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聖凱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學士生
一座大樓前,羽翼全毀的鳥,有顆還未停下的孱弱心跳,半闔的瞳孔裡停泊一顆水上的太陽。我想起我的大陸畫眉,與那隻小雨燕。一切記憶都像清晨的雨水,走後帶來死亡的氣味。
那隻小雨燕是在魚塭附近的鳥網發現的,毛筆頭般細小的身體,被割入羽毛的細繩擠出血。聽說這種情況很常發生,可是透過眼睛看見,仍舊截然不同。在將牠送往醫院的路上,牠張開過一次眼睛,露出裡裏頭小小的白色光點。那時我還想像,牠治好了傷,在醫院裡飛行的模樣。然而手術檯前,牠的眼睛沒有再睜開了。回想那一刻,我在牠眼裡看見的白色光點,或許是牠那將要遠遊的靈魂。
鳥的眼睛與我們不同,牠們的眼睛能看見火焰。那種火來自太陽,而人則稱之為紫外線。小雨燕眼中的白光,或許是牠遠去靈魂的反射。靈魂,不也就像火焰一樣嗎?能看見火焰的眼睛,會不會也能看見靈魂?那隻眼睛失去光芒的那一刻,我相信了靈魂的存在。由於對視覺的依靠,我不相信看不見的東西,直到小雨燕的死。就像很多東西,直到它們消失,人才去相信它曾經存在。
雨滴在大樓前留下漣漪,我清楚不該這麼做,可是我還是捧起那脆弱的羽毛。牠在我懷裡短暫的片刻,清晨的驟雨初歇。
巨大的鳥獸是天敵,而大樹的天空則是野獸的陷阱。本來野獸的大樹,在飛行時就時常迷亂視線,何況是在獵食者的追擊下。躲避不及的情況中,我撞進了樹的天空。
起初,以為撞擊會使我死亡。然而等到清醒,看見的卻是一個白色的樹洞。野獸的氣味在彰顯地盤的主人,甦醒的時刻,左右兩眼的視覺裡恰好沒有野獸的影子。我躲進角落中,羽毛的末端因與太陽的分離,而瑟瑟發抖。有些火焰的顏色,透過洞壁上的湖水,穿進樹洞。而樹洞裡的火,則是沒有顏色的假火。野獸就是生存在這樣怪異的環境。他們出現在樹洞中,無神的逡巡,散發濃重的氣味。兩翅的羽毛毀壞,也找不到離開樹洞的途徑;不過野獸囤積了不少食物,生存暫時不成問題。
大樹裡似乎存在更多樹洞,樹洞與樹洞之間,生長了隔閡通路的怪異構造,只有野獸能通過。若想穿過那樣的阻礙,就必須跟著野獸同時移動。然而洞外連接著無數個洞,似乎遠永遠無法找到樹外。無法飛行,就無法逃離。養育羽毛,那是唯一回到太陽下的方法。
野獸與其他動物相比,具有獨特的聲音系統。在很久的日後才發覺,對他們來說那些阻隔樹洞的構造,有一個專屬的聲音。那種阻隔我與天空間的構造,在他們的吼叫裡發聲作「門」。
「林先,大陸畫眉,應該怎麼說?」
「這樣啊,我懂了!」
「錯了,你哪有懂。林先示範幾次了,還台大的,笑死。」
「有隻斷腿的長鬃山羊,可能已經感染了,準備一下!啊,林大哥 肥鳥,你幫林大哥!快!」
當野獸的聲音嘈雜,我卻想起欒樹的蒴果。睡在陽光臂彎的畫面,欒樹的種子在蒴果裏面緩緩腐爛,落葉與果實的氣味,愉快鳴唱。那是冬天的時候,彷彿太陽與欒樹,互相見證。充滿生命的氣息。然而,這樹洞裡的腐爛,比大雨殘留的溼氣還要窒息。彷彿隱藏著死亡的四肢。更怪異的,是那些破碎的太陽,在這空間裡遊蕩。
其他樹洞中,還有活著的生物,但野獸從不吃牠們。野獸只是把牠們關起來,等牠們自然死亡。待在這裡的生物,都有共通點。接近死亡。有些受了傷,散發血腥;有些瞳孔黯淡,生了重病;有些失去部分肢體,喪失能力。山羊咬斷了腿,角鴞壞了眼珠,山鳥爛光尾羽,穿山甲碎了甲殼。如若被抓住,想必會和那些生物一樣,失去養育羽毛的時間。儘管從沒看過野獸吃掉那些生物,但他們確實會被殺死。野獸殺死牠們,不用牙齒,也不用爪子,而是用像胡蜂一樣的毒針。那種毒針與他們的身體是分離的器官,只有在要殺死獵物時,才會被找到。
這棵巨樹,不曉得距離欒樹,有多少飛行的距離。在暗處,時常能聽見被監禁的鳥,發出如犬類乞食的叫聲,向野獸討取食物。那些不規則覆蓋在樹洞中的湖水,會放過些許照進樹洞的陽光。而當陽光暗下,或者有生物死亡時,太陽在牠們身上留下的碎片,就會出現在樹洞中,甚至包括一隻野獸。不過它們終究只是碎片,看不見,也聽不見,反而成了夜裡燃燒黑暗的光。
我曾經養過一隻大陸畫眉,牠現在已經死了。其實我並不喜歡大陸畫眉,對於擁有環境知識,以及這個年代在這塊島嶼上生活的人來說,大概多少對大陸畫眉帶點偏見。與牠相處的那段時光裡,我認為始終不能與牠相互理解。但,那時我見到牠了,牠無力地蹲坐在白茅叢中。淺山地帶的小河,沖刷昨日風雨淤積的泥沙。在這片祖先陌生的島嶼,就算能靠自己找到生存的方法,一場蠻橫的天災,也能讓任何作為化成烏有。
畫眉鳥世代有一支居住在鳥籠中的族群,但相較台灣畫眉,大陸畫眉更享受世界的矚目。牠們滲透島嶼,取代台灣畫眉在鳥籠中的地位,也取代了牠們在六月太陽底下歌唱的位置。大陸畫眉擁有比台灣畫眉更豐富的鳴唱技巧,當牠們氣勢洶洶地闖進島嶼,不論是人類還是鳥類都難以抵抗牠們的入侵。
大陸畫眉的入侵,造成了台灣畫眉的基因汙染,基因的傳播與文化的感染同樣快速,有人為此焦慮,為此憤怒。想要所有生物活下來,這樣的欲求太天真。人的心底永遠會有先後順序。如果要在潮流下保持自我,就要有禁得起考究的根存在;或許這是本土物種被選擇的原因。不想讓某種東西消失,可能是人才有的天性,都更前的城市風景、失傳的故事、公園的老舊鞦韆,和畫眉鳥單調的鳴唱。但那都是用很宏觀的視角來觀看,我想到的,只是牠就在我眼前快要死了。
我沒辦法替那隻大陸畫眉取名字,因為我聽不見牠的聲音。牠看著窗外開闔的喙,我想可能是求偶的本能,但牠這一輩子都實現不了;除非災難替我送來另一隻母大陸畫眉。自始至終牠都不曾對我鳴唱,等牠唱出生命中最後一首情歌,就靜悄悄倒臥在了窗玻璃旁。我沒有在最後與牠道別,牠流著的是屬於自然的綠色血液;牠屬於自然,我們始終不可能相互理解。但是我還是好想,好想,在牠生命的最後,與牠好好道別。哪怕彌補一點牠的缺憾,儘管我們的生命毫無關係。
我聽不見鳥兒的鳴唱,所以我總是望著牠們飛行。但是人活著需要聽見太多聲音,就算我什麼也聽不見。林小姐曾帶了個清秀的青年來,他做事認真,手腳也俐落。但不知為何大家不喜歡他,我一直想也許是聲音的緣故。那天林小姐請假,青年著急地來到醫院,他那天沒有排班。那時他找到我,焦急地想問我什麼事。事後回想起來,他也許是想問我林小姐的去處。但當下他好像急得忘了我是聾人,或是沒耐心等我慢慢回覆。最後他憤恨地用眼神刺了我,離開醫院。青年不是例外,雖然醫院裡很多同事為了與我「說話」,學了手語;但多數情況,他們沒有辦法停下來與我溝通。在這個空間裡,我就像一棵與樹林無關的老喬木,獨自等待腐爛。
那次以後青年似乎沒再來過,而我的工作也日復一日。我的聾症其實並非完全,只有某些高頻的聲音,能使我像常人一樣理解聲音。在那天,我救回的生命沉寂復燃,飛出醫院大門。我聽見了,尖銳到穿破心牆與天帳的唳聲。我想起牠們眼中的光點,如果靈魂真的存在。我想再見一次,我的大陸畫眉。
白色樹洞裡的每一日,都在等待死。野獸將瀕死的動物拖至高處,用利爪切開,拔除羽毛,用植物莖塞滿牠們的嘴。第一次見證,是看見他們拔除羽翼受創的領角鴞的羽毛,牠像隻毫無生息的田鼠,癱軟躺倒。樹洞裡一直迴盪著巨大的撞擊聲,好像有誰用全部的力氣衝撞大樹,直到領角鴞失去生命的氣息。
樹洞裡的生命逝去越多,太陽的碎片就越多。那些碎片如同一團火,在空氣中游動,大多都在夜晚出現,常讓我分不清晝夜。它們逡巡在夜裡的樹洞,往各個角落的縫隙鑽去,好像和我一樣想逃離這個樹洞。那隻領角鴞的碎片也在其中,不斷在夜晚的樹洞裡,睜亮著那洞月光似的眼睛。只有野獸的碎片不同,他似乎在尋找什麼,焦急地在樹洞裡來回踱步。只有他能穿過樹洞的阻隔,穿到「門」之後,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每夜,光的碎片與腳爪的腐臭,伴隨著時間悄悄流走。提醒著我自己的限制。
一日,野獸帶回一隻怪鳥。牠體型巨大,只比蒼鷺稍小,一張彎月狀的嘴喙,生在烏黑的頭顱上。胸部的羽毛濺染黑血,大概是遭獵捕時的傷。一隻野獸帶回怪鳥,其他野獸發出各種情緒的聲音與氣味,但他們都沒有對怪鳥做任何事情,只是將牠晾在一邊。隨他們的聲音越小,我漸漸能聽懂一些他們聲音。最後,野獸用前足夾住毒針,刺入怪鳥的頸部,同時噴出淡淡的吐息。
怪鳥被殺死了,從那時候起,我似乎開始理解野獸。我常站在樹洞的高處,觀望他們的舉止,聆聽他們的聲音。似乎每次攀爬至高處,便能學會一種他們的聲音。或許在羽毛養好前,我能用聲音傳達回到太陽下的訴求。腐爛在腳爪裡扎了根,使它腫脹。羽毛漸漸豐滿,回到太陽底下的時間,越來越近。當野獸都離開樹洞,所有火都熄滅。腐爛的氣味從腳爪上傳來,聲音特別的安靜,夜鷹在黑以外的地方鳴叫。火焰的碎片,又展開逡巡。
野獸鳴唱裡的訊息,恍如午後從林間打下的光暈,晦澀難明,卻具有某種情緒性的意味。他們對於每隻動物傳遞的叫聲,都似乎帶有親暱。那些氣孔組成的聲響,既無法記憶,也無法理解和模仿。只在發聲的時候,引動出某種光影。
太陽的倒影上昇又低沉,腳掌的酸疼,讓我感覺到肉體的大限將至。新生的羽毛,已不如起初成色。好幾日前,一隻被啃去尾巴的穿山甲進了樹洞。牠的鱗甲上留下數個被犬牙碾碎的傷口,遊蕩山林的犬隻顯然放跑了玩具。野獸們圍繞著穿山甲搬弄半日的爪子,安靜的空氣,好像被碎骨片狀的細聲堵住。那時,樹洞好像成了獵場。
那隻穿山甲沒有變成碎片,而是恢復了生氣。也不知渡過多少日光,野獸們準備將牠移去某個地方。那時野獸的活動熱絡,午間的陽光猛烈。那些火焰碎片竟然在白天出現,它們跟上穿山甲與野獸穿越樹洞。這時我才發現樹洞裡原來躲藏了這麼多的碎片,它們像是光的大風一樣,朝唯一的縫隙湧去。那一刻我以為我回到了天空,跟隨著無限的風雲飄揚。金色的風,紅色的風,都帶有著火的顏色。我跟上碎片與野獸的腳步穿越一個一個的「門」,似乎越來越靠近樹洞的出口。忽然來到一個沒有躲避空間的大樹洞,野獸帶著穿山甲走進白色朝陽的顏色中。那些碎片也全都跟進了光裡,領角鴞、山羊、白耳畫眉、獼猴、黃喉貂、藍尾鴝,所有的碎片魚貫地流淌進陽光中,化作纖塵,在太陽的火焰中消失了。那隻怪鳥也在裡面,牠離開之前,那隻漆黑的瞳,回頭一盯站在光影外,那隻將捉牠回來的野獸。碎片的瞳孔火光裡,迷惑游動。最後在我左眼裡,不見了蹤影。
這一個禮拜間,進醫院的動物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簡直要將這個單位撐壞。醫療量能大肆消耗的結果,員工身心俱疲,物資陷入短缺,如果再有病患,我們可能只得見死不救。
汽車在草皮上熄火,跨出車門,看見的是一顆咖啡色的渾圓鳥蛋。雖然知道不該太接近野生動物,不過這隻傻得親切的大笨鳥的確是我最要好的同事。牠總在看管醫院外的草皮,儘管這裡沒有昆蟲也沒有蚯蚓,但牠始終堅信這不毛之地下藏著寶藏。牠扭動脖子,似乎在發出叫聲與我道早安,我走向大門,嘗試用我的聲音回應好友。
想起最近醫院裡發生的事情,總分不清楚哪些是真是幻。究竟是醫院裡的病患忽然無法救治地大量死亡;還是我茫然間聽見許多動物的叫聲;或是看見了一隻失蹤數月,以為早已經死亡的鳥,飛出了醫院大門。
醫院裡只剩下了值夜的肥鳥,以及自主加班的林小姐。林小姐有雙如玻璃浮光似脆弱的眼眸,明顯精神和體力都到了極限。我很希望她能夠去休息,但她還是堅持留下來協助我完成早上的工作。我和她挽起袖子搬運沉重的飼料袋,棉袖下她的手臂與九芎一樣光滑,她的性子也與九芎的質地相同,堅韌而耐焚。不過她眼裡的疲勞,仍深得能吞沒三頭魚鷹。記得她剛來的時候,手臂上常有瘀傷。那些傷口從不讓她看起來可憐,反而讓我覺得她堅強。現在在她手腕上的,卻變成了幾圈刺般的傷疤。
我們把飼料帶到鳥房,幾隻大鳥正暫住在這些小套房中,有些則已經有了終生居留權。
小熊,林姐姐來看你囉!
即使聽不見,我也知道林小姐在說什麼。小熊是林小姐幫牠取的名字,這隻剛成年的大冠鷲,沒有年輕鷲該有的玩性。一感受到人類的動靜,就會立刻發出乞食的叫聲。小熊是被人丟棄的大冠鷲,受人類飼養的數年裡,牠早失去了野性,沒有覓食能力,只能每日等待人類以肉塊餵食。林小姐幾乎每天都帶小熊去飛行訓練,否則像牠這樣接受人類收容的鳥類,很容易因雙腳長期支撐體重,而染上禽掌炎。
下一個房間裡住的,是我拯救失敗的生命。就算有再多光的烈焰照進房中,就像摔碎的鏡面,死寂是映照不出火的。牠對我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我想起牠奮力揮動翅膀的清晨;如今牠眼孔不再有火,而只剩一個黑洞。如果那個早晨牠的羽毛還沒完全癒合,牠沒有嘗試逃跑,或許我們現在就能送牠回到有欒樹葉飛揚的天空。牠飛上天的瞬間,我以為發生的是奇蹟;但卻成了老天爺的揶揄。看著牠牆角裡的影子,喉嚨湧起胃酸的蝕腐味。我快速離開房間,腦中兩個先後時間片段結合,讓我的心不斷抽搐。
風吹過門前的兩棵青楓,掌形的綠葉在陽光下,像是無數的靈魂揮舞手掌與世間道別。屍袋被送上車離去的畫面,也是這樣清晨的濃霧與楓樹。那些火化後的骨灰,也許都會飄回到楓樹底下吧。讓靈魂進入樹木中,完成生死的循環。
我和林小姐坐在長椅上,靜默不言。回想她還未學手語的時候,我覺得她總是這樣望著窗外清冷的日光;此刻我已能和她對話,卻還是問不出她望向太陽的原因。我揣測著她手腕上的傷,想發問,卻又不敢多想。所以只是對她說:妳最近還好嗎?這樣的蠢問題。而她也理所當然似沒有回應,而是指著遠方飛過的琵嘴鴨,手指在天空停留。忽然說到:
「恐怖」,「眼睛」。
這是個模仿拉丁學名取名的遊戲。許多生物的名稱在手語中無法表達,我們兩個發想出了這樣的遊戲,讓我能「說出」牠們的名字。林小姐曾說,琵嘴鴨好像總盯著人的眼睛,猶如某種執念在裡面盤據,對她來說特別恐怖。我仔細看著林小姐的眼睛,猶如某種哀傷就在裡面。我指向恰巧飛出樹林的藍鵲,比到:
「藍天」的「舞裙」。
林小姐搖了搖頭,模仿了虎撲的樣子,說:
「兇狠」的「烏鴉」。
我安靜地大笑,眼角餘光見到黑冠麻鷺,我的朋友正躲在草叢中偷窺。我們同時伸手,比出相同的答案:
「「搖擺」」「「地瓜」」!
我們拍手,大笑。我們抬頭望著天空,心裡還是想問她傷的事。我不禁偷看她一眼,碰巧和她的眼眸撞個正著。她撩起指頭,忽然對我說起她準備搬家的事情。原本她準備要搬進一間二人套房的公寓,而故終止原先租屋處的租約,但現在她已經不能搬進新房子了。
妳,要搬回老家?
是。
新室友,出了什麼事?
林小姐只是點頭。
上班通勤,有方法嗎?
林小沒有車,她總只騎一台藍色淑女車上班。這次林小姐只是搖頭,沒有回答。她反而問了我一個問題。
林先,你想結婚嗎?
她的表情不像在笑,但卻很平靜。她的眼尾鉤出一道幽深的溝,裏頭彷彿有條開滿蘆葦花的古老的河,即將流進大海。我的手結巴了,一下子才想起說話,語言在瞬間被我遺忘。
為什麼,這樣問呢?
就是突然想問。
雲一樣。我沒有得到答案。
可能想吧。不過,自己安安靜靜,也很好。習慣。
殘廢了那麼多年,我當然想過這個問題。但其實,我是沒有勇氣面對真實的答案。
我想,順其自然。
林小姐用指頭刮蹭手心上的掌紋。讓我想起她第一天學了手語,來與我說話的模樣。她是第一個為了與我說話去學習我的語言的同事,我還記得,那天她也是欲言又止,盯著我的眼睛,好像在轉移心裡的緊張,手指刮著手心。她的整個人都像河水裡的石,水流不斷刮蹭,割裂心上的皮膚。但她總在那些緊迫的時候,在手心上開出一朵花。
這也是我喜歡她的地方。
那時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有一樣的,姓。
林小姐的眼睛變成了顆小小的星星,似乎有淚光要滴落,手腕上的紅線發著紅光,就像有火在裏頭燒。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讓我忘記手腕裏的火;而去看她眼睛裡,小小的火芯。
妳,還好嗎?我又說一次。
能陪我嗎?下班以後。
我答應了。
我開著車和林小姐一起回到她以前待過的大學,她以前說過,等小熊的狀態穩定了,她想要帶著小熊回到這裡,把小熊的故事傳遞下去。那時正是放學和下班的街道,大人牽著小孩,女孩牽著男孩,老人遞出指尖,走向太陽的盡處。大家都像是繽紛柔軟的蝴蝶,翩翩在柔性的時間裡。太陽抖落天空,欒樹就下起了紅雨,霎時間,滿天的丹紅的葉片。紅太陽巨大的彷彿要吞沒街,森林,人。壓向城市的大火球,如果是真實,人也只能如一枚枚落葉,靜待腐爛。
林先生,如果太陽要掉下來,燒死所有人。這裡的人,都是很好的人,你會冒著危險,去救他們嗎?
不用是好人,我也會救。
如果不能救所有人呢?
我就去救,我能救的那些人。
就算裡面有壞人?
就算有壞人。
就算地球上的人已經太多了?
就算地球上已經有很多人。
就算救出的人,未來都要病痛,孤單,終老一生?
我,想陪著他們。試試看。
那麼,在這以後呢?試過所有可能以後。
祈禱,太陽再也不要掉下來。
林小姐似乎打了寒顫,她背對著我用手指,在天上畫了一顆圓形的星星。也許那是月亮,或是那是太陽,也可能是她自己。
數以萬計的飛鳥,衝進了欒樹的大片火紅雨中。刺進手腕裡的紅色手環也是圓的,也像星星一樣亮著火光。在天空底下,每個人說不出的委屈都在裡面了,我們都不能言說。任何人都是,任何生命都是。
清冷的太陽,像是一地菸灰,靜靜望著底下的事事。一座森林的生存再如何紛紛擾擾,樹木仍舊會永遠與海灣的沙一樣靜。暮光澆入了森林,一切都變得夢幻。暮光轉變為晨光,鳥雀飛進,林小姐抬頭張望,而我順著她的眸光追去,閉上了眼睛。想像我的畫眉鳥的歌聲。終於聽見樹心裡細碎的顫音。
「白頰山雀!」
林小姐的聲音大喊。我震驚地看向她,才發覺各種禽鳥飛滿森林。紅頭山雀、赤腹山雀以及青背山雀,毛色繽紛的山雀像是鋼琴的琴鍵,順著音節穿過森林。我聽見牠們的鳴唱,陽光穿過林葉交相呼應。一片春日出現在眼前,平生所見過的鳥類全都在此時一齊出現。牠們好像一大團的雲彩,吹進我原本的天空。上端綠,下端紅,青藍尾毛,赤色下腹,皎白的羽翼掀起森林的內心。藍腹琉璃追逐的紅胸啄花是新娘手裡的繡球捧花,林蔭後陽光粼粼的是會場的進行曲,白鷺與黑面琵鷺扮演賓客,黑冠麻鷺魚貫探頭進綠地,在摯友的位子入座。甚至有旅鴿金色的翅膀,象牙啄木的潔白鳥喙,賦予在我的森林中。我恍恍惚惚,跌跌撞撞,漫步在這片夢幻的森林,一路走向我該去的位子。忽然間,我看見一隻大陸畫眉停在白茅叢上。牠正對著我唱歌,對森林求偶,向我祝福。牠眼睛裡還有一顆太陽,我在牠的歌聲裡聽得出來。牠從白茅上飛起,大片的紅嘴黑鵯洋溢而過,牠們呼喚著春季的鳴唱,捲走森林全部的陽光。
「火焰」的「唇」。那是我們為牠取的名字。林小姐正看著我,而我的目光留在了她紅色的嘴唇上。火焰的嘴唇。火焰的聲。白鶺鴒是白色的婚紗,像是太陽織成的禮服。啊,我的大陸畫眉呀,我再也聽不見了。
聽不見了。
夕陽落了,晨光變回暮色,森林回歸幻境。碎片回到了樹心。
林小姐買了花,到大學外的彎道。現場擺著許多花束與卡片,沒有照片,沒辦法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只能從數量知道,他應該是個好人吧。林小姐在花束前焚燒了一封信,然後掩著臉哭了很久。後來她跟我說,一年前,那個人向林小姐求婚,可是她拒絕了。他們很常吵架,但林小姐是愛他的。因為從很久以前,他就支持著林小姐直到去世。
林小姐的家人很反對她做現在的工作,一直希望她放棄工作回家。他們原本打算結婚,讓林小姐在這裡有一個家。但現在都沒了。林小姐要暫時離開醫院,她將小熊託付給了我。我載林小姐回到租屋處,她上樓前最後又一次對我表達感謝。出租屋的房門關上了,好像月亮在夜裡被雲隱去。天上的滿天星斗,也記憶在基因當中,無論人類還是禽鳥,都會為它在林子裡迷失。我想起那個林小姐帶到醫院來的青年,如果他就是林小姐的伴侶。而那天他們吵了架,他慌張地到處找人,在沒有人能告訴他消息的情形下。他開車去了林小姐可能在的大學,因為焦急而未注意……胃裡絞痛,我沒有再想下去。
我回到兩棵青楓前,樹的手已經暗了下來。一顆棕色的鳥蛋從樹林裡走了出來,我想像著牠的聲音,希望能再聽見什麼。但我的摯友只是停滯了幾十秒,然後搖著脖子,走進了楓樹間。
我進到那間房裡,牠依然蜷縮在牆角。黑暗中,我抱著頭痛哭。牠眼睛上的洞,比上千萬個溶在一起的夜晚,都還要更漆黑。在那裏面,還會有火嗎?
如果當初不逃,是不是就能安然無恙了呢?我拿出安樂死埃及聖䴉時剩下的注射劑。我記得那時牠烏黑的頭顱,是一滴淚都沒流的吧。不過人類跟鳥怎麼可能一樣?
明天牠就要被安樂死了,而我還要繼續活著。
我不時調整頭顱,將左眼對向天空,右眼則看著那隻鳥的黑洞。
牠的樣子很熟悉,好像就像我自己。只是差別在,牠的左眼是一個黑洞。當牠轉動頭顱,牠的碎片透過頭顱的洞,投射進我的眼中。如果我不逃出去,那也就會是我。
若不是牠還剩下一隻眼睛,可能會被當作一具屍體;然而當牠展開羽翼,對天空的方向發出鷹唳,所有的野獸還是被尖銳的叫聲嚇退。牠的眼中沒有太陽,然而那片黑暗中,還殘存著火焰,叫我繼續飛行。
所有太陽碎片都離開以後,樹洞裡的夜晚變得無比黑暗,幾乎連些許的光都沒有。只剩下那具野獸的碎片,仍舊每晚會穿梭在樹洞中,尋找著某個東西。也許它會這樣一直尋找下去也說不定。而有時,伴隨著陽光,有隻畫眉鳥的光,會出現在我視線的盡頭。它好像一直在迷路,不是在這棵大樹中,因為它曾無數次穿過發聲為「窗」的湖水,飛進天空。它在追尋什麼永遠無法企及的東西,而我也將如同它一樣,追尋著天空與火焰。
循著上次穿山甲離去的路徑,我從角落裡遁出。進入野獸的視野時,他們全被我的突然竄出嚇住了,或許他們沒看過這樣善於使用雙腳的鳥類。雖然實際上那雙腳爪早已經腐爛不堪。我一路闖過「門」洞,或許太陽正在眷顧,在最後一扇「門」前,一隻野獸似乎對上了我的眼睛。現在的陽光是冬日的陽光,但是沒關係。春天很快就會來了,花與結果的季節就快來了。春天以後是夏天,夏天再經過秋天,經過冬天,很快春天就會再來。在這段時間裡太陽光不會歇息,生命持續繁殖,植物重新生長,鳥類都將飛向天空。欒樹的花,葉,蒴果與太陽的氣味。那一隻野獸與畫眉鳥替我打開「門」。
火焰的顏色,重新回到我的眼中。
很多這季節的生物都不知道,春日的另一面是殘酷。不是每一隻鳥都有伴侶,不是每一粒種子都能發芽。
家燕低飛,雨就要下了。綠繡眼叼著棉花,準備築新巢。豆大的雨珠,滴在路燈的眼睛上。
那一天,野放的穿山甲被發現死了,在同一塊土地,死因是野狗。橈尺骨斷裂的領角鴞死了,大陸畫眉死了,小雨燕死了,山羌死了,埃及聖䴉死了,那隻失去眼睛的鷹死了,林小姐的情人死了。那接下來是不是我該死了呢?我還能扮演怎樣的角色,再繼續活下去?
雨在這夜淹沒世界,死亡的念頭時常只是一夜的雨聲。忽然激烈得下起,然後化成清晨的煙。就像環境學否決了某些生物生存的資格;在古老的原始文化中,也曾否定殘疾人活命的資格;現在社會也仍藉著某些聽不見的規則,否定某些人的資格。而人自己也是,替自己冠上許多名位,只是為了找到能支撐自己活下去的角色形象。過去的我,是個向命運奮戰的殘疾人;昨天的我,是想追求春情的求愛者。而現在,我只是一具徒增年歲,邁向死亡的枯骨。角色就是如此在心中變化的。
雨後的清晨,天空白得嚇人。太陽溶成了死水,和天空一起困住人類和禽鳥。白尾八哥飛行過電線杆,從水漥旁的草叢中叼起泡爛的樹枝,去修補被雨水打壞的巢。牠們如今是惡名昭彰的入侵種,擔負被人類否定的命運,傲然與社會作對。性情兇悍,適應能力強大,牠們眼裡的太陽熊熊燃燒。在人的眼裡,牠們的尾羽是罪惡的白。不過某方面說來,牠們與人類其實很像。就如牠們能學會人語這點,經過長期訓練,牠們能學會一兩句人類的語言。或許哪一天,牠們就能懂得人心,也說不定。
所有的生物都在進行演化,物種透過數千萬年的世代去繁衍,為了延續某個基因傳承的目的;就像鳥類或許花上兩億年留下了飛行的基因,只為了守住那一片天空與太陽。但一個人生命只存在於一個世紀,人生,是唯一次的生命。我想我的人生是建立自在別的個體上的。曾經在小雨燕的眼睛上,在我的大陸畫眉的歌聲上,在林小姐的唇上。而他們都將自己的生命,建立在自己的太陽裏頭。可是總得有甚麼在上頭掛著啊,就像我對靈魂的相信,也只是捨不得死亡,會是那個永遠的結局。
一束光如同階梯,親臨銀如鏡的水漥,一個柔軟、脆弱的軀體癱倒在水上。我伸出手要去觸摸那個不動的軀體時,牠立刻激烈地反擊,羽毛濺起了水花。滿身是傷,破破爛爛的羽毛,濕漉狼狽,腳爪腫脹化膿;沒有同伴,沒有伴侶,沒有社會許可,沒有火焰。但是牠眼裡有枚太陽的碎片。那是一隻白色的,白尾八哥。
我把牠安置在窗戶的玻璃旁,與大陸畫眉生前待的地方一樣。白化的八哥在基因裡有十萬分之一的機率,這種可能性的渺茫可以說是外來種氾濫的象徵。而對於這個生命本身,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我尋找著牠能夠食用的食物,希望牠能恢復體力。但是老實說,牠已經在生死一線了。窗戶邊傳來極尖銳的叫聲,連續不斷的音節,突破了我的聾症。那聲音好像在說人話,含糊得無法理解。
等我衝到窗邊,只看見打開的窗戶,欒樹枝葉搖擺,對天空招手。
那裡有一枚,熊熊燃燒著的,太陽的碎片。
在天空。