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原 宏之博士 東海大學生態與環境研究中心研究員/助理教授
一，自然還是文化？
日本列島有四個大島，其中九州島是距離台灣最近的南部島嶼。其九州島的中心有一火山群，簡稱叫阿蘇山。阿蘇山中有一個半徑約10公里的世界最大級巨大火山破口（caldera），火山破口內分佈著大大小小的火山群。火山破口中心排列的山脈稱為中央火口丘，從南阿蘇看去，夜峰山是最左邊，就是最西側的一座山。夜峰山的景觀很奇特，台灣沒有這樣的山，也許世界上也沒有這樣的山（圖1）。這座山從中心一分為二，左右兩側山面的色調完全不同。為什麼這座山呈現出如此不同的色調？
如果我們真的爬到這座山頂往下看，我們就能看得更清楚（圖2）。從照片上看，左側（東側）是阿蘇山特有的草原，右側（西側）則是灌木叢。會讓左右兩邊一分爲二的事情起因是，幾年前，當地的一位老太太去世了，而她的死因是因被捲入了火勢蔓延之中。為何老太太會被捲入火勢蔓延之中？那是因為當地居民每年都會燒山（他們叫為『野燒』），以防止它變成森林，這就是為什麼阿蘇山看起來是草原山的理由。也就是說，這張照片的左邊是因為燒山仍在繼續而保護草原的地方，右邊是老太太去世後放棄燒山而被廢棄的地方，就變成灌木叢化。讀到這裡，您可能對阿蘇山有一些特殊的感受和疑問。為什麼當地居民每年都要做這麼危險的活動？他們為什麼要試圖阻止它變成森林？為了保護自然環境、防止全球暖化，涵養地下水，提倡森林化或植樹造林不是更好嗎？阿蘇山是讓我們重新思考我們的｢常識｣之完美自然課堂。
眾所周知，阿蘇山群至今仍有一座火山，由於火山活動活躍，經常噴發煙霧。火山噴發時會噴出大量火山灰，給當地農民帶來辛苦的環境。阿蘇山群最高峰高岳山高1,592米，農民則居住在破火山口底層，海拔約500米，氣候比山腳下的熊本市還涼爽，冬天特別漫長而寒冷。從天而降的不只火山灰，還有雨、雪、霜，而且風大，打雷也多。在如此嚴格的自然環境下，農耕作不易，因此當地農民把這裡巨大火山群當作牧場來放牧（跟日治時代被叫為草山的陽明山一點像），每年春天都會燒山來維持草原和牧草。而且當地居民說，燒山的目的也是為了防止暴雨引發的泥石流，他們從歷史經驗中知道，在被火山灰覆蓋的陡峭阿蘇山群來說，在暴雨期間，草原受到的被害比森林小。結果，由於當地農民多年來與自然環境的互動，於阿蘇山群有非常豐富的草原性生物多樣性，優美的風景，每年吸引跟台灣人口幾乎一樣的二千萬遊客。如果當地居民停止燒山，所有這些生物多樣性、美麗的風景和大量的遊客都將消失。
我每年都會和來阿蘇山環境學習的國小生一起爬夜峰山，我總是會問他們以下問題：這草原的地方還是灌木叢的地方，哪一個才是〈真的自然〉？原本一直精力充沛的孩子們突然開始認真思考起來。因為他們從學校老師那裡學到了「讓我們保護森林」和「讓我們植樹造林」。到目前為止，他們一直認為，為了保護大自然，沒有人介入比較好。然而，他們現在才知道，如果在這裡種樹，棲息在草原的希少花卉、草原植物、昆蟲、鳥類等也都會跟著消失。如果遊客數量減少，該地方重要旅遊產業的收入也會減少。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人介入，這些珍貴的〈自然〉就會消失。孩子們開始困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抬頭看著老師。老師也困苦不知該如何回答。但那沒關係。因為教育不是給答案，而是讓他們思考答案。你覺得怎麼樣？
二，日本文化景觀的立法化
日本人將法律上的文化資源稱為『文化財』。保護這些文物的《文化財保護法》於1950年頒布，當時距戰爭結束後僅5年。這背景有由於戰爭期間許多文物流失，也是因為1949年法隆寺金堂的壁畫在一場火災中被摧毀。無論如何，由於它是在戰後較早頒布的，與韓國1962年制定的《文化財保護法》和台灣1982年的《文化資產保存法》相比，日本的法律是當時被許多國家廣泛引用的法律。然而，由於日本人長期以來對此感到自豪，因此《世界遺產公約》的批准反被推遲。聯合國《世界遺產公約》通過於1972年，但日本在20年後的1992年才批准了該條約。
那20年來，聯合國將世界遺產分為自然遺產和文化遺產並著手登記，但他們逐漸開始意識到，有些遺產是西方的自然／文化二元體系無法掌握的。例如，紐西蘭東格里羅國家公園於1990年首次被註冊為自然遺產，但隨後對原住民毛利人的文化價值也得到了重視，3年後它成為一個混合遺產。在台灣來說，比如太魯閣地方也會類似。文化景觀概念的世界遺產導入於1992年，1993年的紐西蘭東格里羅是成為世界上最初個例子。對於當年終於批准了《世界遺產公約》的日本來說，這一方面並不意外，但另一方面想必也是心急。他們之所以不意外的理由是因為在包括日本在內的亞洲地區，當然明白自然與文化是密不可分且密切相關的，而他們之所以心急的理由是在日本人傲慢的文化財保護法裡面還沒有這個新概念。
日本的《文化財保護法》頒佈時對世界產生了影響，但文化景觀的概念是從世界各地進入日本的新法律概念。因此，日本人開始研究這個新概念，並從英文翻譯過來。台灣人叫文化景觀的4個字，但日本人叫文化的景觀的5個字。這因為日本人翻譯cultural的-al的部分為『的』。日文的『的』和中文的『的』的意思不一樣。中文的『的』的意思是英文的of或’s很像（日文的『の』一樣），但日文的『的』的意思是英文的-al或-ish、-style等，就是中文的『性』或『式』很像。所以我們看到日文資料時要注意。結果，日本才終於將文化景觀的概念引入自己的《文化財保護法》中是2004年，就是批准《世界遺產公約》12年後才批准。日本的〈重要文化的景觀〉區始於2006年滋賀縣〈近江八幡の水鄉〉，截至2024年共選定73個地點。
三，成為世界遺產之策略和米塚山
熊本縣目前有萬田坑（荒尾市）和三角西港（宇城市，2015年），及崎津聚落（天草市，2018年）三處世界遺產，但其實它們不是熊本縣政府本來要登記的遺產範圍。在世界遺產數量不斷增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業務和預算負擔日益加重，以及各國登記世界遺產數量不平衡的背景下，整合提名（serial nomination）比單項提名更容易成功，在日本也是如此，由於整合提名的趨勢，2015年的登錄是為橫跨日本全國的〈日本明治工業革命遺產：鋼鐵、造船和煤礦〉的組成資產去參加成功的，2018年的登錄是為長崎縣開始的〈長崎與天草地方的潛伏基督徒相關遺產〉的組成資產去參加。在此之前，當各縣政府仍還在單項提名時代，熊本縣政府就先想將阿蘇山列入世界遺產。2007年，熊本縣政府向日本政府文化部的徵集提案提交了一份提案，2009年，熊本縣政府內設立了〈阿蘇世界文化遺產登錄推進協議會〉。向聯合國申請登入世界遺產時，需要證明其文化遺產已在本國受到保護，但當時阿蘇山還沒有受到此類國家保護的文化財。因此推進協議會首先關注的就是《文化財保護法》上的〈重要文化的景觀〉的評選。如上所述，阿蘇山是嚴格的自然環境與當地農民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寶貴的草原生態系統。他們選擇作為這系統的象徵是米塚山，從2010年開始對此進行研究。當地人只稱之為米塚，不加山字，但在這篇文章中我特意加上了山字，讓台灣人更容易理解。
攀登阿蘇火山的山路一共有3條，普通台灣旅客因為從JR阿蘇火車站搭乘公共巴士前往〈坊中線〉，無法很好地觀賞這座山，但如果自駕前往〈赤水線〉，可以看到米塚山的美景。圖3是描繪米塚山和行駛路線的昭和時代的觀光明信片。米塚山是一座小而可愛的草山，高度約80m。它是阿蘇火山群中最年輕的火山之一，大約在3,300年前噴發形成，地質學上被稱為火山渣錐（scoria cone）。日本另一座著名可愛的火山渣錐是靜岡縣伊豆半島的大室山（台灣遊客稱為抹茶布丁）。關於這米塚山景有有趣的當地神話。根據神話，這座山是阿蘇地方的大神（稱為健磐龍命）在這裡堆放稻米所創造的。雖然神話有各種說法，但據說大神從山頂舀起稻米送給有需要的困苦人，所以山頂有窪地。
為什麼這米塚山也是草山？當然，每年春天也會被當地居民燒山。那為什麼當地居民每春需要燒山呢？原因是，這裡也是當地養牛農民們的牧場。該區域由兩個不同的牧野管理組合（即兩個社區）管理，從圖3中可以看到，已經建造了土方工程（居民稱為『土塁』）來標記其管理邊界。幾年前，熊本地方的當地報紙介紹了有一個讀者的意見。他說，分隔這座美麗山中心的土塁很難看。應立即銷毀。但他不知道，感謝管理這些土塁的農民，我們才可以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觀。因為如果當地農民不需要管理牧野，他們就不需要燒山。米塚山最終會變成灌木叢，變得看不見。這樣，在文化景觀概念傳播之前，有人從一開始就認為自然就是自然，不知道也有與人類的互動。
阿蘇山的魅力在於它仍然是一座冒著猛烈煙霧的活火山（只有在火山神心情不錯時你才可以靠近火山口及俯視！），而由遠古那次活動形成的世界最大級的火山破口內目前實際居住著約5萬個人，還有他們的信仰和神話文化等緊密交織在一起。不只米塚山，夜峰山也有神話，傳說這座山是為了阿蘇大神的妻子生產時被看到她覺得不好意思，大神一夜之間做成的峰。透過組織和展現阿蘇山的魅力，推進協議會於2013年成功地將米塚山指定為國家天然紀念物之一，2017年〈阿蘇の⽂化的景觀〉被列⼊國家重要⽂化的景觀名錄。
四，結語和建議
透過這篇文章我想最後提出兩點：其中之一就是台灣和日本能夠向世界呈現的自然觀。在台灣和日本，海與山之間的距離很近，而且這裡居住的人很多，因此很難將自然與文化清楚地分開。在地宏大的歐美的話，也基於基督教觀念或許可以將自然與文化明確區分開來，但正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登記世界遺產的過程中所認識到的那樣，世界上無法區分的地方也有，或者說，事實上，無法分割的部分就是它的魅力。例如，日本最著名的山峰富士山也是世界遺產之一，但正如許多人的誤解，它被登記為文化遺產，而不是自然遺產。
景觀就是自然與文化互動的表象，無形互動歷史的視覺化。這就是該地區的特色，也是該地區的魅力。例如在台灣，在南方地勢惡劣的惡地地形上建立養羊產業，而來自四川的豆瓣醬文化也是建立在其上的，造就了台灣人吃羊肉時必沾豆瓣醬的一道獨特風景。或者，在西南部溫暖的淺灘上分佈魚塭，並以那裡飼養的虱目魚類為基礎發展了台灣獨特飲食文化。這是台灣自然環境與人類文化互動的歷史，也以前是該地區的魅力。但隨著惡地上的羊消失了，淺坪魚塭裡的虱目魚也消失了，這些台灣歷史又看不見了。隨著這種地方特色在世界各地迅速消失中，文化景觀成為思考我們未來應該做什麼的關鍵字。
還有一點是，在台灣來說，登錄世界遺產並不是最終目標。正如日本人常說的那樣，登錄是一項很大的行政目標，因此一旦登錄成功，人們往往會感到放心，反而就不再參與其中。換句話說，原本大家有不同的目標，例如通過保護遺產到當地居民的幸福，而登錄世界遺產只是實現這一目標的手段之一，但手段和目的往往最後會推翻了初心。台灣不能直接參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活動是非常遺憾，但我們不會像日本那樣把手段常常會變成目的，希望台灣人繼續活動要記住我們需要登錄的初衷，我們到底在追求的是誰的幸福（應該不只觀光旅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