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華文文學系教授)
說起來在學校裡面,我是最怕遇到曾珍珍老師的。每次遠遠地看見她,我雖然不會像大學生一樣逃走,但總希望她沒有看見我。但曾珍珍老師的熱情就像藤蔓,你不是那麼容易離得開的。
我對曾珍珍老師的第一印象是來東華教書之後的一個秋天。那次辦了楊牧老師的講座,由曾珍珍老師開場。她講著講著就掉眼淚了。之後我許多次在各種場合看到曾珍珍老師掉眼淚,但不外乎幾個原因:她讀著詩、她談著文學,她講到對學校的願景或者學生的未來。
曾珍珍老師兒子離世以後,她跟我談起,卻沒有掉眼淚。她說想在東華文學獎之外另辦一個翻譯獎,來紀念她的兒子。我有一些學生因為這個獎而受惠。每個人總是這樣,多多少少受惠於死者。
我曾經和曾珍珍老師有過幾次的意見不合,但沒有爭吵起來,你不太可能可以和珍珍老師爭吵。因為她的感情和語言會纏繞住你。我說啦,她就像藤蔓一樣。各種各式藤蔓的組合,有時是銳葉牽牛,有時是菝契,有時是菊花木,坦白說,有時像蔓澤蘭。她的情緒全部都在一起,你的情緒因此也全都和她纏在一起。
我和她的意見不合因此永遠擱在那裡,有時並不是意見不合,而是對事的判斷不一樣。她認為創作所應該多多招生,最好是有二十個人,因為年輕的創作者之間會產生化學作用。我承認這點她說得對,但我認為如果招來二十個學生,那些並沒有真實創作意志的學生,將會拖垮單薄的教師群。
曾珍珍老師近年在學校推動數位以及講座式教學,她希望把很多老師的上課影片錄影起來,一方面為遠距教學做準備,一方面未來也可以用播放影片的方式取代實際上課……最重要的是,留住部分老師教學的身影。她數度邀我參與這個課程,我都以不想錄影而拒絕。她最後放棄說服我接受錄影,「只要來上一堂課就好,我們就不錄影」。
但我不想答應她,就像我青春期時永遠不願答應父母任何事一樣。我為此在英美系的教評會前(眾老師們都已經坐定)跟她鬥了氣。我說我一輩子都不希望自己課堂的樣子錄下來,我說我不能接受一個老師上兩堂課,最後拼湊成一門課的形態。曾珍珍老師的人生比我長,比我溫柔,比我強韌。她當然不是第一次被扯斷,她並沒有說尊重我的意思這樣的話。教評會離開時她說:唉呀明益,我希望你回心轉意呀。
我知道下次碰面她還會再提這件事。我不是說了嗎,曾珍珍老師就像藤蔓,你以為你離開了,事實上她的意志根深蔓長,沒那麼容易的。
我和曾珍珍老師沒辦法真的鬥氣,原因她把我這個年紀的每一個人和學生當成兒子,而我已經過了和母親嘔氣的年齡。有一次她叫住我,然後拿出手機讓我看她在美國常去散步的一個濕地。那濕地看起來漫漫數哩,一群水鳥霧氣中振翅飛起。
曾珍珍老師就像媽媽一樣,不怕別人知道她對他們好。另一回她叫住我,只為了跟我說,在校務會議上她如何仗義,要學校重視像「我」這樣的老師的存在。「你知道嗎?很多你的案子我都有出力喔。」她講這件事的時候,就差沒有伸出手來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肩膀。
又一回她叫住我,原因是要跟我講一個夢。她說有沒有可能把創作所從所有的系裡獨立出來,變成東華大學的一個獨立所。她說這樣我們就能把跨科系能教創作的師資集合到一起。她問我如果這個想法成真,我願不願意成為這個所的專任教師?
我說我教書其實是混飯吃的,所以在哪裡都無所謂,但我們系對我有恩,我得多斟酌。我這麼回答她的時候,事實上我知道這事是不會成的。這世間人跟人的相處最是艱難,珍珍老師您怎麼會不知道?
但她就是這樣,凡事挑難的。一點都看不透。
我在世界文學的課堂裡選了她的早期譯作,童妮‧摩里森的《最藍的眼睛》。學生問我為什麼裡面有些地方要用台語翻譯?我說譯者就在學校裡,你們應該去請教她。
人在東京,助理傳來曾珍珍老師的死訊,我說怎麼可能。我打開電腦,在屬於她的檔案夾裡,有年輕的曾珍珍老師為童妮‧莫里森發聲的《最藍的眼睛》:「我,我讓一件奇蹟發生。我賜給了她眼睛。我給了她藍藍的,兩顆藍藍的眼珠子。鈷冶煉出來的深藍色。從祢自己的藍天摘取的一抹深藍。沒有人看得見她的藍眼睛。但她自己看得見。從此以後她將快快樂樂地過日子。我,我覺得這樣做是合宜的,對的。現在,祢嫉妒了吧。祢嫉妒死我了。」
還有一首伊莉莎白.碧許(Elizabeth Bishop)的詩,叫〈一種藝術〉,開頭的一段是: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並不難;
好多的人事物似乎本來就打定主意
要失落,失去它們因此不算災難。」
伊莉莎白‧碧許說的是真的。至少我以後不必擔心在校園裡遇到老師了。不必站在小葉欖仁下,踩在像是碎骨的落葉堆裡,然後不知道怎麼應付她突如其來的一句:明益啊,其實我還有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