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進 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榮譽教授
一、桃園三結義乎?魏蜀吳三國風雲乎?
2013年孟夏之際,東華、台大、成大三校聯盟的學術會議,決定在花東縱谷舉辦第一屆的開幕賽。我心中興奮不已,這其實是我1996年至東華任教以來最開心的時刻。
東華中文開系僅十餘年,竟能與台灣南北兩大立基百年的名校,以「三校」立盟。不論是桃園三結義,位居老么,或位居魏蜀吳其中任一國,都是只賺不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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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性素喜老莊「順天任運」,自己的事大都不願過度盤算。數十年來,在混沌若有若無之間,常屢遇貴人恩師提攜相助。但若事涉「中文系」的利益關鍵,天生就會像電腦一般,環顧四周大局變化,找到最適切的方向。大概是在博士學位取得之後,僅僅三年,就去承擔淡江大學中文系務。那時私立大學經費有限,我必須隨時在理工科院長系所主管中,不著痕跡的替「中文系」爭取在校崇高的位置。所以我的思維長期以來,起心動念就是:對我安身立命的「中文系」,應如何盡力爭取系的最高的位置及各項資源。會特別熱衷於此次會議,實源自此早年養成的「執念」。
二、「奇萊論學」眾皆仰嘆
說起「三校聯盟」的來龍去脈,我最佩服冠宏兄調和鼎鼐,運斧無聲的功夫。本來台大與成大,東華與台大,各自有兩校的聯盟會議。冠宏看出台大如此一來,平均每年就要分別折騰一次,順勢撮合說:「何不三校結盟,一年看台大杜鵑花開,一年到台南看鳳凰花紅,一年來花蓮看雲繞連綿群峰。」眾皆大喜。西部南北兩大名校,配合東部估地兩百多公頃的東華大學,似乎也頗具「天時、地利、人和」三分天下的規模。於是大家就如此說定。
一旦進入「三校聯盟」的格局,那就不僅止於「聯絡情誼」的性質而已了。台灣學術會議數十年來早已形成:「談笑用兵」於前,但「暗中使勁」於內,揖而升,下而飲的君子競爭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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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系李秀華主任專長為「書法家」,人如其書,素來飄逸灑脫,無為而治。這次面臨如此場面,也收束神情,除數度舉行籌備會議外,還特地請教楊牧先生為會議推敲琢磨名稱。楊牧藹然一笑,手指窗外遠處說:「奇萊論學」。壯哉!「奇萊山」正在東華大學西邊遠處,海拔三千多公尺,挺拔於白雲時而環抱飄忽間。
東華能和台大成大結盟,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加分」。所以當冠宏兄首次跟我談及此事時,我就說一定全力支持到底。
果然會議過後,三校人物頗有「華山論劍」的亢奮,賓主眾人皆意猶未盡,相約來年到府城台南成大繼續會師。政大的車行健教授,原本是東華老同事。一日不知因何緣由聚餐於台大「鹿鳴館」,由呦呦鹿鳴的韻意談及此事,不由提出是否能「加入」的欣羨之意。我們酒後微醺,又是老友,無話不談。我立時說「難矣哉」。劉關張既已三結義,你們要擺在哪裡?行健兄素以博學著名,立刻回說:「趙子龍在《三國演義》中不也被關羽稱為「吾弟」嗎?四校聯盟亦無不可。」我說「不妥,那豈不成了四弟?貴校同仁們不見得會同意」。行健兄似不放手:「那我們就找師大、清大來個『大聯盟』豈不更熱鬧。」我說:「那也不成,豈不成了「五代十國」或「七俠五義」,太複雜了。」大家也就在酒酣耳熱中,不了了之,靜觀往後三國風雲了。
三、東華籌備,細膩熱情
既然要當第一屆開賽的東道主,提交的論文質量當然是第一關。籌備會預定發表論文十三篇。東華同仁欣然提交了五篇。計有劉慧珍教授〈漢魏古典禪新探〉,程克雅教授〈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史學論略》與民國初年文獻學研究方法論〉,張蜀蕙教授〈韓孟秋懷詩與宋人接受研究〉,吳儀鳳教授〈唐代雅俗文學中的帝舜形象〉,以及王文進教授〈論《江表傳》中的南方立場與東吳意象〉。
我當時既已提交論文,心中暗忖,其他工作不外兼及「接待人員」,自己人面既廣,多與來賓寒暄敘舊,應該已盡了本份。沒想到籌備小組張蜀蕙教授告知:有兩篇論文的講評者,一直敲不定。是否能請您幫忙任擇一篇講評,讓大家較傷腦筋的,一篇是台大蔡瑜教授的〈謝靈運詩的緣情風景〉。另一篇是成大年高德劭張高評教授〈比事屬辭與《春秋》之修辭觀─以《公羊傳》弒君之書法為例〉。
蔡瑜教授談謝靈運的論文,題目看似平淡,內行人最知道這種論文最難擊中要害。蔡瑜筆路素來以細膩曲折,密不透風見長。她早年碩士論文〈明代高棅詩學研究〉,在吳宏一老師指導下完成,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兩岸論唐詩學者仍不得不引用。近二十多年來,又出入唐代與六朝詩學,愈發體大精微。這種題目,顯然來自個人體證思維,獨到細膩,最難破解。我數十年來,在學界又長期鑽研陶謝六朝,評論蔡瑜的論文,就算得體,也無法為自己「加分」,如果不小心「失手」,豈不白費功夫。張高評兄的論文,也很難纏。高評兄近年來,「宋代詩學」「左傳春秋學」雙劍并發。又曾任文學院長,為了與理工科院長系主任周旋,推廣中文系學問何以為大學教育不可或缺的理由,其治學更為博雅深奧。找這樣的人當對手,未戰而蒙其光環。最重要的是,我因與成大諸友長期交往,知其一段「古道熱腸」的往事。據六朝名家江建俊兄追述:1990年成大中文系得以在學界率先推展「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潮會議」,竟是高評兄不囿於自己專長領域,衡諸成大已有十數位教授,具有六朝學術背景,慨然向校方及謝一民主任力主全系合力先辦好「魏晉南北朝學術會議」。爾後成大中文系儼然成為兩岸六朝學術重鎮,溯及淵源,使我素來敬仰其人風格。會特別將高評兄懸念在心,其實是很想問他一件往日趣事。有一年,他邀請我到成大演講「三國學」,雖然日理萬機,基於禮數,還是親自蒞場聆聽指教。但見他在疲累中,數度打盹入睡。沒想到演講結束,他又精神抖擻提問。那場演講,我是即席隨機搬演,並未事先給稿。結果高評兄提問條理清晰,絲絲入扣。我心中暗想,難道高評兄連在夢中也能持續不懈「作學問」?「過耳不忘」?難怪他著作等身,自成大退休後,立刻為香港「樹仁大學」禮聘前往任教,並藉其聲望成立研究所。隨後,又應邀任教大陸諸多大學。
除此之外,我也想藉此機會拓展自己的學術領域。三十幾年前我任教淡江大學時的學生,今為輔仁大學教授,常常提及,說我當年常教他們,作學問,要「逆性而為」,不要只流連在自己喜歡的領域上,要不斷挑戰新的領域。更深一層,我也盤算,學界素來認定我是六朝陶謝山水詩專家,今勇於挑戰陌生的「春秋經學」,只要穩健,不太離譜,就算只有七十分,朋友們也會自動幫我加到八十五分。
主意既定,我遂輕描淡寫的說:「高評兄的論文,就我來講評吧!」大家都鬆了口氣,就等開賽當日的「奇萊論學」了。
四.、杏花煙雨唱和春秋學大義
答應講評高評兄論文後,我心裡其實還是有些不安。隨後在台北三民書局「經學欄」,買了不少「左傳」「公羊傳」類的書籍,加緊用功了將近一個月。
開幕報到由早晨八點二十開始。眾人眼睛為之一亮。李秀華早已將「奇萊論學」四字製成巨大長條幅。會場左有海岸山脈低緩綿延,右有中央山脈高挺聳立,難怪大家覺得新鮮感十足。第一場會議,我正好安排發表有關以「三國學」為主題的論文。我借題打趣,「今日乃三國演義也」。王偉勇在台下笑曰:「那誰是魏蜀吳?」我早有腹稿,回曰:「莫急!我們還是桃園三結義吧!」大家笑成一團。
發表論文其實我早已駕輕就熟,當天我懸掛的是「講評」如何不露「外行之態」。我首先問一個經學家基本問題:經學家最喜歡引用「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的確博大精深,道盡古今文學奧義。請問此法出自何處?若經學界人士如此開問,定被認為太淺。但我數十年大都繞著六朝學,近來拓展「三國學」,如此提問,似乎也合情合理。台下李隆獻主任立刻呼應:「出自《左傳成公十四年》。」會場有些熱鬧氣氛了,我卻繞彎問了一個大家意想不到的問題。春秋筆法還包括此四句外的「懲惡而勸善」,故最高義在勸善,那麼「盡而不汙」,是否可以解釋為敘事詳盡,但不過分污穢。就像紅樓夢,雖然也寫焦大口中的府中污穢之事,也寫王熙鳳不堪情節,但整本書,最後不也「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以大雪潔白作結。一時大家也覺得有趣,各自發表奧義,我則安全退回二線穿插幾句。會後冠宏兄還向我道賀,說我打通「任督二脈」!慚愧!經學浩瀚無涯,豈易攀登!我只是數十年養成喜讀博雅之書的習慣,善用「巧勁」而已。
五.、縱谷之旅 拼卻驕陽
會議次日,大會安排的是「花東縱谷」一日遊,答謝嘉賓不辭遠道赴約。我其實那幾天感冒未癒。但這次三校諸多好友相聚在此,的確是我在東華最興奮的一次緣遇,看到大家雀躍不已的神采,也就不惜一切,奉陪到底了。
一上車,成大王偉勇教授果如學界傳言:「最佳主持人!」但聽他「唐詩」「宋詞」古音調、台語調交錯變換,笑聲中一路「帶動唱」。冠宏兄不忘熱心介紹海岸山脈地形結構傳說。我則四兩撥千斤,談起花蓮「蜜香紅茶」的典故。說明其因「小綠葉蟬」如何吮吸芽葉,造成化學變化而得「蜜香」。未料我言者無意,司機先生卻早已默記在心。
旅遊重點是探訪遠在瑞穗一處原住民的「帳篷」。是一位黝黑英挺的年青人,娓娓細說其對故鄉先祖之愛,又道盡其放棄台北工作,返鄉立志奉獻成長之地的宏願。帳篷無冷氣,大家熱得無法消受,卻見來自日本大阪大學的訪問學人「淺見洋二」教授聚精會神一邊聆聽,一邊速寫作筆記。我也只好再度奉陪到底。午餐也在帳篷中「回歸大自然」。
餐後,眾人雖亢奮,但皆汗水淋漓。那位司機適時體貼地將遊覽車開至一有冷氣大廳的茶行。茶行莊主迎客禮未畢,我們已情不自禁衝入廳中各就座椅。茶莊主人果然沏得數壺好茶,涼意沁心,飲者莫不人手一袋。我卻看到蔡瑜教授陪著一起前來的老母親怡然對飲,一出手竟買了八千元。茶莊主人笑瞇瞇地說:「這裡的茶用特製鐵罐密封,慢慢逐月取用最好。但鐵罐甚重,請教授您留下地址,我們直接送達府上!」
我則心中竊笑。沒想到這次我除了提交論文,冒險講評之外,還意外為花蓮茶葉無心插柳,當了一次推銷員,更沒想到我們這一次的三校聯盟,始於桃園三結義,卻幸運的迴旋於紅茶蜜香,以待來日滋味也。
附記:三校聯盟舉行十年,今終於因成大陳益源教授引薦加入越南河內國家大學,成為「四校聯盟」,趙雲四弟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