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根 德國佛來堡大學德國國家文學博士
壹、活下來的羅蜜歐
花蓮高中同學周樸村有篇題為「下筆的思念」文章,內容提到:
『這幾年寫文字,內容大抵是懷舊,寫自己的過去,記自己的曾經,故事情節大都和花蓮有關,紀錄的人事都真實,沒有作虛弄假,如果可以挑剔,只能說有文飾而已。前面提到的寫作細節,大抵就是經過,並不完全就是寫作的心思,只是有些地方隱諱不明,一些情愫一直被刻意隱藏,如果不是有心人,有人看過就是不能究竟,只知其大概,不知其道理,看不懂字裡行間還有什麼避諱。
第一個發現其中蹊蹺,那是高中同學,他去了德國修習文學博士,對佛洛伊德的心理學和伊里亞斯的文明進程有研究,他看了我那些貼文,是最早提出疑問的人。他認為我寫的舊情別有文章,那字裡行間隱藏一種不欲人知的感情,欲語還休,讓人少有暢快淋漓之感,讀後還有點憂鬱情緒,他說那不是在寫鄉愁,也不是懷舊,而是隱而不發的懸念!』(節錄自周樸村的臉書)
「下筆思念」中提及那位他的高中同學,筆者我為何覺得他的文章有懸念,原因是在其山村雜貨店門前,曾經驚鴻一瞥這位山谷中盛開美麗花朵的記憶。那位美麗的少女,眼睛皎潔閃爍的光芒如木瓜山山谷夜空的星辰,她柔軟白晰的皮膚,滑落耳際的雙鬢,是山谷中的唯一。
山村與筆者自己同年紀的這位女孩,她的美麗卻成為她人生厄運。作為周樸村的高中同學,出生在此山村的雜貨店,後來去德國研究文學社會學,從他的書寫與發表在網路社團「花蓮舊時光」文章中,依稀的解讀到他的「懸念」。在四十幾年前,當年二十歲少女輕生後,從村民的傳聞中,就已經揣測過他可能是她的羅蜜歐。四十幾年後,在他的文章中,我看到了,茱麗葉走後,羅蜜歐堅強的活下來的鐵證,用文字象徵敘事從前的存在,讓自己可以活下來,成就了這一篇文章。
貳、回憶茱麗葉的生前
位於花蓮原鄉山村的雜貨店,「進來米店」,自己是雜貨店主第三代少爺,1979那一年還在外雙溪大學就讀德文系二年級的寒假中。山谷每到中午時刻,幫忙顧店之際,在那尚未拓寬的台九線上,會看到少女從雜貨店門口走過。
她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快速的從雜貨店馬路另外一邊走過。中午顧店的,可以透過雜貨店的窗戶,可一睹芳顏。
她就是那一位叫小鳳山村美少女。住家離雜貨店不遠,記憶中,她從沒來過本店「交關」過。偶而的,她的養母,會以購物為由,來打聽山村部落的當下的耳語為何。
1979年的大學寒假假期中,她每天都會在中午時分,重複的走過雜貨店的門口。當年,覺得有些奇特,一個無解的謎團。

池南山地原鄉,有如此一位鄰居少女,對青春的雜貨店少爺來說,在此一無聊的雜貨店長大歲月中,透過童話,小說,廣播,電影,電視,對此女孩,有綺麗的想像。但是,在所有的回憶中,唯一所不解的,就是筆者的一生,除了那年的寒假在台九線上看到她路過,只有一次,與她面對面過,她唯一一次坐在我的身旁。那是國中三年級那一年的冬天,在某一星期六傍晚,天色已經黑暗,自己因為從花蓮的國中,搭火車到壽豐祖父母開的雜貨店,在壽豐火車站前。原來的主人大伯父敗家流浪到淡水去了,祖父母只好去接管。當時有一位債權人,透過分享雜貨店的空間,補償大伯欠她的賭債。她在雜貨店靠近火車站的那一頭開黑白切。她名叫豔紅,聽說曾待過特殊場所,除了走路外八字搖晃外,經常還會刁著煙。她做美乃茲時,我曾經幫她倒沙拉油。身為雜貨店男的特權,在搭公車回山村前,可以飽食一碗蔥油湯麵。那種油蔥滋味,至今還懷念。
從壽豐站搭公車經過共榮村,迎來平和國中升學班的通學生,他們要回荖溪,池南,鯉魚潭。全都是我山村過去的小學同學。山村的女同學們成績比較好,所以這個準備升學的一車,絕大部分都是女生。我從壽豐站搭上車,車位很多,左側的位置是空的。而那位美少女,她不認識我,在其他認識我的女同學面前,看到有空位,就一屁股的坐下來。這個不期而遇的插曲,今天還能記得,是因為下個星期天,她的養母來到雜貨店找我問,為何她的女兒會哭。一位國中少女,在汽車上,因為坐在我的身旁,養母說,她被同車的女生譏笑。
大學二年級的那一年寒假,期待她走過門前,讓自己有意的,在她未來臨之前,播放黑膠唱片。因為大學班上同學Hugo,彈奏民謠吉他實在太迷人了,所以也仿效學彈,當年的吉他曲如Don Mclean的Vincent,John Denver的Follow me,都是下意識的,也許是炫耀自己是山村少數的大學生身分,或者青春男女的求愛歌。但是,不管唱片放的多大聲,少女卻一直是山村雜貨店門前經過的影子,大學生透過自家雜貨店窗戶外,可以看到的對象。她每天從雜貨店門前走過,成為那一年寒假的永恆但是不解的記憶。
但是,四個月後,當要升大三前的暑假開始,自己從台北回到山村的那一天,傍晚時刻,下了車,發現原台九線上的兩旁,灑滿了銀紙。這表示,當天有同村漢人出殯。山村的漢人,大部分住在潭西邊,所以,每當有漢人出殯,雜貨店前的省道上,都會灑滿銀紙。然後,有漢人習俗的送行,合作將棺木抬送到南端山村公墓。這個山村公墓,一如山村原漢混居,埋了漢人與阿美族人,差異在宗教信仰,墓碑的造型不同。
回到家中,母親告訴我說那個養女自殺了,早上出殯。於是,那一年暑假的雜貨店窗戶外,就再也看不到門前走過的美少女。根據山村人的說法,她因為前幾天晚歸,被養父責備,而她覺得無端被冤枉,頂了嘴,結果挨了一巴掌。第二天,她趁著養父母不在家,喝了農藥結束生命。養父為何責備她晚歸,是因為她在高商畢業後,兩年來,不顧養父母的反對,要與她所愛的人繼續來往。而那一天,養父認定她是與她所愛的人約會,才會晚歸。去年的中秋,她為了送男友隔天到軍校報到,已經有過一次前科,那一夜,她夜未歸巢,直到黎明,鯉魚山天空魚肚白時,才與周樸村在村子的路口分手,而被早起的村民看到,有閒話傳到養父母的耳中去。
少女自殺身亡後的半世紀後,半導體與社群媒體的發達,讓曾經的同學,可以在老年,在網路上開同學會。高中同學,因為升學主義而分班,所以彼此熟識的程度有限,又大家考上大學後,各種系所不同,即便網路方便,也沒有可供深刻聊天的歷史,所以就是彼此客套與客氣。高中同學周樸村(阿牛),他開始寫自己故鄉的文章,用老照片,敘述曾經有過的花蓮歲月,放在群組提供同學閱覽。對阿牛的花蓮舊時光,班上在群組上的,我是比較有反應的,另外一位就是阿槐。而我們倆對阿牛的文章有感,除了資料豐富,平鋪直敘,考據歷史典故外,他的文章,主要集中他在花中三年的記憶。例如從寫花蓮港的白燈塔,鐵路臨港線,鳥踏石,賣臭豆腐的江西老鄉。然後就是他的故鄉吳全村,日人的壽豐糖廠,荖溪,鯉魚潭,七腳川社的故事,阿牛自家作為農夫的歲月,特別是西瓜,甘蔗,花生,番薯的經驗。作為思古幽情,鄉愁,回不去的歲月,在那些文字中,作為回憶。所以花蓮的美麗風景,在阿牛的這些文字中,風土人情,但是,就是這些文字讓我猜想,他那投入的故鄉情感,有一種情感的懸掛,難道阿牛就是小鳳當年殉情的對象?

曾經揣測過,因為山村人傳說那一位少女所愛的人是花中的學生,家住吳全村。而阿牛就是當時吳全村唯一的花中學生。這個近半世紀的懸案,終於借通訊之便,在鍵盤上詢問,這一發問,讓阿牛沉默不語。而高中同學阿槐很快的在群組留下一句:「呵,阿牛被抓到了!」
之後,阿牛在我的鼓勵之下,逐漸的去構築他與小鳳的過去,並且以文學的手法,去回溯小鳳的生平,從其出生,就學,與阿牛的愛戀,為愛而輕生。統合成為「翠潭(小鳳)之變」,並且收錄在他的「老照片故事集」中。而其中也就包括了本文下一章的這個阿牛的夢─「如夢令」。這個如夢令,讓本文可以從理論的角度,透過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來作夢的解析,然後轉移從山村社區的集體歷史發展,讓少女之死,放在社區相互依存的張力結構之下來審視,而這也促成本文撰寫的動機。
從理論出發來回憶山村的往事,在此節錄伊里雅思在「既定者與局外人」最終章,理論總結的尾段所陳述,作為田野追索的提示:
但是當他要定居在此處,當他要與別人成為鄰居,他就無法脫離人與人相互依存的糾纏。他會身陷其中,他的鄰居會對他品頭論足,定位他的身分,或早或晚,他都會掉入既定者團體與局外人團體的張力關係中。如果他長時間的住在此社區中,此類社區關係的特性就會影響他的一生命運;他所屬的社會關係,在此對他有著一定的影響。(筆者翻譯自德文版Etablierte und Außenseiter, 既定者與局外人,理論總結)
伊里雅思透過所調查的案例─英國Winston Parva所呈顯的社區關係,責成其為理論之「經驗範式」(empirical paradigm),設定人類社會存在的「既定者與局外人」關係之人類世界性的存在,提出年輕人在此類社區張力結構中成長所要面對的挑戰:
如果他從小就在Winston Parva長大的話,那麼此一社會關係對他的影響就更強烈了。此研究至少指出了許多方式的一種,一個社區以及鄰里的結構對於在此社區成長年輕人人格結構形塑的影響。對任何人來說,從對家庭的認同轉換到或多或少自我認同,對其成長過程都是一個危機四伏的過程。上述的研究顯現了此類成長過程階段,在不同結構的鄰里關係中有不同的發展過程。此研究也提供了一個看法,讓人認識到,一個家庭在社區中的位階以及其小孩們的自我形象發展之間交換作用。這正就是重點所在,並且很容易的可以看得到,為什麼當一個理論,因襲「個人」與「社會」對立表達方式,並且接受了兩者存在著必要的區隔與對立假設的時候,就缺乏了對此一課題作解釋性的釐清與努力。年輕人認同問題是一個此類個人與社會問題相互依賴的小小的例子。(同上)。
上面節錄伊里雅思的說法,長期定居的左鄰右舍關係,對於出生與成長在此一社區的年輕人,因為其家庭與社區的地位,對其自我認同的影響。這個影響對山村少女的輕生的關鍵關聯,就是這一篇文章想要陳述的內容。
參、「如夢令」

小鳳自殺離開人間,永遠的離開山村,阿牛年輕時「投筆從戎」,結婚生子,軍官退下後,老來「下筆思念」,透過言說,敘事,將破碎的,欲說還休的往事,繞個彎,間接的讓花蓮的山水與舊時光作為可以接近小鳳的記憶座標。在阿牛對我承認他與小鳳的史實後,我成為阿牛可以說傷心往事的對象。有了可以傳達幽暗過去的阿牛,將小鳳的出生到死亡寫了幾萬字的「翠潭之變」寄給我看,提供我資料,希望我從文明進程與心理分析的角度,有解釋的理由。我對阿牛說,小鳳的事件,如果從佛洛伊德與伊里雅思的理論,小鳳之輕生,不能侷限在醫療性的心理病理歸納─因為憂鬱,亦或者是,一時的衝動而造成的。自殺,雖然是她個人的選擇與行動,但是山村歷史與社會的存在,對她有結構性影響,也就是說,在這個社會發展動態中,她的存在,遊走在國家化社會山村的邊緣,成為失調的文明化主體,沒有情感共同的文化資本,在其危機之際,給予幫助,社會不足的無奈,成為生命的憾事。
阿牛的舊時光書寫,對於小鳳原鄉山村的形成,如數家珍,應該是愛屋及烏情感的徘徊。先到山谷的七腳川阿美族,後到的漢人家庭,在此定居時間的差異,文化認同與族群歸屬性,小鳳的養父母,因為是屬後來遷移至山谷中的漢人家庭。後來的漢人對先到的七腳川社人來說是有限土地與空間的進犯,心理上視其為生存的競爭者,而彼此呈顯一類的不同團體化的權力落差關係。山谷的新七腳川社,在文化與歷史上,延續著舊七腳川社部落的傳統,佔有熟悉彼此的記憶的相對優勢。而戰後進入山谷的漢人家庭,四面八方而來,彼此雖然有相同的漢人語言與客家方言,但卻無法建構共同記憶的核心,缺乏統合彼此的力量。
我告訴阿牛,除了因為養父母阻礙她的愛,還有就是她成長時的社區對立關係。一個人格結構韌性的形成,需要想像性集體力量的支援。何其不幸,在這一類的社會流動中,舊有的,新來的,產生了動態張力的處境,這個是先天不良。
2021年小鳳的養父因為老病過世了,而阿牛做了一個夢來回應。阿牛將他的作夢的內容寄給我看,也同意我將其作為「山村雜貨店遇見伊里雅思」的開展分析的文本:
『如夢令』
「翠潭」這則故事,在構思和材料蒐集很多得益於「樸村」的協助,最後在作者要求下他把珍藏的五幀照片也一併展現,要他作這樣唐突的事,重回當年的難堪,真是強人之難,很不容易,重回痛苦的記憶就像撕裂舊有傷口,會有錐心的痛。誰願意在四十年後再去碰觸那些難堪的過去,那些事最好不提也不公開。經過連番的磨難,又攪動樸村平靜的心情,我想一定夠他受的,真難為人家。雖然這不是開始就有的預想,誰願意讓當事人難堪呢!只是既而一想,讓這事被人遺忘,白白糟蹋一條生命,是不是更絕情了,若能把它表述出來,興許還有正面的啟示,因此就勉為其難。
故事寫完了,原以為事情就結束了,可以安心過日子,只是樸村經過這樣的折騰後,內心又起變化,不知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或是因情傷而心神難寧,因此神經衰弱,夜裡他作了一個夢,夢境還頗特殊,竟和「翠潭」的故事有所牽扯,夢中出現的情景,醒時也覺得詫異。先來看看樸村作了怎樣的夢?
昨夜和同學芻議「山村雜貨店遇見伊里亞斯」,特地和翠潭附近的同學聯絡,問問有否國中時「小鳯」的相片,但她聽我這麼一說,立刻正言厲色地說處理「翠潭」的事要謹慎,自己有事,改天再說,我只回答一字:「哦」,其它想說的事一句都沒問,草草結束對話。感覺她好冷,不願意談論過去村子發生的事。事後再和老同學談起這件事,她們是同村,小學還是同學,詢問這位同學和「小鳳」是否有親戚關係?是不是因為親屬才那麼避諱?經過一長串的問答後,才覺得剛用「哦」字結束對話有點不妥,於是在臉書留話:「這是忌諱的往事,我只是隨便問問,順口一提,沒事!」沒想到對方立刻回答:「也是啦,我應該置之度外,因為根本没我的事。很抱歉!」我說「沒事」就結束對話。感覺對方不是真忙,而是有點那個,一時也說不清楚。
結束這樣的對待,晚上甚覺沒趣,九點多倒頭就睡,睡到近午夜才醒來,這時農曆九月十三日的月亮正掛在偏西的天上,看看電腦訊息區沒有人繼續留話,於是關燈又睡,這一睡就作了一個夢,一直夢到丑時,醒來,天空依舊清澈,腰帶三星和天狼星正從東邊冒出,而剛剛那輪明月己然斜西,準備西沈了。是怎樣的夢呢?夢境大概是這樣。
「小鳳」在夢裡出現,仍然是當年少女模樣,圓圓的臉蛋依然可人,只是身輕如燕,身著彩衣有長長的束帶繫在腰間,她從池南森林遊樂區那方天際飛下,彩帶飛舞,那姿態就像飛天仙女,而等在流籠頭的我卻老態龍鐘,簡直是個糟老頭,但她見我這付模樣並沒有感到絲毫生分。她這種形象從沒在我夢境出現過,她從林區索道那端飛臨人間,然後兩人一起走出遊樂區,剛過林區出口那座水泥橋,橋下就是小縱谷的主要河流-荖溪,在叉路上遇見一位老婦在那裡置桶收廚餘,「小鳳」說廚餘桶在她們那裡寫法是「草包虫」,唸「噴」,接近閩南語讀音。我們繼續同行,經過林區路口那座彩色牌樓,然後從那裡拐進台九線,那牌樓在六十七年中秋夜從花蓮街市走回翠潭時,天朦朦亮有過印象,從那裡再往南走沒多遠就到潭南小木屋,兩人從此分手。
這回她來特地帶我再走這段路,因為她想回家看看小木屋,就是當年她魂飛魄散的處所,可是剛過路口,她突然停下,指著剛走過的路說:「那天清晨我們走到翠潭,十五的月色很難看出人臉,夜裡我們沒有遇見任何熟人,即使遇見也沒有人認得,當然沒被人發現,為什麼事後會有人說我們在外過夜!原來就在天亮時我們走到這裡,被山村的人發現,那人看我們從派出所前分手,多嘴才有流言,幾經穿鑿附會,九個月後傳到爸爸的耳裡,他一聽暴怒,以為又發生在外過夜,問我知不知羞恥?」才打了那一巴掌。」在她講話當時,我們身後出現一位老人,那老人穿著很像村子那尊土地爺,只是方臉卻像山村的老教授。那老人聽完那些話後很快消失,來無影去無踪。我們繼續來到小木屋前,可是她站在屋前卻找不到原來住的房間,那房子幾年前翻修過,已不是原來模樣,她無法確認當天倒下的位置,最後靠台九線一棟兩層洋房比對出位置,小洋房四十幾年都沒變,從那相對位置找到自己躺下的地方,當位置確定後,我的夢醒了,「小鳳」也就消失不見。
這夜,睡了醒,醒了又睡,腦袋昏昏沉沉,清晨四點十五分醒來,是每天晨起散步時候,卻發現天空烏雲密佈並下起細雨,子時的星星和月亮都不見了。昨夜為什麼作這樣的夢,那只廚餘桶又髒又臭,「小鳯」為什麼要告訴我它的讀和寫?來到潭畔小屋,那是她住過的地方,為什麼要靠台九線旁的小洋房才能指認,還刻意把過去一些事作聯結?難道困我四十年的問題和那房子有關?為什麼要我陪她回到潭南那間小木屋,指認她倒下的位置,那位置有何重要?這是我第一次那麼近距離接觸小木屋,以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從台九線上望著它;又為什麼翠潭姑娘她這次出現的形容和往常很不一樣,像是仙女下凡;而土地公的出現和消失又代表什麼?
起床後「樸村」因雨無法外出散步,坐在窗前凝思,對昨夜的夢反覆思索,想找出其中意涵?只是百思卻不得其解,於是很快把夢境記下,一大早把文字傳給我看,問我能不能解夢?能不能幫他解開心中的疑惑?對夢的解析,過去我曾自詡,學過心理學,奉行佛洛伊德的學說,把潛意識理論奉為奎臬,經常幫人解夢,並小有名氣。經樸村這麼一問,我想我可以幫他解開心中的疑團。
首先說這個夢很經典,起了典範作用,內容充滿文學性,只是這樣的夢並不突然,還來得恰是時候。樸村若不經過這次的折騰,他和「翠潭」的戀情就會爛在自己的肚裡,最後和他一起「不朽」,山村發生這起自殺事件,幾年後老一代人都已物化,就沒人提及,別說還有什麼留戀,真的往事如煙了。現在讓我順著夢境來解析,然後再說明樸村作這樣的夢會有怎樣的影響,這個夢存在什麼意涵?會不會轉化提昇?夢大概分為幾個場景,我們就順著場景一一去解析!
一景:索道流籠
對於住在池南村的居民,木瓜林區那條索道是悲慘的象徵,幾次索道意外都血肉橫飛,死傷枕藉,讓當地人有夜不出戶的恐懼,有些人更是忌諱,能不到就不到,但對於外人,那裡只是一道天際線。相對於樸村,他沒有經歷索道的慘痛記憶,只有自己綺麗的想法,若把索道上下當成人神交通的工具,那不是件奇怪的事。「翠潭」離開人間已經四十多年,天上人間,如果再現,想當然耳是從天而降,她想回翠潭,林區索道便成為一種可能,當年林區工作人員不也這樣上、下,從雲深不知處來到煙火人間,夢裡的「翠潭」從索道上方飄然而下,如同仙女下凡,於是有了象徵意義,因此這場夢就從索道那端出現。
二景:飛天仙女和老頭
「翠潭」生前應該沒有演過飛天仙女,她是一個平凡女生,那為什麼夢裡為何出現仙女裝束呢?身著彩衣,束帶飛舞,那不是樸村可以想像的,只是自「翠潭」離開塵世,生前的儀容真如天生麗質難自棄,更何況是唯美仙境,她一離開凡間,天庭的仙班理當收容她,那夢就該有所轉化。從樸村的記憶,「翠潭」一直維持少女模樣,所以索道下凡的女子仍是當年清純模樣,一點都不老,而自己已苟活四十幾個年頭,如今齒危髮秃,老態龍鐘,所以才出現流籠頭一老一少的場景。只是現實裡樸村並不認為「翠潭」已然成仙,他一見到她只是好奇,為何會有這身裝扮,彩衣飄然引起他的注意,那代表的意味一時無法了悟,只在醒後追憶才恍然大悟,那不是飛天仙女嗎?顯然「翠潭」已入仙班,她修成正果。
三景:橋頭溲水桶
這場景出現頗費思量,為什麼夢境會那麼突兀?她只說出它的寫法和讀音,其它什麼都沒說,我想夢意必然有所指。樸村在大緃谷長大,並不清楚小緃谷也養豬,一只廚餘桶入鏡真是神來一筆。人作夢真的很奇特,有時鋪陳得像小說,還安排情節,也能設計隱喻。那道水泥橋是不是天人界線,過了橋就到人間,而人間所有的是非曲直,有時真不堪聞問。廚餘桶又髒又臭似乎隱喻著什麼?只是再怎麼髒臭也有它存在的理由,它養活需要它的人,代表著另一種日常,而收廚餘的那老太太又似乎另有所指?「翠潭」在夢裡回到人間,回到她捨棄的世界,再回來當然必須面對當年面對的齷齪。那只又髒又臭的溲水桶和收集婦人是不是和其出生有關?在山村有這樣傳說,「翠潭」的生父另有其人,其母在一次感情出軌後有了「翠潭」。似乎樸村在潛意識裡一直同情她的背景,一些話語不必說出,只安排她再到人間必須面對的場景。
四景:叉路的牌樓
夢裡出現森林遊樂區那只牌樓,那建築像東西橫貫公路入口太魯閣那方牌樓,裝飾得金碧輝煌,當年矗立在小縱谷顯得突兀,聽說是為了迎接蔣中正到林區視導而建的,只是不知什麼原因已在舊址上消失,是自然力量傾頹?還是人為拆除,就無心去考究。那道牌樓曾是當年中秋夜她們回到翠潭時留下的印記,他們從花蓮街市走回翠潭,來到那裡己然天明,遠遠就看到那地標建築,走到這裡他們很快就分手,一個留在翠潭,一個必須北上接受軍事訓練,這一牌樓從無到有,又從金碧輝煌到灰飛煙滅,讓人莫明,那只牌樓到底指稱什麼?是不是意味著倆人的處境?
五景:路口說了什麼?
這是夢中最重要的場景,「翠潭」停在路口說事,很可能是導致她自殺的原因,她說出那天在路口被人發現,這事在山村一直被傳佈,最後傳到她養父母的耳裡。中秋夜遊而沒回家,這是她們交往五年最重大的事,也是直接對養父母們的「背叛」,中秋節她理當在家,她也答應家人外出會回家,可是她沒作到,因不捨樸村第二天就要離開,所以決定共渡中秋,月圓人圓!徒步走回翠潭,第二天才到家,到家一定遭受家人很多責難,可能掀起滔天巨浪,只是事後她什麼都沒說,樸村也不敢問。在他兩人的交往過程中,算一算「翠潭」應該有三次「背叛」,第一次不聽父母勸阻,偷偷和樸村通信,第二次就屬中秋夜的約會,那次豁出去的「叛變」,最後就是最後那天的決絕,用自己的生命作出全然的「反擊」。
六景:土地公的出現
就在「翠潭」重建四十二年前的場景,在那路口,身後突然出現一個酷似土地公裝扮的老人,在那裡聆聽。在中國傳統,福德正神不僅僅是土地的守護神,也扮演紅娘角色,幫男女牽起姻緣紅線,在樸村和「翠潭」的那段戀情中,土地爺並沒有扮演好角色,善盡衪的職責,無法成全這段姻緣,才導致不幸,土地爺應責無旁貸,事已至此,最後必須仲裁,好讓這起事件塵埃落定,我想這是樸村的懸念,土地公適時出現似乎就在扮演這樣的角色,比較有趣的是那土地公方正的臉型很像山村那個老教授,他正著手籌備山村的故事館,也許樸村的夢把老教授轉化為土地爺,希望他負起救贖工程。
七景:二樓小洋房
這一場景很奇特,為什麼找到「翠潭」最後倒下的地方要和台九線旁那棟小洋房牽扯,小洋房到底藏有什麼秘密?在閉塞的山村,當然會有一些「輿情中心」,例如雜貨店、理髮廳,飯店或診所,那裡每天有人進出,有較多的間七嘴八舌,很多村子的事在那裡匯集、發酵、傳佈,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很快變成八卦,如果有心人再添油加醋,那一根鵝毛很快就會變成老天鵝。那天有人發現「翠潭」和樸村走在台九線上,那事就被繪影繪聲,最後變成不堪入耳的「過夜」,這起謠言最後造成她倒下的原因,所以找到倒地的地方,要確立小洋房的位置,是耶?非耶?
八景:離逝和夢醒
「翠潭」指出當年倒下的地方,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倆人已屬不同世界,早已天人永隔,一生一死是千真萬切的,她要樸村認清這一事實,不要在自欺欺人。這詭異的夢作到這裡,該演繹的地方都已演繹,不明白的事也有所暗示,那麼這春秋大夢就該結束。曾經困擾樸村的那些事,大概在這夢裡都得到疏緩和解答,他心理應該了然,不必有遺恨。當「翠潭」找到她倒下的地方,樸村便突然驚醒,夢結束,他醒來面對現實。
我很認真思考樸村作的夢,對一些場景也作解讀,這是一場有著魔幻寫實的夢,有點像漫遊,就像當年的中秋夜。樸村下意識在處理那場心結,就是自由及掙脫,首先將「翠潭」昇華為仙女,這是他的希望。在那夢裡也解開「翠潭」自殺的原因,是她為了掙脫希望,堅定自己的選擇,才豁出去,那個中秋夜可以說是她為他作出的「背叛」,然後將所有責備一肩扛下,這真是為難了她。在這個夢裡還隱約看到一些事,那只廚餘桶不會說話,但表述的東西卻很複雜。夢裡的死亡象徵、童女象徵、愛慾象徵,魔幻寫實組合都攏一起,很有佛洛依德解析夢的結構,這個夢,整個過程中沒有死亡恐懼,卻有很好的補償,完美的悲傷處理。
這件戀情發生在上一世紀六十年代,並沒有因女主角的離逝而中止,活下來的人苦心孤詣補正維護,雖然無法完全,卻也為她留下空間,他深怕她的美好會有破滅折損,所以不敢褻瀆,一直讓那刻骨銘心的愛持續不墜。在過去樸村有兩件事放不下,一是他認為「翠潭」那麼好的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她一定跑到一個叫什麼的地方去?另一則是她為什麼無緣無故選擇死亡?是不是發生什麼變故?才走得那麼突然。
經常作夢,從沒作過這樣的夢,所以心結一直無法抒發,心魔一直常駐。這次之所以作這樣的夢,一來可能是協助處理翠潭的故事而打開心結,這可以用清倉來比喻,在這過程中清出積鬱,騰出空間,所以更有機會裝填更新的元素;另一可能是當天透過同學想明白一些事,卻遇上困頓,才觸動潛意識,於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作了這個夢。說的真,這夢來得恰好好處,可以解開樸村積壓的心結,「翠潭」最後成為飛天仙女,那是他最想完美她的形象,也是他認為「翠潭」短短二十年最好的歸宿,有了這種可能,樸村的心理就會好過,這段戀情就可以超脫,他積壓四十多年的心結也可以釋然了。』
肆、夢的心理分析
男女主角重返山村的劇情,從《夢的解析》角度,那是作夢者的願望達成。透過這個夢達成了什麼願望?
愛戀的死別,倖存的樸村,不言而喻,幾十年的創傷壓力症候,遠離山村,可以避免傷痛記憶的重複。那麼,一個重返山村,還能夠不幽暗,甚至在醒來後,察覺到溫馨與寬慰,就值得去探探這個夢的究竟。
小鳳與樸村在夢裡重相逢,無憂無懼地攜手走入山村的「蛋黃區」。小鳳在夢裡指認出自己倒下的地方,述說被密報耳語所導致的命運因果。這場夢在「樸村」醒來之後,一種近似「滌情」的效果。從佛洛伊德的觀點來看,這樣的夢顯示出造夢的內在心理訴求:夢境是治療的場所,透過象徵的擬態,讓過往壓抑的情感抒發。
從佛洛伊德所提示的「夢的工作」(Traumarbeit)來理解,夢不是直接表述願望,而是經過多重心理機制的轉化與包裝:包括凝縮(Verdichtung)、轉移(Verschiebung)、間接陳述(indirekte Darstellung)與二度加工(sekundäre Bearbeitung)等,讓夢的顯意(Manifest)與潛意(latent)之間產生距離,正是這些心理操作的產物。
在「如夢令」的劇情中,幾個被「樸村」特別標舉的場域,提供了與山村歷史連結的象徵線索。這些場域,形成了一個虛擬實境的「仙境」,在這裡,原本必須避人耳目的、被凝視與羞辱的個體,可以不再「緊張」或「難堪」,得以從未有過的姿態,大方走在山村的路上——從林園路走到池南路。
這樣的夢的場景,在心理層次上,回應了「樸村」與筆者近期的山村記憶交換與資訊交織,並暗示了一個潛伏在個人創傷中的「父親原型」(Vaterimago)。這個原型,透過夢工作機制,被轉化到幾個山村的歷史地景:
• 索道:日本人在這個區域開始的「無盡藏計畫」,在國府遷台,國軍解編後安置的事業體之一;
• 水泥橋:日人原本透過鐵路運輸原木,經由荖溪左岸至池南(平和)。民國後,跨木瓜溪的仁壽橋開通,經過此水泥橋連結林園路經過台九線到南華的儲木場;
• 中式牌樓:索道、水泥橋與中式牌樓,三位一體象徵中華民國政府的權威文化印記,國府遷台後,在山村中遺留下的國家形象與歷史痕跡。
上述地景,索道、水泥橋與中式牌樓,從佛洛伊德的顯意與潛意的心理機制,可以假設,是父親原型的圖案的轉移與間接陳述─被謠傳為「翠潭」生父的外省文職人員,他掌管著當年老蔣在林區的招待所。這位人物的象徵性,透過夢的凝縮機制,被賦予到山村空間的某些建築與地景上。例如,為老蔣來此一遊而興建的中式牌樓。樸村對於山村的研究,從各種可以獲取的書籍與地圖,還有從筆者作為在地者所享有的「既定者」耳語八卦資訊,凝縮成為山村的幾處地景,具有中華文化父權象徵。
曾經打了翠潭姑娘巴掌的養父而導致她氣結的,在夢中轉化的空間符號:二層樓的水泥房,「她」倒下去的木屋,以及那個命運決裂的路口。
如此,在「如夢令」的夢境中,出現了雙重的「父親原型的圖案」:
1)生父原型:作為外來者、權威象徵、秘密來源,影響著「翠潭」身世與山村相互依存的張力結構;
2)養父原型:作為其養女的直接壓迫者,他在山村中,因為收養「翠潭姑娘」,掉入山村「既定者與局外人」的張力結構中,放大的性道德要求其養女,必須服從女子之三從四德,嚴苛阻礙他養女與阿牛的愛情。
兩個父親原型交織出夢境中「樸村」的心理張力:一方面是對於過去未竟的真相與不公的追索,另一方面是對個體在集體歷史中所受創傷的修補與自我療癒。
弒父願望的達成與夢的平靜
佛洛伊德認為,伊底帕斯情結的核心,是潛意識中對「父親」的敵意和「母親」的佔有欲,但這個欲望在現實中是壓抑的,往往只能在夢境、症狀、戲劇中變形呈現。而在「樸村」的《如夢令》中,弒父的願望已經在現實中無聲完成——生父與養父都已經因自然死亡離世,「父」的象徵性他者已經消失。
這意味著:
• 夢的動機—弒父的衝動—不再受到現實倫理或禁忌的壓抑與恐嚇。
• 所以夢境可以是「平靜的」、「寬慰的」、「溫馨的」,而不是像哈姆雷特那樣陷入的生存焦慮與罪惡恐懼。
這個夢不是悲劇的,而是療癒的。
父之消逝與陰陽兩界的統合
「樸村」與「翠潭」在夢境中能夠相遇、合而為一,正是因為象徵父權、權威、禁忌的「父」已經退場。這種「父之消逝」帶來了一種無障礙的心理空間,陰陽兩界不再以死亡為界限,而是以「記憶」與「夢」為橋樑。
這與佛洛伊德夢的機制相符:
• 「願望達成」是夢的本質,而這個願望是:「讓過去的陰陽隔絕被消除,讓曾經失落的對象回到我身邊」。
• 沒有「弒父之後的報復恐懼」(無超我制裁),所以能安心與逝者並行於山村。
這樣的夢,是一種「願望的實現」,但不是暴力的、掙扎的,而是「化解衝突」的。
白日殘影:夢的引發刺激
佛洛伊德在「詩人與幻想」一文指出,夢的起源常來自白日殘影(Tagesreste),而造夢者在現實中聽聞「造使者的自然死亡」,這就是夢的直接刺激。這個消息解除了「父」的象徵性壓力,於是夢中才能上演:
• 過去失散的「樸村」與「翠潭」攜手並肩,重返山村的美好景象。
• 夢中的行走,象徵著心理整合、情感療癒。
造夢者的療癒歷程
這個夢—
• 是「伊底帕斯願望」以非暴力方式實現後的安寧重構。
• 是「父之缺席」下,逝者歸來、情感縫合、陰陽統合的場景。
• 是一種「無恐懼的心理修復」。
這樣的夢境,是佛洛伊德理論活生生演繹,亦是一種造夢者樸村哀傷的成功自我治療。
伍、山村的歷史與社會
夢的舞台在山村。在「池」之南。原本花蓮壽豐的鯉魚潭是叫「鯉魚池」。至於為何在此山谷中的水池,有鯉魚,沒有人太在乎。研究地方文史的專家,對於山谷在十九世紀已經有原住民居住有些說法。可以確定的是,花蓮的原住民部落,在十九世紀末,在日本人治理之前,部落與漢人是無關的。
清朝晚期的「開山撫番」,有兩個重大的事件,與山村後來命運有關。歷史前沿是1878年的「加禮宛戰役」。這個事件讓原本勢力較強的葛瑪蘭族與撒奇萊雅族被清軍勦滅,而幫助清軍的七腳川社因而成為奇萊平原上的新勢力。在日本國進入花蓮之後,七腳川人成為日人防堵太魯閣族的隘勇,而七腳川事件的起因於七腳川人的隘勇,對於日本人的勞役,調動,薪資的不滿引發的暴力衝突。
1908年十二月的「七腳川事件」,讓原本居住在花蓮「七腳川」─從「薪木很多的地方」被日本的軍隊驅離往西南的木瓜山與鯉魚山之間的荖溪河谷,到達另外一個「薪木很多的地方」。也就是,原「七腳川社」的成員,在池南山谷成立了「七腳川社」,一開始是在荖溪的河階上,後來因為颱風與土石流,大約在民國四十年左右,遷徙到池南「Banaw」。
日本人在台灣,以現代國家的型態來治理其國土。按照社會學家韋伯的國家特徵見解,一是肢體暴力收編國有(德文:Gewaltmonopol),二是稅收國有化(德文:Steuermonopol),特別是肢體暴力國有化,對於部落過往擁有肢體暴力的自主權影響最大。「七腳川事件」基本上就是部落遇見國家的肢體暴力國有化與部落自主權的衝突。這個衝突,讓其必須遠離祖居地,被迫遷徙,到達比較不肥沃的山谷中。
日本殖民以國家型態出現,驅逐部落搬遷到新的地方,在國家的暴力統合管轄下,他們被迫逐漸要與其他的人種與民族,在國境內,成為左鄰右舍的關係。國家有效的肢體暴力收編,讓國土境內的遷徙,進入「番界」,變為可能。這個社會學意義的社會流動,讓台灣東部,後山地區,從過往的化外之地,漢人進不去的領域,在日本人的統治下,成為可以移民的新大陸。筆者的祖父,在1907年隨著他的父親與母親從屏東內埔萬金來到花蓮的北埔,而在日本人的鹽水港糖業成為燒火爐的勞工,他那時的年輕同事們,有許多是1908年來到荖溪、知伯社,吳全的流散的七腳川社的族人。這個與七腳川人同事於日本糖廠的經歷,在祖父當年年輕氣盛與日本人工頭起衝突而被日本警察通緝,他逃入荖溪的七腳川社,被他的部落同事藏匿,經過兩年躲藏,警報解除後,因為讀過私塾,有文字與數字能力,不知道什麼開始,就成為部落產業的交流中心,開設起雜貨店。
能夠在部落生養的漢人,我的祖父當年大概是唯一的。山村耆老認識我祖父的,曾經對我說過,我的祖父會說阿美族語與太魯閣語,所以基本上,我也是「番仔」,而被當成部落人的特別待遇就是有阿美族的綽號。我祖父,我父親,我小叔,還有我都有七腳川族人給予的綽號。
這一段家族的往事,從社會學的層次來回想,其實就是部落遇見國家後,部落已經無法成為全然為部落族人的領域。一旦祖父的雜貨店開設在部落中,國家的威權,自由遷徙的,土地買賣的,漢人就開始移入了。
所以「新七腳川社」與「原七腳川社」的差異就是,在荖溪河階的「新七腳川社」有漢人進入,筆者的祖父,成為這個部落的第一家山村雜貨店。祖父在荖溪的部落中,可以設立雜貨店,是國家型態出現才有的機會,而漢人搬遷進入山谷與七腳川阿美族成為左鄰右舍,在國家的法律保護下,讓千年來從來沒有過的,與「異族」同部落,共同生活,就成為池南村二十世紀的寫照。
從包容我族區隔他族,發展到必須與他族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地理位置上,會有什麼處境呢?除了那是地理空間的移動與聚合外,這一類的與異族必需成為左鄰右舍,會產生什麼影響呢?
在此節錄一段伊里雅思對於社會流動的看法:
社會流動性所造成的移民面向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至少到今天為止,此類社會流動性所造成的問題被簡單化約成為「地理」性的發展過程。而所發生的變動,也僅僅只是「人的軀體」從這個地方移動到另外的地方去而已。事實上此一社會的流動,是人類從一個人類團體移動到另外一個人類團體。移動到新的地方,他們就要尋求去接受原來團體的人際關係。他們必須要從頭習慣起自己新移民的角色,要尋求被已經有著穩固傳統的元老團體接納的機會,或者被強制性的進入與其相互依賴關係之中,而且必須能夠適應自己特殊的新角色。許多的情況下,新的移民在面對元老居民的時候,會被迫成為外緣團體,因為自己的生活規範,信仰體系,害羞感,禮儀行為舉止都與原來的居民有所不同。(同上)
伊里雅思的社會學理論對此的看法是:社會流動,漢人進入原住民部落的領域,彼此在生活規範,信仰體系,害羞感,禮儀行為舉止彼此不同,而彼此之間必定產生相互依存的結構性的張力,過往透過肢體暴力的驅離與殺害,在國家化中,而以象徵性的方式,例如耳語,成見,污名,取代了過往的肢體暴力的殺戮與驅離。
國家化的肢體暴力收編國有,讓部落從過往的透過生理與肢體的調節生存與生活方式,進入到必須容納異族,而形成我族與他族的象徵性的張力,也就是,池南村「新七腳川社」在池南山谷的歷史,在時間上比後來遷入的漢人來得早,本來在「舊社」既定的親屬關係,又在語言,生活習慣,集體規範,凝聚力,都比後來遷入山谷的個體戶的漢人家庭佔有優勢。因而,在探討池南村歷史之際,這個部落存在的集體功能/集體制約,抬高己屬的群體價值,貶低非我族類的他族,對於小鳳的人生,她的自我價值的形成,就扮演了非常關鍵的角色。
1962年花蓮耆老駱香林先生所拍攝的「階而升之」,看似人間仙境的美景,筆者有意用來與伊里雅思的「既定者與局外人」的張力結構做辯證。

刺水秧針映碧天
道是山胞耕鑿地
猶存祖業保梯田
在國家現代化的初階段,一幅梯田的美景,當然是社會集體的生成。誰能夠團結合作,分工協調,捷足先登,先入為主,代表著相對的權力優勢。池南台地的開墾,需要移動荖溪上游經年累月沖刷下來的石頭,將其砌為田埂,必須要引荖溪高位的溪水,平均分配來灌溉水田,水道疏浚的組織,在播種之際,收割之際,人力的交互幫忙,這個都是美麗梯田的社會背景。
所以,這一張照片的存在,說明了,在那個年代,山村有相互依存力量存在,在生產關係上,佔有集體的優勢,獲得土地,擁有水權。
伊里雅思在「既定者與局外人」的德文版新增的導論如此開宗明義的說:
這本書是根據實地研究調查報告為主要內容的撰寫。與一位曾在此地當過老師的同事與學生,在1960年,共同調查與研究此一英國的衛星小鎮。此小鎮在書中被暱稱Winston Parva。任何人第一次到此,很容易的會感染到此小鎮中,那介於久居於此的家庭們與新遷移到此的家庭之間,有一道敵對的氛圍。新進到此的家庭們被當地元老的家庭們當成非我屬的外人看待。元老家庭們連成一氣,共同排擠新遷移來的家庭及其個人,將他們貼上污名的標籤(Stigma),蔑視他們為卑賤的人。在元老家庭的居民眼裡,新遷移來的居民家庭,沒有市民應該有的道德規範,缺乏元老家庭的團體所認為的,屬於他們特有的集體驕傲與尊榮感(Charisma)。
Stigma(標籤) 與Charisma(驕傲),作為索引,這個對於台灣這個移民之島,過往至今,原漢之間的恩怨,產生多少的語詞與表達,筆者在部落長大,深知,單就「台灣」這個偉大的集體語彙,在有些部落人的耳朵中,其實就是「會騙」的人的意思。台灣作為一種Charisma,台灣作為一種Stigma,就是相互依賴的我族與他族的集體認同。而相關這個不得不的移民歷史,也許值得未來的人文社會台灣研究持續探討。
回到本文,讓我們再回顧樸村的夢。用樸村的夢,從心理分析的「父親原型」轉到山村的遷徙史,漢人移民史,不同族群的生活規範,信仰習慣,文明進程的差異,來對照山村「既定者與局外人」的張力結構。
歷史與社會的起源不同,聚集成為山村的定居成員,小鳳的漢人生父母與養父母,在山村的歷史與社會結構中,一開始就屬於「局外人」的身分。這個一開始就是「局外人」的身分,「台灣」人,對七腳川人來說是不值得信賴的,是會欺騙人的。所以小鳳的出生,就成為小鳳成長人格結構上危機四伏的社會因子。那個做為局外人的漢人「標籤」,陪伴著小鳳的二十年歲月,直到有一天她倒下。使用charisma 與 stigma兩元的方式來看,年輕人的成長環境,如若是「既定者」,享有charisma,那麼小鳳的人生就會大不同。
樸村的夢境,他夢中的女主角,在她的實際的人生歲月中,從小到死亡的二十年,處於此山村相互依存的張力結構中(tension balance of interdependence),在來路不明的標籤中,被暗暗的標示著,不難理解,對於她的情感與自我價值的人格結構發展,所謂的先天不良,就是因為其家庭在社區的身分地位的諸多不利因素所導致。如果用馬逵斯的小說題目作為表達,這個就是所謂的「預知死亡記事」,預知,就不是歷史的偶然,而是社會學的預知。處於社會結構性的張力關係不利的一方,被標籤的局外人。小鳳的養父母,對於小鳳追求自由的愛情的僵硬與固執,不讓小鳳與樸村交往,說明這個張力與社區的耳語與標籤來源,是來自於「既定者」的「 七腳川」部落,也來自於「局外人」的漢人鄰居。雙重的社區制約,讓原本被認為「驕羞」的美麗,其實是人格成長的扭曲,過度文明化的失調,而缺少山村原本應有的強勢生存性格。
從駱香林先生的美麗池南梯田,來推論七腳川在山谷中,因為歷史事件,被驅離原居地來到山谷,因為國家形式的治理,促進了自由的社會遷徙,讓原漢民族成為山村社區,而因為七腳川人先到為主,佔有山谷絕美的耕地,成為水稻梯田。後到的漢人家庭,只能夠在畸零地上蓋家屋。國家在工業化與都市化過程中,擁有土地的,沒有土地的,都在現代化潮流中成為「局外人」,這個是二十世紀後期的寫照。但是在小鳳人生的二十年,卻是山村人口鼎盛的時刻。這個高光的時刻,後來隨著山林伐木事業的停止,勞力外移,鄉村面臨空虛化以及逐步凋零的困境,是後來現實。
這篇文章,從山村存在過的悲劇人物小鳳的「微觀」角度,透過樸村的花蓮舊時光的書寫,老照片故事的娓娓道來,從花蓮的開發史的「宏觀」角度,進入到山村的「既定者與局外人」關係存在的「中觀」角度,佐證了伊里雅思理論的實用性。特別是,年輕人成長所需要的自我價值與自我認同,其實與歷史與社會相互關聯,到底是屬於被標籤的一方,還是享有尊嚴的一方。這一方面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有很大的空白可以填充,本文也許在此就幫忙開個頭,留給未來的學術繼續耕耘下去!
後記
經過多次的修訂,阿牛認為肆與伍章,比較前次的版本,不再那麼學術風格,他建議平易近人比較好。
我欣然接受他的建議。然後,我發現,池南村遇見伊里雅思,當伊里雅思的理論作為田野探索的工具之際,在本文所節錄的「既定者與局外人」,談到個體與社會不可以分割,所以對於年輕人的人生命運,有社會結構的相互關聯。這篇文章,以「小鳳」作為探討,從文明進程的角度,社會流動的角度,社區與家庭的身分角度,小鳳的倒下,不能單獨歸因在個別一時氣憤,或者個體心理的處境。
本文的「如夢令」是阿牛親自執筆的,那是他真實的夢,而阿牛在「如夢令」中也談到他先前已經完成了「翠潭之變」的文書,並且認為那個算是心理的出清,所以才會有如是的溫馨的夢,從來沒有過的。
這一段,讓我想在後記這裡補充性的談一下,阿牛面對小鳳的離去,我在文章中以標題「羅蜜歐活下來!」,除了那是阿牛個別的意志與堅強外,在阿牛的其他文章文本中,例如在他的「老照片的故事」,去書寫故鄉事,此為「象徵性的重構」,也就是透過敘事的「語言治療」,而這個能耐,在阿牛的文章中看得到他的自我認同與自我價值的認定,與社區,故鄉花蓮融合在一起。這個韌性,透過文史來抒解自己原本創傷的人生,換言之,也是本文可以探索的另外面向。侷限於文章的篇幅,特別在文章的後記提示一下,為何茱麗葉走了,為何羅蜜歐活下來了。原因很簡單,阿牛沒有置身與社會之外,對自己的故鄉與童年與青年,保持著文史人正直的信仰,這個讓他在晚年,幫助這篇文章來言說池南村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