典文學」。反而以更磅礴的生命力,兵分三路,開闢她更廣闊的天地。一方面,謹守本業,繼續發表「魏晉六朝」專業領域的論文;一方面文思泉湧,感慨歷史滄桑,遍覽宇宙寰宇寫下十多本散文集。民國六十八年,一篇〈翡冷翠在下雨〉,讓文壇驚嘆:此文較諸民國十四年徐志摩的〈翡冷翠山居閒話〉毫不遜色,甚至多了徐志摩所沒有的蒼勁與歷史重量。此文距林文月先生的《京都一年》已有八年,但林文月先生散文大家的內蘊,已欲破繭而出。民國六十九年,林文月先生為了提振中文系的士氣,又將六十六年以來發表的文章,以《讀中文系的人》為書名,舒展推出,我架上此書係民國七十五年,竟然已是第四版。爾後十多本散文集,就如此奔流而下。除此而外,《源氏物語》翻譯之苦,反激起她對日本文學引介的責任感,竟又接連翻譯《枕草子》、《伊勢物語》、《和泉式部日記》等經典佳作。三管兼下的筆路,無論是質與量的橫看縱觀,均為當時學界所推讚傾仰。

  而這一長串因堅定志業漫長路途所帶來的光環,林文月先生在三民書局替她重版《山水與古典》時,她似乎在「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的豁朗中,看到了自己往昔歲月足印的深度,並且繼續持續往前邁進。這一年是民國八十五年,她在〈新版序言〉中,重新定義二十年前出版這本典籍的位置:《山水與古典》的出版,在我個人的寫作生活上,因而成為一個分水嶺,一方面我孜孜不懈於自己的本業論文之著述,另一方面又兼及於譯事及散文之寫作。

  民國六十五年左右的中文學界,學風介於嚴肅與保守,一切惟「學術著作」是問。雖然當時尚未有「評鑑制度」的存在,一位學者常在〈副刊〉發表散文新論,而無學術著作發表,還不如默默無聞,明哲保身為好。後者無人知曉,可以終老退休,前者反而易遭「不務正業」之譏。所幸林文月隨後有《澄輝集》問世,民國七十八年又有極具分量的《中古文學論叢》由大安出版社推出。精采的散文集幾乎令人應接不暇。《飲膳札記》還開闢了臺灣散文界的新格局。民國八十年一篇〈溫州街到溫州街〉,寫年近六十的自己,如何載送臺靜農與鄭騫兩位前輩師長,因臺北街道整修,竟需如此曲折重逢。短短數千言,竟概括臺大半世紀校史滄桑,實可謂:中國散文史百年難得佳作之一。此外持續翻譯的《和泉式部日記》、《枕草子》更將林文月推至國際學術舞臺。

  至此,行過諸多山峰綠水,「驀然回首」,林文月先生才隱約看到四十歲出頭出版的《山水與古典》,竟是人生珍貴的「分水嶺」。

  蘇東坡曾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著作亦然。雖然林文月先生早於民國六十一年升等教授,以當時的學風世俗慣習,許多人可能自此怡然度日,悠遊歲月。可是以臺大的傳統及林文月先生的生命本質而言,那可能才是真正追求學術卓越攀登高峰的起步。她所以戒慎戒恐規劃自己往後漫長的學術生涯,實乃源於此自發的動力,是以她寫就了《山水與古典》,竟因此而生徬徨惶惑之心。二十年之後,她終於確定自己獨自開闢「三枝筆」的博雅之路沒有走錯。但也許是謙遜的性格,也許是遠征之路方至三分之二,就算到了民國百年,三民書局為此書重版,她那篇〈寫於重排版書後〉,也僅是再度感懷林海音昔日舊情,感謝三民書局美意,緩緩數筆致意。忽焉又過十四年,先生仙逝已逾兩年,今日重新細讀此一典籍,方知此書早已蘊藏諸多深意及林先生爾後近半世紀志業的規模。

  據林文月自己所概述:《山水與古典》收錄十三篇文章,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以六朝詩為中心,包括遊仙、田園、山水、宮體詩及相關議題。第二類是以文人為主要對象,而兼及於其詩文。第三類則兼談詩與文的關係,並且及於中日文學之間的影響比較問題。於後又舉出謝靈運、陶淵明、郭璞、白居易;日本在唐代留居中國的阿倍仲麻呂、紫式部,還有《臺灣通史》作者連雅堂眾名家的作品。但是林文月先生可能自己也未料到,《山水與古典》一書其實有更多層的意義。 

  〈從遊仙詩到山水詩〉與〈中國山水詩的特質〉二文,其實是回應一九七三年《英美學人論中國古典文學》中一篇論文而來。此文是香港中文大學鄧仕樑所譯〈中國山水詩的起源〉,原作者是英國學者(J. D. Frodsham)。論點是引用了《文心雕龍》「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一語,斷然論定中國文學批評史太簡略,直接認為中國山水詩始自謝靈運。林文月先生於是一路由玄言詩、遊仙詩談到謝靈運的山水詩,說明中國山水詩的源遠流長。其中最重要的是經由諸多山水詩作品的舉證分析,林先生呈現晉宋山水詩有一固定嚴謹的形式,即「記遊、寫景、興情、悟理」四段式的結構。而這種結構到了唐代才完全出現轉變,林先生只引了王維一首「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點出王維之詩「字字是寫景,卻句句是敘情,情景交融,物我合一」。於是晉宋至唐三、四百年山水詩的演化,數語道破。足見林文月先生清晰的邏輯理路與文詞的洗鍊精準。

  〈鮑照與謝靈運的山水詩〉與〈陶淵明.田園詩和田園詩人〉,則分別以宏觀的視野,觀察謝靈運山水詩的探險性質與陶潛親自躬耕、任運自然的差異。既能寫陶謝的差異,又能寫兩者的「異中之同」,遂有〈陶謝詩中孤獨感的探析〉一文,細描兩人在山水田園中共有的「孤獨感」。由於這幾篇論文均刊登於當代極具權威的《中外文學》月刊,而《中外文學》的特性是要求論文有獨特的創見,並不要求論文有過多的註解,最適合學者直抒胸臆,發揮所長。〈宮體詩人的寫實精神〉是刊登於當時極具分量的《文學評論》中,編輯委員姚一葦、侯健、楊牧、葉維廉、葉慶炳均為名重海內外的學者,可見此文如何備受推崇。

  〈略談白居易的諷諭詩〉、〈源氏物語桐壺與長恨歌〉則是兩文三寫。前文專引白居易痛貶官場腐化,徵歛苦民之作,觀白氏之作,絕不亞於杜甫「三吏」、「三別」的憂國憂民。後文以〈長恨歌〉一邊寫白氏此作的才情遐思微諷,另一邊卻又帶出白氏此作引發兩三百年後日本平安時期《源氏物語》的開卷詞風曲意。書後所附《源氏物語》首帖〈桐壺〉,竟因此引起國人對日本平安文學熱烈的興趣。也只有參透《源氏物語》的精髓,方得以讓國人深入日本「江戶時期」的本居宣長如何追溯日本文學中「物哀論」的源頭。

  〈阿倍仲麻呂(朝衡)事跡考略〉原本發表於民國六十年《思與言》第六卷第八期。是一篇考證唐代日本來華最傑出的留學生「朝衡」在唐代傳奇一生的嚴謹論文。

  朝衡與吉備真備是大化革新來華最傑出的兩人。後者得以返日,把所學貢獻於日本,而朝衡卻一直留在長安。《新唐書》、《舊唐書》均記載其行蹤。《新唐書》用的是「慕華不肯去,易姓名曰朝衡」。《舊唐書》用的是「衡留京師五十年,好書籍,放歸鄉,逗留不去。天寶十二年,又遣使貢」。其實朝衡曾一度欲返日,但海途遇颱風,眾皆嘆其亡故,未料生而後歸唐。但是日本的史料,無論是《唐人詩》、《續日本紀》、《續日本紀略》等史料,均強調朝衡實有「思鄉之念」,其中曲折暫且不論,最醒目的是朝衡甚與當時名詩人投緣。王維、李白、儲光羲均有贈詩唱和之作,明代重要唐詩集《唐詩品彙》還收錄其作。林文月先提及此文,略帶游移徘徊,認為全書中此文稍嫌生硬艱澀。但此處最見林先生治學博廣深厚。事隔五十多年,今日細讀,倒是讀第一段,最令人感慨萬千。文章開端如此:「我國唐代國勢富強,文化燦爛,為一等大國。」民國六十年,中華民國正面臨被逼退出聯合國的風雲波濤之際,林先生以此輕輕數字,豈不曰:一九四九以前中國的一切,中華民國當然是法統繼承人。文人自然流露的春秋之筆,亙古恆新也。

  〈記外祖父連雅堂先生〉、〈連雅堂與王香禪〉二文,最見林文月先生筆勢,最得「正奇」互用的才華與力道。前者「正襟危坐」地條述外祖父的生平事略,讀者可能會略略過眼。後者正是一般讀者最好奇,而議者最津津樂道之事。但林先生自謂:「我寫這篇六千餘字的短文所下的工夫卻不比〈記外祖父連雅堂先生〉少。」信然!前者雖用作者童稚四歲眼中的連雅堂巧妙述起,隨後當然是規規矩矩云其如何在日本統治下,不忘先祖遺志,念茲在茲仍在中原故國。文中順勢帶出連橫七世祖渡海來臺,擇居鄭成功駐軍之處「馬兵營」,而在日據時已改建為今之臺南地方法院。而後述及連雅堂如何在日據之下,完成珍貴的《臺灣通史》云云。其實略通臺灣史者,大都知其梗概。倒是後文,先是不避諱連雅堂與王香禪早年情緣,但爾後王香禪與謝愷結褵,夫婦二人與連橫恭友如師,詩歌唱和,歷歷史籍,見其三人坦蕩明月之師友摯真之情。最精采的是在敘述王氏夫婦二人唱和歲月,巧妙將連橫在中原之際如何遭逢宋教仁被刺,國事急轉秋寒。又寫其在天津又逢袁世凱竊國稱帝,雅堂先生如何辦報征伐。民國初年史事紛紜,反大量而間雜在〈連雅堂與王香禪〉一文中,顯示的反而是連橫書生報國耿介風骨的神采。運筆至此,可見林先生本就兼具三枝神筆的潛力。

  《山水與古典》必當流傳久遠。其本質雖為學術性書籍,但因其運筆深淺得宜,韻味無窮。人物事件又綿延千年,地跨中日。只是此中有一奧妙之處,恐為當年先生結集成書時所始料未及事:陶淵明、鮑照、謝靈運、白居易、連雅堂,甚乃日本文學史的名人紫式部,竟因此書而齊聚一堂,相互輝映。

  

王文進 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榮譽教授
民國一百一十四年六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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