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沛璇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碩士班
如果不是因為雪豹離得很近,我們必須保持肅靜,我會用無線電把這句話唸給木尼葉聽,跟他分享我此刻因之思及的一切邪惡:「我曉得在我裏面,有不是我而比我珍貴許多的東西。」我在心裏把它改了,換成這樣說:「在我之外有不是我也不是人類而更加珍貴的東西,它是外於人類的寶藏。」
——《在雪豹峽谷中等待》席爾凡·戴松
前陣子做了個與人格類型有關的心理測驗,當中有題目問道:你是個會在獨處時反思過往錯誤的人嗎?原句不是這樣,但大意是如此。在一到五分裡,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五。我犯過的錯多得很,多到能夠讓我從夜半思考至天明,能夠聽鄰居家的鳥又開始學iphone鈴聲、聽見不知道是哪一房的租戶鬧鐘響了又不關掉、聽見狗和狗打招呼。有時候的錯誤很小,也許只是笨拙出糗造成的小尷尬,有時候是跟誰起了口角而我漏講了一句,有時候是覺得自己也許可以跟家人講話更友善一點。但偶爾,偶爾會滑著臉書的流浪動物救援社團,摸著身旁阿貓偷偷哭起來。
比起人類,我更喜歡動物。走在路上會被鳥攔街、被流浪狗尾隨、流浪貓主動倒地撒嬌,偶爾會有蛇鼠朝我衝來而我慘叫逃竄。去到養猛獸吉娃娃的鄰居家時,小瘋狗摸了兩下就在我身上睡著,主人都感到不可思議。長大後也差不多,偶爾會在哪裡被纏上,或是主動伸手招貓逗狗沾了一身毛,也會迷戀某一隻兇猛大貓,最後把牠拐回家。
遇到那些願意把肚皮展露給我看的動物時會忍不住想,或許牠們不應該在野外流浪,牠們應該要在某個人的家裡,窩在舒適的小毯毯上,悠閒地吹著冷氣度過午後。而不是像現在,在大太陽底下熱得喘氣吐舌,小蟲子圍繞在身旁叫囂。
但同時也非常清楚,送養需要有龐大的經費支持,才能讓送養有個最美好的結局。有錢才能支撐牠在家裡白吃白喝的日子,才能有餘裕去慢慢等候最好的那個人出現,這絕對不是一意孤行就能夠解決的。但我又偏偏是一個好賭且不信命的人,有時會因著一時心軟,伸手給自己攬了一堆麻煩事。阿三就是這樣來的。
所有的貓當中,我最愧對於阿三。
阿三是朋友中村在她家停車場發現的貓,一窩四胎。她住在工業區,家裡開工廠,附近也是各個不同的廠區,外籍員工會偷偷餵食附近的野貓,久而久之就越來越多貓聚集。她家裡人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喜歡動物,也不討厭動物。某一天,她弟弟和她說好像有貓受傷了,拍了照片發給她。照片裡是一隻雖然灰撲撲卻不影響眉眼精緻的美麗白底虎斑貓,右前腳像是裹了一層麵粉的生雞腿,仍然在向外滲血,腫脹、微微發紫,白骨在外。那是暑假,天氣正熱,傷口會潰爛,又要迎來颱風。
中村傳訊息問我該怎麼辦?我說抓起來吧,接下來的天氣牠撐不過去的。那個傷口看上去八成是捕鼠夾造成的,甚至不是只有腳掌受傷,過了肘處便是裸露的肉與骨頭。牠每移動一次,骨頭就會磨到一次。中村又問:那要怎麼抓牠?我說我去借個誘捕籠吧。中村說,那救完以後要養牠還是原放?我說送養吧,最好還是送養。中村最後問:手術費誰出?我說我先墊著吧,我們再慢慢募資。
中村說讓她想想。
她不喜歡動物,按她的說法是她對動物不起憐憫心,也沒有意願要為動物負責。許是阿三的樣子實在太駭人,她第一次為動物軟下心腸。我們借來了誘捕籠,她很訝異我沒有使用它的經驗,我尷尬地和她解釋以往都是徒手抓貓塞進外出籠的。和阿三較為熟的員工恰好有值班,在一旁吃著便當,他會偷偷丟一點排骨和菜給貓咪們吃。阿三聽到他的口哨聲便跑了出來,但員工說他碰不到牠們,抓不到。骨子裡的叛逆勁又上來,不信邪,趁著阿三吃排骨吃正香時一把將牠撈起來。
如果當下有音樂的話,應該會播放《不可能的任務》或《賭神》裡的出場配樂。
我指揮中村打開外出籠,把貓塞進去讓她闔上蓋子的剎那,貓滑走了,彈出去,飛奔。我們開始了兩條腿與三條腿的追逐,當中夾雜了不小心混進其中的四條腿貓們。中村在我後面大喊「為什麼你追不上一隻殘障貓」,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吼:「牠就算殘障也有三條腿,我他媽只有兩條啊幹——」
在追逐的過程裡我不斷地懊惱為什麼剛剛沒有一下子將牠塞進去,不斷地在腦內重演牠掙脫的那一秒。我是一個有養貓的人,尤其我的貓又調皮搗蛋得要命,對將貓抓起來並不讓其逃走的這件事本該熟練。可那是阿三。將貓抱起來的方式無非是從腋下抓起,一手托住屁股,另一手握著牠的前腳或是圈在懷裡。但阿三不能如此,牠的傷口使得握住前肢成為妄想,骨頭、裸露在外的肉,連碰都不敢碰,深怕讓牠疼也害怕摸上去自己會先一步崩潰,會被現實撕下紙老虎的偽裝。
一小時後我癱倒在地,阿三早已不知所蹤。其他四條腿們跑來附近偷看我們,我們替牠們一一取名:蛋特別大的小公貓叫阿蛋、吸到貓薄荷會發瘋的母貓叫阿毒、胖到令人髮指的貓叫阿胖,最後是阿三,只有三條腿,就叫阿三吧。緩了好一陣子,我們打起精神準備要下誘捕籠,一邊準備要放進去的罐頭一邊討論如果抓到其他隻該怎麼辦?阿蛋是貪吃鬼,阿毒又不太聰明的樣子,阿胖用全身展現能吃且胖的特性。我們要抓的小臭貓會進去麼?不確定,但姑且試試,抓錯再放出來吧。
回想起捕捉阿三的過程,我不斷地想到席爾凡·戴松寫的《在雪豹峽谷中等待》。為了拍攝雪豹,他們必須得在那座山上等候,也許雪豹會出現,也許不會。而見到雪豹,他們也不能歡欣鼓舞地聲張,他們得要保持安靜,在一定的距離外等待,雪豹不一定會出現在同樣的位置,而出現的動物更不一定會是雪豹。讀到他在看見雪豹想著在他之外有比人類更珍貴的寶藏時,恍惚間好像回到我們看見阿三的那一日。牠美麗、脆弱,清澈的雙眼與血肉模糊的傷口形成強烈的對比,無法不為牠的模樣感到痛苦,也無法轉頭不再看向牠。
我們等了一夜,又等了一天。當中幾次去換罐頭,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在動物醫院即將關門的前半小時逮到了一隻貓。是中村家裡的員工協助的,他將阿三引到誘捕籠外,阿三意外的配合。我們擔心在換籠的過程會出意外,於是乾脆提著誘捕籠上車。中村不敢碰,我將籠子塞進後座,讓中村在後座安撫,自己則是踩著油門盡量平穩且快速地抵達寵物醫院的門口。將車停好,走到後座去抱起貓籠時發現手上濕濕的。原先以為是阿三被嚇到尿了出來,直到走進醫院放下誘捕籠,才發現那不是尿,滿手是血。
阿三太緊張也太焦慮了,不停地撞籠子,傷口被撞得血淋淋。很難精準地敘述那個畫面,貓瘋了,血不停地流,那根裸露在外的白骨變成粉色的。那個剎那,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害了牠。抽出濕紙巾將手擦乾淨後,下意識地將手放到鼻子前,血腥味從濕紙巾的味道中竄出,看著已經乾淨的手掌心,忍不住有些反胃。那是鮮活的血,貓咪的血。
醫生很快地將阿三接手過去,拿出初診表讓我們填寫。
填寫名字時,中村問我要寫什麼?她的朋友起了兩個備用名,一個是「虎克」,一個是「明星」。之所以有「明星」這個備選,純粹是因為某個麻將手機遊戲的宣傳詞是「明星三缺一,等你來加一」。最後她填了虎克,我們的小阿三從此成為小小虎克船長。
醫生檢查了牠的傷口後,告訴我們只能截肢了。對此我們早有心理準備,苦笑著說道:「虎克的骨頭都已經這麼突出了,總不可能補肉上去吧。」
後來一切都很順利,虎克的手術很順利,募資也很順利。每天都去醫院看牠,發了認養文,寫虎克的來歷、寫牠發生的事情,我們試圖為牠找到合適的收養人。但現實更無奈一些,大家喜歡領養小貓,虎克不是。大家喜歡領養健全的貓,虎克少一條腿(也許能說是半條)。牠對熟悉的人會願意釋出善意,但看到我們時卻不肯放下戒心,也許是因為還記得是我們帶牠去受難的吧,哈氣低鳴貓貓拳樣樣不少。我們有時間壓力,募來的錢就那麼多,中村很快要出國,而我養了一隻很會吃醋的貓,我們註定沒有太長的時間可以陪虎克等候。屈指可數的詢問訊息,當中唯一提出想要飼養的人卻說詞經常前後不一,態度反覆,直覺地認為對方怪異,一種動物般的直覺,知道對方並不合適,最後決定婉拒。
走投無路時,有個熟人發了訊息給我們表示想收養。
對方也在花蓮求學,我們討論好如何將貓送上花蓮,也安排了虎克的「嫁妝」後,以為這一切就告一段落了,以為虎克就要過上幸福美好的家貓生活,卻發現這些都只是我們以為。虎克來花蓮後沒多久,他便和我說虎克不見了,我到他家一起找貓,最後在陽台熱水器上面找到牠。我們努力地將牠移下,和他提醒以後門窗要鎖緊,小心貓跑了。又過幾天,他和我說貓又不見了。
與貓一起不見的是他的某一本書,房門的鎖沒有鎖上,他認為是被闖空門了。
相信麼?至今我仍然不確定自己相不相信。連續好幾天的白天和晚上都在他家附近尋找虎克,發了貼文、求神問卜,所有能想到的玄學都嘗試了,塔羅、寵物溝通、剪刀法、浪貓協助法……日以繼夜,日復一日。有人說這就是命,虎克這個名字本來就是浪跡天涯,這是牠的命。憑什麼沒有為此努力的人能說出這樣的風涼話?誘捕到牠的那晚是農曆七月的初一,鬼門開,好不容易從鬼門前將阿三搶回來,我們不信命啊,要怎麼信命。那是我們呵護的寶寶,花了好大心思才照顧得有些長肉的漂亮小船長,憑什麼說認命就認命。
怨飼主麼?怨的。心生芥蒂是肯定的。闖空門是謊言嗎?或許是,或許不是,我們不願意去思考。半個月過後,我們漸漸地放下了。虎克也許只是不想回頭,也許牠只是喜歡荒野,喜歡獨自在田野間奔跑的感覺。或許是我們搶下了那幾天,但鬼差太喜歡牠,要收編牠當夥伴。從此,我在每一條花蓮的路上遇到了白底虎斑貓,總會停下來數牠有幾隻腳。
一隻、兩隻、三隻、四隻。
這不是我們的阿三。
又過了幾個月,中村在家門口發現一隻奄奄一息的小貓,髒得看不出是玳瑁還是虎斑。中村不怕碰野貓了,她打電話問我要怎麼辦?我說妳想救麼?想的話就送去醫院,沒有錢的話我轉一些過去。中村說不用,她身上的錢足夠。送去醫院搶救,小貓的生命跡象平穩,醫院讓她帶回家觀察,一但狀態又不好了再帶回來。回家後幾個小時,小貓又再度進了醫院,這次沒有活下來。
中村打電話問我: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是不是做什麼都沒辦法幫到牠們?
我安慰她,和她說我們只是盡己所能,求無愧於心罷了。她在電話裡大哭,問我虎克,問我小貓,問怎麼辦。我只能不斷地重複一樣的話,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我們選錯了領養人,讓虎克消失不見。我們救不活小貓,哪怕再努力都做不到。生命脆弱,動物又更是如此。電話掛斷後,我開始思考是不是我的自以為是導致現在的局面?要是我有更多的存款,我就能讓牠有更多的時間等候;要是我沒有說出那句救吧,也許中村壓根不會跟這些事情扯上關係;要是我沒有那麼在意動物,那我絲毫不會有想伸手救援的心。或許我不該推人一把,讓中村痛苦、讓貓消失,也讓我自己難受糾結。
可到了下一次,前東家問我能不能幫忙代班時,我接到了一通電話。電話裡的對方急切地和我說她遇到一隻出車禍的貓,現在該怎麼辦?我拒絕了代班的請求,前去幫忙處理那隻車禍玳瑁。替牠找中途,小玳瑁被起名叫Haru,是一個很適合的名字。只是那個中途後來也是把牠搞丟了,雖然最後有找到牠,但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送養很難,撿流浪動物回家治療很困難,遇到糟糕的結果時心底更難。夜深人靜時總會忍不住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如果那些時候沒有出手干預,也許那些動物都會在原地好好的,也許傷痕累累,但至少牠們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裡。那是牠們的生命軌跡,而我自大、傲慢地插手,自以為能像個救世主一樣,但牠們真的有被拯救麼?牠們真的有想要被幫助麼?我有什麼資格去撥亂對方的命運?當我又一次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路邊一隻三點五條腿的狗一拐一拐地前進,牠的身上沒有外傷,但其實也不適合在外流浪,可我並沒有試圖想要去送養牠的念頭。憑什麼我不選擇牠而選擇阿三?阿三同胎的那幾隻貓咪依然在朋友家的工廠裡長大,依然有外籍員工會偷偷餵牠們吃便當,生活好像有所改變卻也沒有改變。
或許我只是運氣比較不好,前陣子聽說又有送養出去的小貓被偷了,可能我只是比較常遇到那些小概率的事,只是比較常遇到注定救不活的寶寶又不甘心地想嘗試。朋友希望我能告訴自己這不是自己的罪過,我卻遲遲沒有辦法將這些罪惡感擺脫。
如果有一天,我在野外迷失,奄奄一息時被動物們救起,最後我沒有撐過去,牠們是否會和我擁有一樣的感覺?或牠們並不會將這件事稱為「拯救」,不會用這麼高高在上的詞彙去描述自己的行徑。我試圖在所有我能理解的字詞當中找到一個更適合這一切事物的說法,也試圖要去找到一個解釋自己選擇的話語。最後看到了朱天心老師的《獵人們》,她在當中寫:「看到了就是看到了,無法袖手。」
看到了、碰到了、動作了。阿三是如此,每一次都是如此。
本能早於理智,只是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