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於山中:生態自我的定位與尋求

陳宜煊  國立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研究所碩士生
緣起
圖一、圖二:nature connect夜間校園躲貓貓-小華湖路徑

  大一時,我第一次背上重裝走進太魯閣山域。日後,我與登山社、校內外的友人一同在山域、河流、土地之間探索。為了想要有能力抵達山林溪谷,比讀書更認真地研讀地圖判位、繩結與營地工事、戶外醫療、隊伍領導統御。我曾數度在山間過夜,躺在天幕下或帳棚裡的夜晚思考自己究竟為何而來,在寒冷、暈車的不適和蚊蟲叮咬過敏中懷疑自己為何沒有後悔;在大二膝蓋舊傷復發期間,也思索自己究竟為什麼無法不走向山呢,又該如何以這樣的身體背負重裝,持續進到山裡?

  在這七年間的思考裡,我逐漸明白自己所嚮往的,並非外在的成就或他人的認可,而是更內在、更純粹的狀態——真正渴望的,似乎只是「好好地待在山裡」這件事本身。

凝視:山的真實與客體恆存

  在山裡,曾聽見前輩們笑談年少時的冒險故事,說著那時從沒想過自己會死,直到後來才意識到山的危險,而我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過那樣無畏無懼的時刻,一位高中友人在海外攀登時的意外死亡使我在認識山的那一刻起便帶著敬畏,從未覺得可以無視風險或將生死置之度外。山從來不是一個全然美好或單向度浪漫的所在。作家吳明益在《複眼人》中寫道:「自然並不殘酷,至少沒有對人類特別残酷。自然也不反撲,沒有意志的東西是不會反撲的。」這段話深刻地呼應了我對山的感受。山是中性的,它只是存在著,所謂的危險與仁慈,更多時候是人類依據自身處境的投射。

圖三:停留在營地的日常-於八五山分駐所

  這幾年,不論在山上或山下,我觀察到人們傾向將山過度理想化或危險化。有人將山視為遠離塵囂的療癒場所,彷彿一入山就能洗滌所有煩惱;有人則將山視為充滿未知恐懼的禁地,只看見山不可接近的危險與威脅。這樣二元極端的想法,都忽略了山的複雜與完整。這就像心理學中客體關係理論所描述的,個體在發展過程中,很容易對客體(無論是人或自然)陷入「理想化」(將對方想像得完美無缺)或「投射」(將自身無法接受的部分,如脆弱或攻擊性,丟給對方)的誤區,但客體恆存(Object Constancy)才是成熟的狀態,它代表我們深刻認識到客體兼具我們喜歡(正面)與不喜歡(負面)的特質後,仍能整合這些矛盾,讓它以一個真實且完整的樣貌,穩定地存在於我們心中,不因一時的喜惡而輕易改變看法。對山有客體恆存,意味著我既能讚嘆它的壯麗與溫柔,也能接納它的險峻與冷酷,並理解這一切都是它真實的一部分。

  日本登山家山野井太史曾言:「我想盡可能把單純的自己放在山裡。」這句話看似簡單,但他所面對的並非陽光明媚的郊山健行,而是冰雪覆蓋的極限攀登,甚至因為凍傷失去了不只一隻手指。在那樣的情境中,保有「單純的自己」並不容易,要放下對成就的執著、對生死的恐懼,以及所有文明社會賦予的一切;而山也不具備固定不變的樣貌,上一刻或許是陽光普照的溫柔坡地,下一刻就可能是狂風暴雪的致命險境。只有當我們不再試圖去美化、征服或定義它,而是學習帶著一個「單純的自己」,去與它每一個真實的樣貌相遇,連結才可能真正發生。

轉折:從移動到停留

  大二期間在霞喀羅一帶的五日山行中,過往的膝蓋舊傷意外復發,並因連日探勘行程無法立即下撤而惡化,卻意外地成為我去思考自己與山的關係的契機。它迫使我放棄登山社以往以行走作為爬山主要活動內容、以達到特定目的地或山頭做為目標的登山形式,我被迫放慢了腳步,並在過程中慢慢發現,把一天的山爬成兩天、兩天爬成四天也是可行且安全的作法。讓我從一個山的「經過者」,轉變為一個山的「停留者」,哪怕那停留仍是短暫的。

  過去,登山對我而言是一種「移動」的節奏,是點到點之間的穿越。但當我開始把「停留」作為日常,才發現一個全新的世界。當你不必急著趕到下一個營地,你才能真正地觀察。你會注意到同一個地點,日光從清晨黃昏打在天幕上的細微角度變化;你會開始有熟悉的方位、取水與移動路徑,並能記憶營地周遭的草木與石塊,身體能在在相對不平坦的地形裡累積出來好走踩點的記憶,你能在大量的日常時間裡,發現自己和環境互動的機會,找到度過時間的方法(通常扣掉營地日常工事,時間並沒有想像得多);你能感受一塊營地的存在,並看見自己的到來如何對它產生影響。

  營地的廚餘處理,不再只是SOP,而是直接關係到夜裡是否有不速之客來訪的生活智慧;取水的路徑與用量,不再只是地圖上的標示,而是需要謹慎評估水源穩定性與自身需求的平衡練習。當時間的單位不再是「小時」或「公里」,而是「日出到日落」的完整循環,一種屬於山中生活的獨特節奏才得以浮現。在這種節奏裡,我們也才真正開始有空間去思考:「我在這裡做什麼?」、「在山中的我是誰?」當入山的目的不再是為了回到山下——不是為了短暫逃離壓力後再回去面對,也不是為了拍下足以在社群媒體分享的照片——我們才可能真切地「活在當下」(Here and Now),與山建立起真實、深刻且雙向的關係。在那個過程中,關於「人是什麼」以及「自然是什麼」的答案,才會從知識的層面,沉澱為生命的體驗。

交會:從生命經驗到生態哲學(Ecosophy)

  這些在山中萌發的體驗與感受,在我日後因為論文研究,接觸到生態心理學時,找到了可以對話的理論框架。美國歷史學家羅茲札克(Theodore Roszak)提出的「生態心理學」(Ecopsychology),以及挪威哲學家納斯(Arne Næss)的「生態自我」(Ecological Self)概念,與我的生命經驗產生共鳴,為這些探索提供了更廣闊的視野。

圖四、圖五:「Nature Connect」活動-荖溪溪畔

  生態心理學的核心關懷,是指出主流心理學在探討人類心靈時,長久以來忽略了「自然環境」這個至關重要的背景。它認為,現代人的許多心理問題,如焦慮、疏離、意義感的失落,都與我們和自然世界日益加深的割裂有關。因此,它期望透過重新連結人與自然,喚起人們內在的環境意識,並將自然視為促進人類精神健康的重要資源。然而,當在各式自然療域領域看見這個理論被以「森林療癒」、「園藝治療」等方式應用,卻沒有帶來根本的人–自然關係的變化時,我總感到困惑:當人單向地從自然中獲取療癒與慰藉後,怎麼能夠宣稱這份連結是一種「共好」的形式呢?

  納斯的「生態自我」概念,給了我更深的啟發。他挑戰了西方哲學中那個獨立、封閉、與環境對立的「小我」(ego self)概念。他認為,一個更成熟、更完整的自我,是將認同感從個人、家庭、社會,擴展至整個生態系統的「大我」或「生態自我」。這是一種深刻的體悟:當你認知到自己是森林、河流、土壤的一部分時,傷害環境就等同於傷害自己。這是一種認同的延伸,而非道德的說教。然而弔詭的是,現代許多試圖測量「自然連結度」的量化工具,反而窄化了這個概念。都市居民做足垃圾分類、攜帶環保杯,可能在量表上獲得高分;但一個生活在偏遠地區、沒有垃圾車服務而必須焚燒垃圾的居民,或是一個實踐著傳統燒墾智慧的原住民族,在這些以都市生活為模板設計的量表上,卻可能顯得「不夠環保」。

  我聯想到納斯 (2008)在其遺世獨立的Tvergastein小屋生活時自我探問﹕「這個地方對我有什麼要求?怎麼樣的生活方式、活動和儀式,適合這個地方?什麼樣的生活才是值得這裡,尊重其他形式的生命,並與之團結並立的呢?」納斯鼓勵我們每個人都應去探索並建立屬於自己的生態哲學(Ecosophy)。這並沒有一套放諸四海皆準的方法,而是一個動態的、個人的過程。如何去認識自己所生存的土地、找到與地方共生共榮的方式,是每個人獨一無二的終生課題。

實踐:於花蓮的日常探索

  我以自己的碩士論文,及在壽豐東華一帶的地方行動,作為自己的實踐嘗試。

圖六:作者所居住的花蓮房間窗景-木瓜山脈

  論文研究的部分,我嘗試設計一個能促進「生態自我」萌芽的方案。結合了諮商心理學的團體動力技術、自身的戶外經驗以及生態心理學理論,與夥伴光承一同帶領一個五位研究參與者,在新城的淺山進行了一場三天兩夜的戶外團體實驗。我們透過刻意設計的「入山儀式」來標記場域的轉換;引導成員進行「感官開啟」練習,如在靜默中專注聆聽森林的聲音層次,或以肢體活動感受土地與植物;我們也刻意放慢時空節奏,保留大量留白的時間在營地生活,促發自然連結的契機。透過活動後的深度訪談與過程觀察,我發現這些操作,確實有效地促進了參與者覺察到過往忽略的細節,深化了他們與自然的連結,並引發一定程度的自我省思。這項研究驗證了我的假設,但也再次提醒我:這只是一種在「此時此地」有效的催化劑,絕非一套可以無限複製的標準流程。

  在論文研究期間,2024年春天,我與自資系的夥伴美錡與柏儀,在壽豐、東華大學校園共同執行了「Nature Connect」計畫。這是一系列更鬆散、更自由、更貼近日常的實驗。我們在東華校園內多數校內學生未曾踏上,在校園內看似荒野的小華湖乾涸的河道上,在夜間玩躲貓貓,在夜間剝奪視覺後,因著玩耍動機,參與者不似平時想保持乾淨、害怕植物與小動物的心態,而是各自自發地鑽躲在姑婆芋、蕨類、芒草間,透過直接的經驗,讓自己置身在自然裡;下一場,我們在大學生幾乎都還在被窩裡,晨光初現的東湖湖畔草地,引導參與者進行身體的即興舞動,與環境的風、光、水氣一同流動,透過自由舞蹈與想像,不再只是經過這裡而是「在」這裡,甚至溶進這裡;第三次,我們在陽光中來到荖溪溪畔,在同一處河道,可以看見淨水設施、農用渠道及戲水區,看著人與河道如何相互形塑;在最後一場活動裡,我們選擇在校園裡一棵因病枯死而被鋸下的大樹旁野餐,感謝它年來的陪伴與存在的美麗。這一連串的行動的初衷是與自然的連結並不必遠求,它就隱藏在日常的每一處,等待我們以意識去覺察、連結並付諸行動。它不是一場需要遠離塵囂的活動,而是一種可以時時培養的習慣。

歸結:生活本身即是回應

  從山區的探索,到最日常的生活中,我逐漸明白,尋找與自然的深刻連結,重點從不在於複製某種特定的模式或經驗,而在於培養一種敏銳感受、持續反思、並願意付諸行動的態度。

  納斯所說的「找到自己的生態哲學」不是寫在紙上的抽象思辨,而是透過身體力行去感受、去嘗試、去修正的動態過程,需要反覆驗證與實踐。生活本身就是一種持續的探索,人與自然的關係不是一個外在於己、需要被解決的議題或需要向外呼喊的口號,而是一種內在的選擇、安頓身心的方式;是學習如何找到「值得此地的生活方式」,以溫柔而堅定的實踐,與這片土地的脈動和諧地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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