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妤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學士班一年級
主旋律
地鳴,是什麼樣的一種聲音?這個問題,在今日得見解答。
我赤腳踩在大地上,身體隨著它的震盪而近乎獻祭的狂舞,腳跟、腳尖、腳跟。視野在向前,耳際卻是籠罩而下的轟鳴,彷彿是確信無人能逃脫,那聲響甚至戲謔似的與我腳掌觸地的節奏對上了。
「讓我為你演奏一曲吧。」我聽見了它低吼中,不懷好意的潛台詞。
六十秒的掩護與奔跑,世界在地鳴與晃動結束那刻,同時沉寂下來。我站在宿舍外的空地,幾乎所有人都發了幾秒的愣,才七嘴八舌的討論起方才的景像,抑或打電話給親友報平安。我也在報平安的隊列中,只是機械似的把訊息送出,腦海卻一片混沌,不確定是被嚇的,還是尚未醒來。而我的眼底只裝下了遠方的山,山還是平時的山,只是此刻煙塵飛揚。
燦亮的陽光使得草地翠綠搶眼,但更引人注意的,是這綠意下的遠方,再次傳來它的低笑。那是向上攀延的轟鳴聲,先纏住四肢,再刻入胸腔,最後滲入每一分骨髓血液,一聲又一聲,儘管四周高頻的尖叫此起彼落,它卻氣定神閒的,篤定它會是這場演出的主角。
它靜下來,世界又跟著它靜了一瞬,它彷彿短暫的操縱了所有的聲響。
「我們要回去嗎?會不會又有餘震?」在室外待了一會兒,我轉頭問一旁的室友,卻無人能給我一個肯定的回答。
宿舍看上去安全,加上大家手邊都缺東少西,一直待在室外也不是辦法,最終我們還是回了室內,鑽進飄飛的粉塵裡。
此時正值連假前一日,多數人原訂今天就要返家,此刻更是迫切的想逃離。我在房中聽著朋友們撥通一串又一串的號碼,火車、飛機、計程車……不同的忙音與佔線通知此起彼落,偶有的接通使人熱血沸騰,得到的消息卻使氣氛又很快冷下,花蓮各線火車停駛、機票早已被搶光、計程車則光是開到有通車的車站,預算就遠超大學生能負擔的程度。
花蓮,成了一處陷落的孤島。那引人恐懼的轟鳴聲則在這孤島中成了任性的王,一次又一次衝出騷擾,卻無人能耐它何。我全身肌肉緊繃,在門口與座位來來回回,它卻總在我出了門時掐住聲,我總覺得,它在哪兒看著我的好戲。
但如此挑釁的舉動,卻意外提振了朋友們低迷的氣氛。
「我今天一定要離開這裡!」J堅定的說,其他幾人紛紛附和。
我聽著她們舉著希望的燈火在一遍又一遍的詢問中浮沉,急促而積極的聲音填滿了空氣中的縫隙。我並沒有要隨著她們離開,地震前我便沒有連假返家的規劃,此刻看著各處的斷壁殘垣,感覺需要人手幫忙善後,便留了下來。聽著朋友們一次又一次的嘗試,我走了神,愣愣地想著她們離開後,接下來該做些甚麼。
回音
注意力回到朋友們身上時,第一眼就見到她們捎著喜訊和我道別。
「你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裡要小心喔!」恢復行駛的火車開車在即,她們時間緊迫,卻還是停下腳步對我連連叮囑。原因無他,我想,實在是遠方時不時冒出的地鳴透出一種吃人的氣息。
朋友們離去,房中只剩我一個人。我拉開窗簾,陽光灑進屋內,照亮了滿室的狼藉。窗外綠繡眼的啁啾聲回來了,伴著又一次小小的餘震,但我只是直起身觀察,不再像起初那樣次次驚慌。它終究變成一種習慣,滲入生活裡了,我想著。
打開電腦,我開始瀏覽這次地震的災情。倒塌的大樓、坍塌的步道,甚至是學長姊的宿舍轉瞬間成了廢墟,一個接一個都是曾經熟悉的地景。或許是聽覺比觸覺容易記憶,每點開一張圖,耳邊就又傳來那低沉的隆隆聲。次數一多,我幾乎要辨不清那究竟真的是餘震的聲響、是腦內的配樂,還是尚未散去的回音。
「就算離開了花蓮,腦袋裡還是時不時有地鳴的嗡嗡聲。」就連手機裡,認識的朋友、不認識的同校學生,在各自的貼文裡都如此分享,不約而同。
最後,我只能望向窗外顫動的欒樹,由它來判斷聲音的虛實。它堅實的樹幹立在那兒,一如往常,只是偶爾會晃動枝幹,告訴我又有震波傳來。它看上去不是一棵老樹,但就連早上的大主震,於它來說似乎都只是一段小插曲。
「你會害怕嗎?」我在心裡小聲地問。他沒有回答,但枝椏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叫聲歡快,顯然代替它回答了這個問題。它穩當當的站著,我起了一種被守護的錯覺,回到桌邊繼續查看來自四面八方的消息。
正閱讀著,空氣中忽然傳來奇怪的氣味,我滑動網頁,一則消息映入眼簾:「東華大學理工一館化學藥品爆炸起火。」,接著便是學校的公告:「請各位同學緊閉門窗。」
大地又低低的笑起來,它唱起了它的歌。走,還是不走?外頭毒煙瀰漫,屋內各種物品墜地,匡匡的彷彿為地鳴的節奏上擊樂。渾身緊繃到極限的感覺又蔓上心頭,我撐住桌腳,盼著這一個被支起的天地安然無恙。
斷裂的樂章
震災過後十二個小時,未來沒有明朗,反而踩進了未知。名為震盪的樂章找不到後續,所有民眾和媒體只能胡亂的猜測,接下來回有多大的餘震?四級?六級?還是其實早上那回根本不是主震?專家說、專家說、專家說,我的腦海隨著網路上的辯論而混亂,不知該相信誰,誰說的才對,那些飛揚的口水像雜亂的音符,落在線譜上,奏出刺耳的噪音。
我窩在上鋪,蜷著身體顫抖。入了夜,四周更寧靜了,但此刻的寧靜只烘托出了詭譎,我四周空無一人,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裡,我努力讓自己入睡,試圖不打破連假已有的時間規劃,卻是徒勞。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的數過,每一隻都拖著我的意識爬上更高的恐懼,建築倒塌的災情照片從腦中閃過,和時不時又響的轟鳴聲疊在一起。我只能將床墊拉到門附近的地面,試圖使自己安心一些。但與地面的距離一近,地底時不時傳來的即興低響就清晰了,我抓不住它的節奏,只能繼續在慌亂中輾轉反側。
忽然,一道高頻的啾聲划破沉默的夜,音色有些滑稽,但沒有什麼比捅破了詭異氛圍的牠更讓人鬆一口氣。
夜鷹在屋頂巡迴,明朗的叫聲讓人能輕易判斷牠的方位,一聲又一聲,規律而穩定。我從未如此刻感覺牠名字裡的「鷹」和牠如此適配。牠的叫聲像黑夜中的探照燈,平時亮的讓人沒法睡覺,此刻卻能照進重壓的恐懼中,讓人短暫的找回理智,進而將恐懼撕裂。而在身體放鬆下來的那一瞬,緊繃一整天造成的疲憊剎那湧上,我終於入眠。
隔天一早,光線灑進房裡,今天依舊是個好天氣,難得一見的晴空萬里。想起昨晚安穩人心的夜鷹叫聲,那嘹亮的「啾!」帶著濃烈的日常感,讓人相信,此刻與平時平凡的每分每秒,並沒有甚麼不同。
沉重的心情被驅散一些,我戴上口罩,收拾了電腦,想著如原訂計畫,到宿舍旁的K書中心將作業做完。
於是,在地震發生過後,我第一次踏出了宿舍。
淺唱
拉開K書中心的門,我愣住了。裡面的時間彷彿定格在大地震發生的瞬間。歪倒的桌上是砸了一半下來的天花板,早起讀書學生的一疊疊書冊筆盒散在桌椅與地上,它們的主人逃離了,它們便凝結在了被遺留的時刻。看著眼前的一團混亂,我感覺裝作無事發生的自己,實在可笑。
跨上腳踏車,我來到教學的場館前,今天依舊是一大群鴿子在樓與樓間盤旋,被燒得焦黑的理工一館也不例外。建築外圍著許多學長姐,他們望著面目全非的建築,面色凝重,有些人甚至哽咽著。
「有教授甚至在火災剛發生時想進去救儀器。」
「我的數據都還在裡面,現在全部都沒了。」
「無數次睡在實驗室裡,跟大家一起奮鬥,這裡早就是我第二個家了……」
地表再次發出轟咚轟咚的聲響,餘震又起,但如今早已沒了那種鋪天蓋地的壓迫感,只是輕而淺的,將它想唱的調子哼唱。現場的人們在蔓生的沉痛中試圖將破碎的自己黏好,甚至沒有人有多餘的一句話,提起這地底傳出的背景音。
不過這次的震動倒是影響了樓頂的鴿子以及樹上幾隻八哥,牠們振翅飛起,咕咕叫著,因為數量龐大,那聲音也格外引人注目。幾滴糞便掉下,許多悲傷的人抬起頭,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創痛,被這群依舊狂妄的不速之客氣笑了。
我倚在腳踏車上,跟著現場的人們一同抬起頭,建築後頭的山巒不再煙塵飛揚,似乎已經變回了往日模樣。
身旁無論針葉樹還是闊葉樹,除了褪去一地落葉外,都還是在陽光下綠著,任由蝸牛與雀鳥跳躍攀爬。原是一體的校園此刻被清晰的劃出分界,一部分屬於自然,一部分屬於人類。而屬於自然的那些所在,似乎很快便回歸正軌,昨日發生的一切不值一提。
陽光灑在建築外圍完好的草地上,幾隻斑鳩在上頭自顧自的啄食,圓胖的身軀搖哇搖,動作間卻充滿元氣。牠們起飛時,身影與哀慟的學生們重疊了,這一刻,我彷彿看見了綠意間,是他們重獲希望,嘻笑打鬧的模樣。
尾聲
地鳴的尾聲是由許多不同的聲響交織譜起的。
震災過後的第二天下午,天上落雨了。彷彿是忽然看見了地面上人們的慘痛,天空終於開始了哀泣。但就算在災區,大多數的人們,都已經不哭了。在淅瀝淅瀝的雨聲裡,我將第二篇報導送了出去,期盼多一點人能看見、多一點人願意為災區支援。我的聲音在這場尾奏裡是一條和諧的連結線,來自各方的祝福被雨聲串起,開啟一場獻給復甦的合奏。
我騎著機車,準備前往後門吃晚餐,外環道旁的長草區裡,忽地鑽出一隻環頸雉,隔著一段距離,愣愣地對著機車道發呆。這樣的情形並不多見,但也不奇怪,只是需要一點運氣。我笑了起來,遠遠的幫牠拍了張照。
過去我不明白為甚麼學校稱牠為吉祥物,今日一見,我有了自己的解讀。
再偏過頭,環頸雉鑽回了長草中,只留下剎那的尾羽。牠美麗的青與紅卻仍在我腦海裡跳動,配著牠左奔右跑的靈巧模樣,怪有生命力的。牠像個小精靈,遊走在長草的遮蔽與人類的視野間。
「收到你帶來的祝福了!」我向著牠離去的地方眨眨眼睛。
轟隆隆的地鳴又一次響起,但我再也沒有恐懼。不只因為它短促而無力,也因為我收到了來自花草樹木的希望,與山林帶來的祝福。
我發動機車,在路燈下往晚餐行去。畫面一如往常,只是多了手上因搬起鐵片瓦礫起的繭子,和與鳥雀一樣,映著萬物復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